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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邊溝記事:飽食一頓(3、4、5)

關於四十年前中國飢餓與死亡的真實敘述

 2010-10-15 17:5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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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著,堅持著,真是痛不欲生呀。終於堅持到夾邊溝農場的場部了。司機把車停在場部辦公室前邊叫我們下車——從這兒回農業隊或基建大隊各自都方便—— 他再把車開到糧食倉庫去卸洋芋,那邊有專門卸車的人。可是我們八個人只下去了兩個人,金振柱和那個姓魏的二勞改。他們兩個人比我們吃得少,痛苦還輕一些;再說他們是坐在駕駛室裡的,下車也容易。其他的人包括我,車一停下不顛了,就勢躺在麻袋上就動彈不了啦,下不去車了。我們痛苦得死去活來,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癱瘓了一樣,有的還呻吟不止。這事叫基建大隊的嚴隊長從辦公室出來看見了,走過來把那個二勞改罵了個狗血淋頭:狗日的叫你領著人裝洋芋去,你就叫他們往死裡吃嗎?你不會叫他們少吃一點嗎?你就不怕他們吃得脹死嗎?還真是被他言中了,農業隊一個姓吳的天水市的右派在汽車上胃就被撐破了,被人扶到宿舍後於半夜時分就斷氣了。

嚴隊長罵了一通,叫了八九個人來,把我們抬下汽車,扶回宿舍去。

扶進木工組的宿舍放在鋪上,我的胃還是疼,而且疼得更厲害了,簡直就疼了個七佛出世六佛升天,哎喲哎喲地呻喚,連哭帶喊:哎喲我活不成了!哎喲我活不成了!身體在炕上翻過來覆過去——疼得躺不住也坐不住嘛。

那天晚上也碰巧了:夾邊溝農場在西邊十五六里的地方有個分場叫新添墩作業站,那裡有八九百右派份子、反黨分子、壞分子和反革命分子。那邊大干渠上的閘門叫水沖壞了,領導叫我們木工組連夜趕過去搶修。我的胃疼得受不了也去不成,還要留下個人照看我,我們的組長石思良就把一個名叫牛天德的歲數最大的右派留下了,叫他照看我,也看著點木工房不要叫人把木頭偷了。四月份在蘭州已經是麥苗出土的日子,但在河西走廊西端的夾邊溝,夜間溫度仍然降到零度以下;勞教分子的房子裡沒有煤燒,有些人總是偷木工房的木頭取暖。

牛天德是舊社會的大學生,解放前就是東北一家工廠的工程師。五十年代國家大力開發大西北,從上海、天津和東北來了許多人支援大西北的建設。他從東北來到蘭州,在省建工局當工程師。他那時已有五十多快六十歲了,身體很弱,一副儒雅書生的樣子,干不動大田裡的農業活。我們木工組的組長石思良是省建工局送到夾邊溝來勞動教養的木匠,認識他,也同情他可憐他,就跟領導說牛天德會幹木工活,把他要到木工組來了。木工組的活比在大田勞動輕鬆得多,石思良要他來實際上就是照顧和保護他不要累死。

在木工組我和牛天德的關係非常好。我是夾邊溝農場第一個到木工組的右派,是木工組的元老:那是五八年夏季的時候,大批的右派份子、反革命分子和被戴上壞分子帽子但實際上是政治犯的人來到夾邊溝農場勞動教養。那時候勞動工具不夠用——原先的勞改犯留下來的鐵锨和洋鎬才有幾百把——農場新買來的锨頭和锨把在院子裡堆著,可是沒有木工安裝起來。我年輕,膽子大,就跟管教幹部自告奮勇地要求去安裝鐵锨把。我說我雖然沒當過木工,但小時在農村安裝過自己家的锨把镢把,那沒有多難。管教幹部說那你就試試看吧。於是,我把勞改犯們留下的幾件工具斧子刨子鋸子收拾了一下,日以繼夜地安裝鐵锨把。鐵锨洋鎬裝完,我就留在木工房當木匠了。後來從白銀市的有色金屬公司和省建工局送來了幾個真正的木匠——都是有右派言論的工人——手藝好得很,進了木工組。我跟他們學了些手藝,還就成了個好木匠。我們木工組還有兩個木匠是蘭州建築公司的工程師,干了兩年木匠活,也都成了好木匠。

