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醫院後四個月,我嫁去了柳家。家裡三代人——八十歲,四十歲,八歲,現在加上一個女人,三十六歲。
老柳的家在枇杷山公園紅星亭下面的一個斜坡上,得名紅星亭坡,他家二層樓的竹木捆綁房子是他父親早年置買的。
紅星亭坡擠擠匝匝住了十好幾家人,除了成長的新一代,上輩間都是一二十甚至二三十年的老鄰居,彼此是真真正正知己知彼,連隔壁女主人右腳少了三根腳趾頭大家都知底細。所以,老柳當了右派瞞不過任何人,周圍傳過來異樣的眼光和在所難免的歧視,不足為奇。現在,柳家來了個不肯倒馬桶刷尿罐,疏於進廚房常常端個小凳坐在門口看書,看上去挺年輕的女人,大家耳目一新,很是關注。
這個二層樓房由兩個不到十平米的房間組成,十來塊木板和兩根長木條做成的簡易樓梯連接樓上樓下,樓上原是老柳和兒子的睡房。那晚,胖兒子深情地拍拍木板床說:「床呀,床呀,今天我要向你告別了。」他怏怏下樓,同爺爺睡了。
與左邊鄰居共享的牆是一排漏縫的木板,講話大聲一點彼此都能聽見,只要你願意,透過漏縫,便可窺到對方的任何秘密。房頂,沒有天花板,抬頭即見魚鱗似的瓦片,牆與房頂並未封合,冷風熱氣隨著季節的變化交替而入,使樓上夏天變成烤箱,冬天和外面一樣冷。樓下右側搭的偏蓬是廚房,每天清晨,生爐子濃煙滾滾往樓上灌,晚上,在廚房裡洗澡,水從身上淋到泥地下,再汩汩流出門縫,流過石梯坎,流到坡地裡。
坐在樓上,如果有人上樓,你先看見一個天靈蓋,然後是腦袋,半截身子之後,現出整個人,像電影裡的仙女慢慢從水裡冒出來。我怕冷,冬天一貫穿得像棉花包子,來到這裡,穿得再厚還是冷得打抖,只好捧著一杯熱開水取暖,冷了換一杯再換一杯,老柳不解其意,笑說這個人怎麼光喝水。
老朋友來看望我,不解地問,這地方又髒又窮,這樣的苦日子你怎麼過得下去。我覺得可笑,苦算什麼,只要人好,喝杯水也是甜的。
結婚,比我預想的平淡無味得多。
那天,我穿的的確良長袖襯衫和一件麻黃色外套,是我用五塊錢買的布料自己裁剪縫製的。拿到了那張結婚紙後,我建議老柳先去拍一張一輩子就這一回的紀念照,他不開口,一點沒這個意思。那時候拍結婚照不像現在這麼複雜又要化妝又要披紗的,大家穿著土衣土褲,土頭土腦地走進相館,對著鏡子把頭髮梳幾梳,不到十分鐘,兩張幸福真誠的笑臉就永留人間。可是那天,我倆沒有拍照。
父親送的六元現金是他向小組同事借的,他無法借到更多了。我的獄友們也送錢,齊家貞嫁人了,大家努力送錢呀。勞改朋友們做最髒最累的活,當最大的窮光蛋,哪怕是五塊錢,也是棉衣破了補個疤,牙齒縫裡省下來的。我總共收到六十五元禮金,一分不少全交給了老柳,連給自己一文不名的口袋留五塊零用錢的念頭都沒閃過。
當晚,父親和我四個弟弟,母親的好友車阿姨,加上老柳的好朋友鄧益知七位來賓,在朝天門一家餐館參加了我倆的婚宴。父親祝我們幸福快樂白頭到老,其他人也說了大同小異的祝福話。只有一個人與眾不同,興國在暗自流淚。他記起母親臨死前的囑咐:「你一定要關心家貞的婚事,她太輕信。」興國直覺這椿婚事有點異味,但說不清原因。
晚上,回紅星亭坡 ,我的勞改朋友們來家裡吃喜糖,說說笑笑還算熱鬧,可我耿耿於懷為老柳不重視拍結婚照,很不開心。我們的相交不是由幫我拍照敲開門的嗎?
