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孫衣缽
「娜拉走後怎樣」,這是顧准和吳敬璉在40年前的牛棚中反覆討論的問題,兩位衣缽相傳的思想家試圖以這個《玩偶之家》中女主人翁的命題,來切入一個重大問題。
這個問題就是幾千年困擾中國社會的治亂循環,彷如娜拉走後又回來;尤其是當激進革命沒有帶來人間天堂,卻轉為專制主義的時候,他們希望娜拉不再回來。顧准對吳敬璉說,「要像一把冷冰冰的解剖刀那樣去解剖這個社會經濟關係。」他已經依稀辨明路在何方。這位在當時體制下最早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的大師、自由主義思想的旗手,冷冰冰地寫下一段話:「沒有什麼‘終極目的’,有的,只是進步。」
顧准的思想在特定時期被長期禁錮,他在想通「娜拉走後怎樣」的問題時,已到人生邊緣。對守在病床前的吳敬璉,他給出的托付是:中國的「神武景氣」一定會到來,為此必須「待機守時」。
1974年12月3日,顧准溘然長逝,吳敬璉和一位護士一起,親手把顧准推進了陰冷的太平間。《吳敬璉傳》記載,「他日後回憶說:‘……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是覺得特別特別冷,覺得那是一個冰冷的世界,顧准就像是一點點溫暖的光亮,但是他走了,然而我想,他還是給我們留下了光亮。’」
顧准去世4個多月後,另一位經濟學大家孫冶方恢復自由。大約從1979年底開始,吳敬璉進入一個寫作小組,協助孫冶方完成《社會主義經濟論》的著述。儘管孫冶方試圖在規律與理論之間進行調和,但這種努力最終歸於失敗。孫後來多次對吳敬璉說,對那一套計畫體制絕不能修修補補,而必須推倒重來。不久後,孫冶方撒手人寰。
兩位思想導師和親密朋友均以死亡的方式向吳敬璉告別,他們用生命和智慧證偽、試錯,從而影響和塑造了吳敬璉的信仰,這是衣缽相傳,是風骨相繼,更是死生相托。
日後,吳敬璉在涉及體制改革、經濟轉軌等問題的討論中,之所以有時顯得不可調和而又自信執著,就與這種信仰密切相關。他堅信,唯有徹底地推進位度改革,實現市場化、法治化,才會迎來社會進步。
「賭場」之論
在一個不短的時期內,吳敬璉被尊為「大家」,其實與股市沒有太大關係。某種程度上,30年來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依托的基礎理論就是吳敬璉和同事們發展起來的。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他和同事創建了中國的比較制度分析學科。運用這一學科的研究成果,吳敬璉通過分析和比較計畫和市場兩種資源配置方式的交易成本,論證了我國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合理性與必然性。1984年,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確立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改革目標,其背後重要的理論依據,就是馬洪牽頭、吳敬璉參與的《關於社會主義制度下我國商品經濟的再探索》的意見書的寫作。1992年,也是吳,向中共中央提出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確立為我國經濟改革目標的建議。
同時,吳敬璉在整體改革戰略、國有經濟和國企改革、現代市場經濟理論和宏觀經濟政策建議等方面亦均有卓越成就。
至晚從1988年開始,吳敬璉陸續對股市發表觀點,其觀點前後變化不大,社會和理論界也一直未視其為「異端」,直到2001年的一次著名事件,他放了「狠話」,掀起了軒然大波。
2001年1月,中央電視臺《對話》、《經濟半小時》欄目播出對吳敬璉的訪談,吳談了對股市的一些看法,其間談到「中國的股市很像一個賭場,而且很不規範。賭場裡面也有規矩,比如你不能看別人的牌。而我們這裡呢,有些人可以看別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詐騙。」由此聯繫到之前一年,吳敬璉曾就「基金黑幕」一事,發表了鮮明觀點,坊間將這一系列並非「正面」的言論概括為「賭場論」。隨即,經濟學家厲以寧聯合蕭灼基、董輔礽、吳曉求和韓志國,對吳敬璉的觀點進行了公開回應。
一時滿城風雨。
2001年3月,吳敬璉的文集《十年紛紜話股市》出版。在前言中,他對那場論戰的7個焦點問題進行了詳細討論,其中特別談到,「我並沒有把股市一般地定位為‘賭場’和把整個股市活動說成是‘零和博弈’的意思,更絕對推演不出我要關掉股市的意圖。我抨擊的重點在於中國股市上違規違法盛行,就像一個有人可以看到別人的牌的賭場,這一點在我過去的文字中有更加系統的說明。」
可以看出,吳敬璉本意是以「賭場」來形容違法違規行為的特徵和烈度,但「中國的股市很像一個賭場」這個表述,顯然擴大了範圍。事後想想,如果用「中國的股市在某個方面很像一個賭場」,或許效果會好一些,但這畢竟是口語,表達者並非要強調的內容,因帶有強烈的象徵意義,反而被極度放大,直至成為標籤。
被誤讀是表達者的宿命,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歷。
那麼,這是否意味近10年前的這場著名爭論,只是一場口水仗呢?