我和牛天德關係好,是因為我看他學問大,對人又和善:我年輕,衣裳破了也不補;他看見了,就說,小高,把你的衣裳脫下來,我給你補一補。他是個很愛乾淨的人,看見我的衣裳實在髒得看不過眼去,就逼著我把衣裳脫下來他給我洗。我呢,給管教幹部們修修門窗,做個板凳飯桌,總能帶回一盒香菸或者人家給一個饃,拿回來我都要分給他一些。他沒有手藝,一點額外的吃食都搞不到,餓得瘦成了一把骨頭。在木工組他的活還最累。因為他沒技術,只能幹拉大鋸解板子的活。我和他解板的時候,除了往我這邊拉大鋸,還往他那邊送——就是往他那邊推——叫他省點力氣。

由於他是個和善本分的人,再加上我和他關係好,這天夜裡他把我伺候得特別好。我一嘔,他就把洗臉盆端過來,叫我吐。後來我的胃吐得空了一點,但肚子疼得實在不行,他就叫我靠著被子斜倚著,他給我揉肚子。一開始,他的手一挨我的肚子,肚子就疼得受不了,因為我的腸肚裡都塞滿了土豆疙瘩,把肚子要脹破了。於是他輕輕地揉,在我能夠承受疼痛的情況下輕輕地揉。揉呀揉呀,終於我的腸胃通竅了;我開始拉,也吐,上吐下瀉。他呢,一會兒接我吐的,一會兒接我瀉的,然後把污穢物端出去倒掉,再回來接。

我吐呀拉呀整整折騰了一夜,他就一整夜忙來忙去伺候我,一刻也沒閉眼。

大概是天亮的時候吧,我上吐下瀉終於把腸胃都騰空了。胃部雖然還有點疼,但不那麼難以忍受了。這時候我又乏又累,睡意上來了,再加上牛天德把一個土爐子裡燒上了木柴,把房子燒得暖烘烘的,我便既舒服又昏沉沉地睡著了。

大概是又吐又瀉把我搞得太累了,我這一覺睡得特別的深沉,一覺醒來,胃也不痛了,身上又有力氣了,我喝了一碗涼水穿好衣服走出了宿舍,看看太陽的位置偏西得厲害,估計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鐘了。我們木工組的人住在農業隊大院後邊的雜工大院裡,挨著我們的住房就是木工房。雜工大院的人們都出工去了,大院裡空曠無人。

我從木工房前走過,想到磨坊去。我在農場裡最年輕,閑不住,平常就愛到處亂跑。這時候我覺得肚子又餓了,胃空空的,就想到磨坊去,找些吃的什麼的。可是我走了幾步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情況:木工房門口原先是扔著一個壞耙子來的。耙子你知道嗎,一個像短梯子一樣的長方形木框子,下面釘了許多大鐵釘,是用來壓碎土塊平整土地的農具。這耙子是農業大隊拿來叫我們修的,因為太破沒有修理的價值了,扔在門口很多天了。這天我卻發現有人把它搬到木工房的側面去了,立在牆上。我判斷有人拿它當梯子使了,上房了,我便也踩著耙子的橫檔爬了上去,想看看是誰上了木工房,他想幹什麼。

我的半截身體超過房頂了,我站在「梯子」上看見有個人在離我幾米遠處趴著,他的屁股和兩條長拖拖的腿朝著我,我看不見他的臉。雖然看不見臉,但我認出他就是牛天德。我對他太熟悉了。我覺得奇怪:牛天德可不是個登高爬低的人,他的歲數也大了,身體也虛弱,膽子也小,平時幹活很小心,唯恐碰著哪兒磕著哪兒,可今天他竟爬到房頂上來了。他在幹什麼呢?看他平平趴在房頂上的樣子,他是在幹一件不願叫人看見的事情。

我覺得奇怪,便也沒有出聲,靜悄悄地爬上房頂,躡手躡足慢慢地悄無聲息地接近了他。好奇心驅使著我,我想弄清楚他究竟在幹什麼?

我站到他的身後了,從他肩頭上看過去。他的面前鋪著一塊方形的藍色包袱皮,布上均勻地攤晒著一層粘稠的東西。粘稠的東西已經凝固了,凸起著許多白色的和略帶黃色的洋芋疙瘩;有些粘稠物我簡直沒法形容它的顏色,是褐色的、黃色的和略呈綠色的混合色……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天啊,他在自己兩年來包裹著幾件衣裳當枕頭用的藍地白花的包袱布上,晾晒著我昨夜吐出來和排泄出來的污穢物,而他正從那些污穢物裡揀著小小的像指頭蛋蛋大的洋芋疙瘩往嘴裡塞。塞上一兩個洋芋蛋蛋之後,他從粘稠物的邊緣掰一塊已經凝固的粘稠物放進嘴裡,如同掰了千層餅的一角……