我在木床上背朝外閉著眼睛假裝先睡了,老柳在樓下磨蹭了好一陣才上樓。我的第三隻眼睛看見他也睡下了,仰天躺著一動不動。半晌,他的手伸過來:「今天我們結婚,一定要。」
還好,不拍結婚照,沒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
我曾和柳其暢去過他巴縣老家給他母親掃墓,那時我們認識不久。本來,我只同意當天去當天回,可我見他那麼失望,心軟了,同意在那裡住一夜。
晚上,他兒子和他的外甥女在房裡瘋瘋打打玩,我盼望他們去外面,我倆好談心,也期待著他的親近。可是,和我正相反,老柳規定孩子們不准出門。我奇怪,很多事情上,他總是不和我想到一起。
半夜起來上廁所,狗在近處叫,好像要衝過來咬我的屁股,我害怕,又憋不過去,只好把老柳叫起來陪我。回到房裡,和我同床的他的外甥女睡得很死,扔進河裡都醒不來。老柳用手電筒筒照了照他的「箭頭」,問:「你和我的關係會不會變化?」我毫不猶豫地說不。
他推窗見月行事,我痛得坐了起來。那次和鄭洪海半途而廢的旅行,這次由柳其暢完成。
七六年九月九日,毛澤東終於閉了眼睛,這是特大新聞。老柳說:「今晚我們一定要慶祝。」相信那個晚上,全中國所有的牛鬼蛇神,只要有性夥伴,都在做同樣的事情歡慶。
我認為結婚,就是兩顆滾燙的心熔成了一顆心,是核子碰撞,是熱量爆炸,小說裡電影上都無法描述,只能由當事人自己體味。自從鄭洪海來和平路送熱板栗和喝醉酒到車間緊抱住我狂吻不放,我遐想,結婚後的兩個人不知多麼熱情似火多麼狂放不羈。
情況並非如此,狂放不羈熱情似火永遠不曾發生,哪怕在兩個人應當最熱烈的當頭,他也冷靜如鐵:「家貞,我們要省著用,十天十五天一次,只給我用,不給別人用。」我覺得他好像在遵守憲法上的每個條款,每則細目,那麼嚴肅認真,那麼按部就班。像車床車零件,像沖床沖瓦斯,沒有情感的投入,沒有熱情的迸發,只有機器的冷峻,只有機械的勞動。新婚之夜,也是如此,我開始迷糊了。
婚後第三天,回娘家見親人,老柳說服我一個人去,他有做不完的事情必須留在家裡。我下樓問爺爺(跟柳晴叫)要八分錢買車票,這個好心的老人東掏掏西找找,抓了一大把紙團出來,有的是角角分分錢,有的是廢紙,最後在床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展平了才認出是張兩元的鈔票。他趕緊遞給我:「你是大人,身上不該不放錢。」推來推去,我只要了兩毛,這已經很夠了。
柳爺爺是世界上難找的大好人,雖然已過耄耋之年,清瘦的臉上沒有幾根皺紋,沒有什麼贅肉,只是非常矮小,彎腰駝背得很厲害,坐在矮凳上,燈光把他的身影在牆上映出個橫筆很長豎筆很短的阿拉伯7字。看著自己的影子,他嘆息道:「年青的時候,人直直的,吃的飯一顆一顆硬得像鐵砂子撒得過河,一身都是氣力,現在咋個老成這副樣子了。」白天沒事,他坐在床上手握毛澤東選集第一卷,連看數個小時不翻頁;晚上,天天在夢裡與死去的老婆相會,可見兩人幾十年感情之深厚。再不然老在夢裡喊:「追喲,追喲,他搶了我的東西!」那是他做小販擺地攤生意時受小孩欺負的記憶。平時,無論外面如何鑼鼓喧天,無論家裡人來人去,他毫無反應,做他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似乎生活中沒有一件事情可以擾亂他的平靜。
他自己不用錢,枕頭裡床角邊到處都藏得有,那是過去辛苦賺的,用這樣的錢我感到罪過。
從和平路回來,我滿肚子是氣,父親和弟弟奇怪老柳為什麼不一起去,鄰居開玩笑,「新娘回娘家,新郎倌呢?」
爬上紅星亭坡,老柳正背著我在石坎上幫柳晴洗澡,胖兒子用手指了指我,大約是告訴父親齊阿姨回來了。我一面爬坡,一面盯著老柳的背,希望他轉過身來看我一眼,給我打個招呼。沒有。