當然不是。
為了信仰
很遺憾的是,這場爭論沒有促進交流,反而製造隔閡。當事雙方均未在事後嘗試進一步溝通。
這場爭論的深層次意義,在於對證券市場的態度;決定吳敬璉態度的,是他的信仰。
從吳敬璉的角度來說,市場化和法治化是他得來不易的信仰,是終極的解決之道,他不同意僅僅將其作為手段和工具加以應用。所以,對於市場的不規範,他持不可調和的態度,他贊同「規範是為了發展」,但堅決反對寬泛意義上的「在發展中規範」。
而五專家的擔心,則是作為政策諮詢者的理想主義者「一言毀市」,給本不茁壯的股市幼苗加諸猛藥,他們希望現實地看待和呵護市場。
歷史不可重新推演。市場發展至今,已從很多角度為自己的發展道路賦加了合理性。世俗地看,吳敬璉的觀點在某些方面或許被現實證偽,例如他反對的「在發展中規範」;但另一方面,他的擔心也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現實。
他的擔心,如今比當初,更具現實意義。
平民意識
當然,吳敬璉在爭論過程中還有特別的光環加諸於身,這就是他的平民意識。他說,「當看到一些生活無著的下崗職工拿著自己的微薄積蓄無奈地投身於極不規範的股市而沒有別的出路的時候,我們不覺得自己有責任為他們做些什麼嗎?」
事實上,在近年來的轉軌實踐中,吳敬璉多次表達了對改革前途的擔憂。一度,他以「好的市場經濟」和「壞的市場經濟」來描述彼岸;後來,他修正了觀點,認為「壞的市場經濟」不屬於真正意義上的市場經濟。近些年,相對於他以之成名的、為改革提供巨大思想支持的市場化理論,他更多地寄希望於法治化。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吳敬璉也違過規,1997年,時為騎車族的他因趕去開會違反過交通法規,被交警糾正,斥為「為老不尊」,他當場「認罪」,亦算是以平民身份對法治化的親身實踐。
吳敬璉愛好廣泛,他是音樂發燒友。還記得上世紀80年代風行一時的板磚錄音機嗎?吳敬璉在「文革」後期即巨資購入一臺,只是聽說他更喜歡古典音樂,尤愛莫扎特的鋼琴奏鳴曲——而當時多數年輕人是用這東西去聽「靡靡之音」的。除音樂外,他曾痴迷於集郵和古錢幣收藏,還喜好做木工活;瓦工水平也極高,在干校蓋房子,他負責砌山牆。當然,也有人說他是經濟學家中最早使用電腦的人。
只是,吳敬璉熱愛生活的一面鮮為人知——對於80歲的吳敬璉來說,誤讀幾乎終其一生。然而,以信仰的名義,他不怕誤讀。信仰無謂真假,信仰本身,就是一種價值。
所以,會心者似乎聽見這位老人在不停發問:「你有信仰嗎?你的信仰是什麼?你堅持了你的信仰嗎……」
這是吳敬璉的問題,也是我們所有人面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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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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