我的心真揪緊了!一剎那間,像是電流擊中了我,我的腦子嗡地響了一聲。我木雕泥塑般站著,大腦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僵持了多久,幾秒鐘?十幾秒鐘?然後就幾步上前朝著包袱皮踢了一腳。我原想一腳把那些東西踢下房子的,可是我的腳只是把包袱布連同那層粘稠物踢得捲了起來。我又連踢兩腳,才把那些東西踢飛,踢到房下去了。

可能牛天德一點也沒想到會有人爬上房來,沒想到有飛來橫禍的一隻腳踢飛他的吃食,所以我踢第一腳的時候他嚇得閃了一下頭,嗓子裡發出了輕輕的哦聲。可是當我連踢兩三腳把他的吃食踢飛之後,他的嗓子就發出了一聲撕裂心肺的尖厲的嘯叫聲:啊——

隨著這聲尖叫,他以從來沒有過的矯健動作一躍而起向我扑來。

他的淒厲的叫聲,那一聲慘叫,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使我的心靈震顫了一下。繼而他又向我扑來,我以為他是要打我,要把我推下房去。我驚了一下,我沒想到那麼老實、善良的老人會像頭獅子一樣發怒,扑人。我嚇得往後退,可是退了兩步沒處退了,再退就要掉下去了,我只好站住,舉起雙拳擺出一副反擊的樣子。從他扑來的氣勢,從他憤怒的表情看,他一定要打我的,但他衝到我的跟前之後卻用雙手抓住了我的兩隻手腕,停頓了一下,劇烈地搖晃著我的兩隻胳臂說: 小高呀,我把你當成親兄弟,我以為你是個好人,沒想到你竟這麼壞!

他沒有打我,沒有推我,他根本就不是能打人的人,沒有險惡之心的人,他只是使勁兒搖動我的雙手,用語言發泄他的憤怒:

啊呀,你太壞了,小高啊,你太可惡了……

我說,老牛,那東西能吃嗎?

他嚴厲地大聲說,怎麼不能吃,那東西怎麼就不能吃!

我說,不能吃,那東西就是不能吃!

那一陣,我的心翻騰得很厲害,我想說那東西很髒,不能吃,只有豬狗才吃那樣的東西,你是人,你不能吃它。但我又清楚,說這樣的話如同罵他是豬狗,這會傷害他的心的。可我又想不出更恰當的語言來說服他不要生氣,也想不出什麼理由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於是我就只是反覆地說那東西不能吃。

他說,能吃!

我說,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我們爭執了幾句,我突然心裏一陣悲哀:一個文質彬彬的上了年紀令人尊敬的老工程師,竟然吃起別人的嘔吐物和排泄物,人怎麼能這樣作踐自己呀。同時,我也感到委屈:我是為了維護他的尊嚴,可他竟然認為我是個壞人,奪去了他的口中食……我的眼睛裡湧出淚水來了,我哽咽的嗓門說,老牛呀,咱們不要吵了。你是大學生,是知識份子,你懂,你心裏非常清楚,那東西能吃不能吃……

聽我這麼說,他怔住了,慢慢鬆開了雙手,但他又猛地把我抱在懷裡,哇哇地哭起來:小高呀,小高呀,我的小高呀,哇哇哇……

他的眼睛裡滾滾而下的淚水流到我的臉上。我不由自主地也哇哇大哭起來:老牛,老牛,你不要哭……啊啊啊……

我當時勸他不要哭,但我卻抱緊了他哭個不止。結果是我們兩人站在房頂上,互相摟抱得緊緊的大哭了一場。

這件事情過去近四十年了,再差四五個月就整整四十年了,可是現在說起來卻是歷歷在目,就像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老牛那聲淒慘的喊叫依然在我的耳畔迴響,我永遠也忘不了。可是,這件事深深地在我的心裏藏著,我對誰也沒講過;就是那天傍晚木工組的那五個人從新添墩回來,我也沒對他們說。當時我想不通,老牛說我可惡,是壞人,難道我真是壞人嗎?現在時間過去了已近四十年,我也還是沒想通,沒搞明白,那件事我做錯了嗎?張記者,你現在說一下,那件事我做錯了還是做對了?

高吉義先生講述完了他親身經歷過的故事,把他白髮蒼蒼的臉對著我問。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因為從他的故事裡我也得不出結論:這件事他做得正確與否。恰好這時候有個老太太來買殺滅紅蜘蛛的藥水,他從一個深褐色的瓶子裡倒出兩毫升藥液在一個洗淨並用棉花擦乾的小瓶裡遞給老太太。老太太問價格,他說一元。老太太說八毛錢行嗎?他說行。老太太給他八毛錢後拿著藥水走了。

在他講述夾邊溝故事的時候,幾次有人來買花藥,跟他講價錢:五毛錢行嗎?四毛錢賣嗎?他都說行,不討價還價。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飽食一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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