這個百級高坡,我通常一口氣爬到頂,這次,我故意在半腰處的平台上等,等他轉過身來看我一眼,也沒有。坡上的鄰居有隻貓,每次主人回來,它都高興地蹦到這個平台上蹲著,讓主人抱起它一同回家。我羨慕這隻貓。
老柳還是沒有轉身,直到我走到他面前,直到我走過他身邊,直到我走進家門,直到我再從家門走出來,他才抬頭說:「你回來了呀?」我不理他,開始爆發:「要變,也不要變得這麼快嘛,才結婚三天!」他笑起來:「嗨,你回來就氣鼓鼓的,柳晴說你回來了,我還在高興,我把樓上樓下的席子抹了,你好睡覺。」「我情願你沒有抹席子,我情願你跟我一起回了和平路,他們個個都在問你。」老柳總有理,他理直氣壯地說:「哎呀,一切從實際出發嘛,這麼多家務事要做,你一個人回去是一樣的。」「一樣個屁,結婚前,你啷個有這麼多時間陪我,啷個不說你家務事做不完?」
想起父親講過的故事,一個男人無論走多遠都一定要買到女朋友愛吃的夾心餅乾,結婚後,太太要吃夾心餅乾,他就在附近買回餅乾和果醬,你自己夾來吃吧,是一樣的。
婚後,我想去理髮室把辮子剪掉燙個婦女頭,生命翻開了新的一頁。問他要錢,他說口袋裡只有四毛要買煙,我說你還有煙,明天人家取相片你就有錢了,他說,理啥子發嘛,別個又不看你,只要我不嫌。有人穿的綿綢裙子很好看,才兩塊錢,我說等哪天有錢,我也要買幾尺布自己做一條,老柳勸我,等這條褲子穿得不能再穿了再說。上車搶座位,我搶到一個雙人椅,快點,老柳坐這裡;他搶到兩個單人椅,坐一個,兩隻手伸到前面佔一個,快點,來這裡,一人坐一個舒服些。結果,我身邊坐的個陌生男人,他搶的位子給了別人。每次同他看電影,身子離我半尺遠,好像我身上長刺。我非常吃驚,娶個女人睡覺,平時卻拒不接觸,很難相信有女人能接受這種待遇。
無疑,我每次都同他爭論,無疑,他總有理。然後大吵。我認為愛情是自發的是無師自通的,你曉得做那件事,你就自然曉得親親你的愛人,摟摟他的腰,拍拍她的肩頭,擰擰她的臉蛋,睡覺前做個怪相遺憾暫時要各做各的夢。哪怕隨便一個動作,隨便一個眼神,都表示你喜歡我,你愛著我。可是,沒有,一點沒有。我的心裏很愛他,可一點看不出他也愛我。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總不能吵架說,你為什麼不親我不擁抱我不碰碰我,連做那件事都沒情熱的表現……可實在難於啟齒,自尊心不允許我直言,況且,教的山歌唱不圓,強扭的瓜不甜。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生悶氣,或者借題發揮大發雷霆,這裡不生肌那裡不告口(結疤) ,事事找岔。
那天是星期日,他買菜回來,高興地在樓下把糍粑塊和糯米團分給柳晴和他爺爺,然後上樓:「懶蟲,還在睡,我買了好東西吃,快點,趁熱。」我睡在那裡不動,不理睬他,心裏正在為他不愛我賭氣。他坐到床邊,背對著我,雙手撐住床沿說:「剛才在菜市場碰到個熟人,他恭喜我結了婚,娶了個好老婆。我說謝謝謝謝,今天正好一個月。」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變了調,低著頭不說話了。我坐起身來,想看看他在做什麼,他取下眼鏡正在哭。兩沱大眼淚滴在他淺灰色的確良褲子上,淚水從兩個小點迅速浸潤成兩個大濕團。我驚慌極了,用手扶住他的肩頭問:「啥子事,你遇到啥子事情了。」他抽噎著說:「人家都恭喜我娶了個有文化的小姐,這一個月,我簡直感覺不到一點幸福。」
原來,他,也在尋求幸福,也在拚命想使我成為他的那一半,大家都幸福。可我怎麼一點也感覺不到呢?我也在尋求幸福,也在拚命想使他成為我的那一半,大家一齊幸福。可他也感覺不到。我們以為,大家都在尋求幸福,在一起就肯定會幸福了。可是,要讓對方變成自己的那一半,好像很不容易。現在,我發現,不單是我感覺不到一點幸福,他也一樣不感到幸福,反而大家都感到很痛苦。
顯然,我嫁給老柳並非為了當「碩士」,一天到晚說不停,這不對那不好,說不贏就吵,吵得涕淚橫流;顯然,老柳娶我不是為了找個婆娘一天到晚同他頂嘴爭辯,磨練他當鐵嘴「博士」,駁過來駁過去,他百分之百對,天下第一。
我們經常交換角色,我當說士,他做駁士,他當說士,我便成為駁士。
「只要床上的事做好了,婚姻肯定能維持,」他聲稱。「屁!其他許多事情更重要,唐一婷就是例子,丈夫有病不能發生關係,她堅決不聽媽媽的勸,就是不離婚。」我抗議。「感情這東西是逐步發展的。比如,你最先給我五十分,我給你五十五,你加五分,我再加五分,你添我加,感情一步步深化,最後八十九十就好了。」「這哪裡是在談論感情,是在做生意討價還價。我喜歡一個人,那就是百分之百,毫無保留,你喜歡這個人,就是百分之百,無折扣可打,這才談得上結婚。你只給五十分就要求結婚,再慢慢加價錢往上爬,要是價錢講不上去,反而跌下來,連五十分都保不住,怎麼辦?」「問題是你如果把這個家當成你自己的家,把你的命運緊緊與我的命運聯繫在一起,站在我的角度為我設身處地著想,一切從實際出發,我們就什麼矛盾都沒有了。」「你的根本錯誤在於對待婚姻愛情就像在做生意,儘可能少的投資,儘可能大的獲利,深怕你給了五十,人家沒給回五十五,生怕蝕了本,始終在算計。我難以感到這個家就是我的家,我難以認為我是這個家重要的一員,更別奢談什麼為你設身處地著想,與你的命運結合在一起了。」
老婆丈夫,丈夫老婆,如今變成了說士駁士,駁士說士,水平越來越高,戰火越燒越旺,這個家怎麼得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今天老柳哭了,他一定傷心極了,我手足無措,拚命責怪自己不該,可到底不該在哪裡,我不知道。我只覺得非常難過非常後悔,我但願自己聽他的話,處處服從他,不要發他脾氣,做個賢妻良母。我摸著老柳早禿的頭,輕輕說:「不要哭,是我不對,我不吵架了,一定改。」
可是,我們好像住在兩層樓裡,一個樓上,一個樓下,找不到樓梯相通。我也改不了,他也改不了。
四川人說「矮腳雞婆會下蛋」,那就是說矮女人會生娃。結婚六週,我就害喜了。那天,我突然噁心嘔吐,雙手摀住嘴快步衝出房門跑下石級,來不及到達土坎就吐了,滿手滿地都是穢物,我蹲在坎邊繼續吐。老柳在門口看了看,半天沒有響動,我以為他進去拿水給我洗手漱口,結果他在房間裡面踱方步。「啷個的哦,見死不救啊!」我吼起來了。他這才拿了杯水走出來,巴不得遞給我就逃。我把一雙髒手伸給他,這怎麼能拿杯,我要他幫我沖水:「你啷個看得這本苦戲!」「我在想心事,思想壓力重得很。」「啥子壓力?」「政治壓力。」「找話說,風馬牛不相關!」
孩子來得太快了,幾乎就是結婚的當晚。老柳的兒子不就是我的嗎?哪裡需要再生一個,我一點沒有思想準備。何況,要先申請生育指標,批准後才能懷孕。自從胸膜炎出院後,我一直在吃「雷米封」,藥物可能會影響胎兒。我不想要。
最大的理由其實是柳其暢不愛我,我不想同他有兒女。老柳勸我把孩子留下,他說,:「你爸爸會責怪我,家貞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要不要孩子是我們自己的事,與父親有何關係,為什麼要怕他責怪才要孩子呢。我倒願意聽這樣的話:「家貞,我非常想和你生個孩子,我們兩人的,等孩子叫爸爸媽媽了,你才體會到有多開心。」可他沒有。
那天,我倆又為一件小事清晨就開始說與駁起來,我講得嘴巴泡沫子翻翻,唇乾舌燥不斷喝水,直到柳晴中午放學回家,我倆還在說與駁,尚未爭出結論。老柳給兒子二兩粗糧票,二兩細糧票和四角錢吃中飯。叮囑:「吃二兩面八分,光吃麵要膩,再吃二兩飯四分,買兩角八分錢的菜下。」另外給了他錢糧叫柳晴端碗麵回來給爺爺吃。我身無分文,該挨餓,沒有飯吃。想起結婚時我收的禮品錢一分不留都給他,真是其蠢無比。
我決定做人工流產。流產的當天晚上,我夢見了被殺死的孩子(夢裡是個女兒),只有拇指大。她從薄霧依稀的夢中走出來,跳進我圍腰的口袋裡,抬起圓圓的臉望著我笑。她本應恨我。
人工流產後,我感到胸口處很空,想吃點油水重的東西。三天了,沒有吃過一個雞蛋,沒有嘗到一點營養品,只覺得身體很虛弱週身無力。我想,要是老柳兒子病了,他會不會如此對待他呢?我又想過來,他很可能手頭真的拮据,拿不出錢買吃的。不過,沒有錢,溫情話總能說幾句吧:「家貞,委屈你了,我手頭暫時缺錢,正在設法借。」我的心就會立即融化,不吃雞,不吃蛋,不吃營養品,怎麼樣,齊家貞不會因此而死。想不到,他竟說:「怎麼?為了你,我還得拖債!」
父親來看我,見我臉色蒼白,說話有氣無力,問我生了什麼病,我把事情講了出來。父親臨走前語重心長地要求老柳:「家貞吃了許多苦,她身體不好,需要營養,你要照顧她。換下的衣服她沒力氣洗,你就幫忙洗洗吧。」老柳點頭答應,但是他忘了照辦。好像婚前他許的諾,「我要彌補你浪費掉的十年青春」,「我要為你買清除疸結石的利疸靈,每天省幾分菜錢就夠了」,「我們不度蜜月,不度蜜周,度個蜜日吧」等等,我的感動尚未過去,他其實邊說邊忘,說的時候可能就不打算兌現。
事有湊巧,父親來的第二天,老柳就發了財。他一個朋友關進拘留所半個多月了,留下個提包在他家裡。老柳清理提包裡的東西,洗臉毛巾長了霉,意外地從包底抖出了七十五元現金,這可不是小數,全家皆大歡喜。老柳立馬出門買東西,一大包味精,還有海椒,涼粉,苦瓜,好煙,沒有一樣適合我。他宣布「全家改善伙食」,對比我切除疸囊住院時興國說的「全家保姐姐」,我認為弟弟們是真情,老柳是假意。
我像個拿不定主意的蠢女人,同時愛上了「兩個」男人,一個叫「愛我」,一個叫「不愛我」。我在這兩個男人之間跑過來跑過去,一會兒滿心歡喜投入「愛我」的懷抱,覺得自己嫁了個好男人:一會兒憤怒無比跑到「不愛我」的身邊,痛恨自己有眼無珠。
老是在模棱兩可,老是在似是而非。當我投入「愛我」懷抱的時候,我更像我自己,真誠開朗熱情瘋狂。
我自然的天性在監獄裡冰凍了十年,大部分已經凍死,只有最核心的那一點還活著,這便是屬於我個人的感情愛情與婚姻。這個領域是我僅剩的最後的私產,是我唯一可以獲取快樂的源泉,是最最不可侵犯的聖地,是我唯一可以依托的命根子。
我愛「愛我」的這個他,因為愛,我才力排眾議,什麼他右派帽子尚未揭掉,什麼經濟上很不穩定,什麼上有老下有小,什麼把兒子供上神龕的人不會對老婆好……堅決嫁給他。愛是無條件的,除了愛,其餘的一切都毫不相關。
愛,無法掩飾。我看見他就開心,就三步並著兩步恨不能馬上飛到他面前。我喜歡擰他的耳朵,玩弄他多肉的耳垂,我喜歡把他端正的鼻子扭歪,看他變醜,我喜歡咬他的膀子,在上面留下一個大手錶印。我在他身上做針灸穴位實習,這裡扎一針,那裡扎一針,這個穴位大,那個穴位小……弄得他呵呵笑不斷向我討饒。我伸出大拇指誇獎他的好手藝,炒的回鍋肉世界第一,紅燒肉沒人能比。我很樂意為爺爺和柳晴亮一手做蛋炒飯的本領,我當免費家庭教師,要柳晴考出好成績。只要有愛,我願意當柳其暢的看家狗,照看八十歲的老爺爺,照看他八歲的小胖兒。我願意為柳家做一切家務,不會的一一從頭虛心學起。我願意做柳家的一盞燈,吸引兒子放學就回家,不在外面瞎遊蕩。我最願意在夕陽映照下坐在家門口,看著老柳一級一級石梯往上爬,一步一步走進家門。每天守的就是這一刻,有了這一刻,這個家才是真正的家。
我願意守他,從太陽初升守到夕陽黃昏,一生一世不變心。但是,他從來不親近我,有我不多,無我不少,冷若冰霜,視若無睹。兩夫妻睡兩個被窩,男的說眼睛累了,書一合,鑽進被蓋睡到大天亮,女的沒趣,合書關燈,也鑽進被窩睡了,像兩條油炸春卷並排放著,互不沾絆,夜夜如此。這難道叫夫妻?
我開始覺得自己受騙上當,神聖的愛被褻瀆了。我心如刀絞,憤怒得像一隻瘋狗要咬死這個騙子,像一座活火山要燒燬這騙人的一切。我立即跑到「不愛我」的身旁。
我臉一黑大聲咆哮,歇斯底里大發作。我把鍋盤碗盞砸得噹噹響,我上樓下樓腳跺得像打雷,我要弄得他心驚肉跳不得安寧。我無法入睡,他卻睡得那麼香,不行,我在硬板床上鰲魚大翻身,驚醒他以為發生了地震。他在樓下生火,我故意在床上不起來,讓濃煙把我悶死,看你還不著急,他根本不理,好像齊家貞不存在。我拒絕生爐子,學不會!衣服我只洗自己的,他三爺子的泡臭了,我鼻子失去嗅覺,眼睛瞎了。他在暗室洗照片,我坐在外面小凳上一面哭一面數落,我要他知道我的感覺,要他改,要他愛我!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收不了場。老柳從暗室裡衝出來,捏著一迭濕淋淋的照片,怒沖沖地說:「你念(嘮叨),你念,念得我爆光時間完全不準確,全部報廢。吃不吃飯!」我高興了:「活該倒霉,大家餓死,我死一個,你死三代人。」心裏好痛快。
痛快之後,我覺得自己太過分,和「愛我」達成妥協,又高興了。但是,無論同「愛我」 還是「不愛我」 一起都是短暫的,「鬥爭是絕對的」 ,戰鬥時刻能打響。
婚後,老柳曾問我要不要讓柳晴叫我媽媽,我認為沒必要改口。首先,我嫁給老柳,老柳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這麼乖的孩子都不愛,那就別想做媽媽了;其次,我剛結婚,突然叫我媽媽,我覺得難為情;加之,柳晴已經叫慣了齊娘娘,何必多事。
柳晴性格溫順,特別黏我,毫無疑問,在他心裏我就是他的媽媽了。中午吃蛋炒飯,那時雞蛋很寶貴,一個蛋炒在飯裡兩三個人吃是常事,我經常把碗裡的蛋選給他,他把蛋選給我,對一個食慾很強的八歲孩子,這樣做非常難得。柳晴還是我忠實的吹鼓手,齊娘娘炒的菜比他爸的好吃,齊娘娘講的話比他爸的有理,齊娘娘做的事比他爸對……我倆經常聯合一氣,把他爸當靶子揶揄,有幾次,他爸吃醋當真生氣了。
上街,我總帶著柳晴一起,他也很高興與我同行。那次,我倆去治平女友李承蘭家,精神已經失常的李媽媽立即愛上了這個胖小子。吃中午飯的時候,她拚命夾菜給柳晴,還嘆氣說:「快點多吃些,看他們不餵飽你,你瘦得好可憐。」柳晴瞪著大眼睛進退兩難,看她那付髒樣子,他不想要,有點懼怕她又不敢不要,把大家笑死了。只要有時間,我會檢查他的語文數學作業,看他是不是真的弄懂了,還常常自己出題考他,希望他成為出類拔萃的學生。當然,這個家庭教師的差事,是老柳娶我時所未曾料及的。
遺憾的是,我和柳晴的爸爸始終搞不好,經常當著孩子的面爭吵,這一定使柳晴很傷心很失望,他夾在我倆當中日子不好過。
有一天,我向柳其暢的好友傾訴我對孩子的一番情意,我說我對柳晴好,柳其暢對我好,三個人抱成一團就是一個好家庭了,柳其暢何必非要把兒子放得高過我,深怕我虧待他兒子,令我生氣。老柳正躺在床上養神,突然冒出一句語驚四座的話:「喔,你以為你對他好,他就是你的了嗎?」怎麼能這樣講!傷心與憤怒摻合在一起,我馬上同他開火。
「愛我」,「不愛我」兩個男人把我撕裂,我永遠鮮血淋淋,痛不欲生。
那天,柳其暢在廚房做晚餐,我和柳晴吃紅苕,他的是紅心苕,我的是板栗苕,他說他的比我的好吃是紅心,我說我的比他的好吃,又甜又粉。經不起我的引誘,柳晴伸長脖子要求嘗一口。我知道,老柳嘴上說不怕我的「核武器」,暗中對我非常忌諱防備,哪怕醫生說這個病不傳染,那怕我已經痊癒了十個月,他仍然固執地要加大保險係數,當我是瘟疫。我很理解他對兒子的愛,非常檢點自己。所以,當柳晴要吃我的紅苕時,我馬上把手縮回來,不要他碰,正準備在我紅苕的下半截掐一點我嘴巴沒接觸到的給柳晴,柳其暢一個箭步從廚房竄進來,怒不可遏地對兒子大叫:「你個賤相!不准吃別個的,各人吃各人的!」
我倆嚇住了。柳其暢本性冷漠,很少大喜大怒,平時無論碰到什麼問題,除非冒犯了他,他都能冷靜分析找出對策,他是朋友圈子中公認的「狗頭軍師」。今天怎麼啦,不關他的事,為了嘗一口紅苕,他臉都急得變了形。
原來是柳晴忘記了父親背著我對他的千叮嚀萬囑咐,齊阿姨吃的東西你千萬不能碰,現在兒子正要碰,這千鈞一髮的緊急關頭,老柳不得不衝出來刀下留人了。柳其暢的「你個賤相」是正打歪著,「正打」柳晴,「歪著」的是我。就算我得的確實是傳染病,但我不自覺,不戒備自己把病傳染給他人,老柳時時提防我,那是事出有因,我無話可說。但是,我的病不傳染,我仍然尊重柳其暢愛子心切神經過敏,把自己當成是傳染病人,非常知趣非常自覺,柳其暢還「瞎子戴眼鏡——多餘的圈圈」,而且還得寸進尺,那就是對我的嫌棄和侮辱了。我忍受夠了,決定不再為這個莫須有的傳染人的核武器忍氣吞聲了。
我立即奔回「不愛我」的身邊。咆哮吼叫起來:「我已經如此小心謹慎了,你還是不滿意,你要我怎麼辦?」 「我不是說你,我是說柳晴。」「胡扯,你是針對我,你沒必要這樣做,你太過份了。我並沒有瞞你,你早就知道我住過院得過胸膜炎,既然這樣嫌我,你就不該娶我。娶了我再這樣不信任我,你是在害己害人!」我絕望得要命,恨不得變成一頭老虎,撲上去把他撕成碎片。「你這個壞蛋,把我騙了害了,信不信我點把火把你的房子燒了,大家同歸於盡!」柳其暢加大嗓門吼:「你敢!你給我滾!」
父親來了,早先約好我們去文化宮看籃球比賽,他正在坡下叫我。我頭伸出門外喊他,上來,你上來。
聽完我的陳述,父親咬緊嘴唇壓低嗓門說:「家貞,你要冷靜,不要這樣亂講話好不好,什麼問題不能解決,要同歸於盡?」我對父親說:「爹爹,我要回家,這兒不是我的家。」
父親跟我上了樓,坐在一旁看我清理自己的財產。沒有一本自己的書,我根本不買書,沒有一張紙,我根本不寫字,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報紙一包一根褲腰帶把它們紮住,就是我全部的家當。柳其暢上樓,見我真的要走,他泄氣地說:「我剛才是說的氣話。」父親平靜地回答:「大家先冷靜冷靜再說。」他自言自語講:「我實在不理解,一個男人,為什麼不能博得自己妻子的歡心,怎麼能講出要她滾蛋的話。」
左邊鄰居張婆婆肯定聽見我們爭吵了,她倚在門邊看我提著那點家財走了,右邊那個少三個腳趾的女人家裡,破留聲機滑了絲,正在左聲左調重複地唱著,何日君再來,何日君再來……
我和父親一前一後,一高一矮,悄沒聲氣地走下坡去。後面還在唱,何日君再來,何日君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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