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人經歷真是很豐富,其中包括下鄉插隊。1968年中共九大前夕,我插隊在江蘇省丹陽市橫塘公社三房村。那是一個方圓幾十公里最窮的村子。江蘇的蘇南是個很富裕的地方,村裡普遍都有至少兩層樓的房子,富裕的村子還有三層樓的房子,只有三房裡村則清一色的平房,所以,貧富從外表就能看出來。
房子全部都是1949年以前建的,自那以後沒有建過新房子,你要看見哪個村子有新房子,那一般都是知識青年的房子,所以,那個村子有知識青年也很容易看出來,看那個村子有新房子就清楚了,新房子也很容易看出來,是紅瓦的,老房子都是小青瓦的。一目瞭然。
毛澤東說:知識青年要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過去是個絕對的毛左,對毛澤東懷有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愛戴和崇拜,自然對他的教導不折不扣的去身體力行。我們在農村可以說是不怕苦不怕累,和貧下農民打成一片,贏得了貧下中農的好感,他們也很願意和我們聊天,我們的房子自然而然就成為了村子裡的集會中心、俱樂部、聊天室。那時農村沒有電視機,連收音機也沒有,就像趙本山小品裡說的,家用電器就是一個手電筒筒。農村什麼娛樂也沒有。吃了晚飯,農民老老小小就來我們的小小房子裡聽我們神侃,不論白天還是晚上,從來都不會有空閑清淨的時候。
村上有一個中年農民叫陳阿寶,從小父母雙亡,小小年紀候就成了孤兒,給人當過長工,跑過單幫,還學過手藝,還曾經在上海灘挑個剃頭的挑子走街串巷。生產隊長告訴我們他是方圓幾十里地最窮的貧雇農了。他雖然窮,但人長得帥,雙眼皮,薄嘴唇,一張白白淨淨的臉,要不是那些皺紋透露出往日生活的滄桑,你簡直看不出這是一張農民的臉,要是穿上城裡人的衣服,你絕對會以為他是一個城裡的有身份的人呢。他閱歷豐富,見多識廣,語言幽默風趣,經常是一群人閒聊的中心人物。可奇怪的是,這麼一個再典型不過的貧雇農,自身素質絕對一流,居然娶了一個很醜的老婆,而且還是個地主婆,不是地富子女,而直接就是地主的老婆,跟了阿寶是二婚了。
說來這事還有一段佳話。阿寶還當長工的時候,每到西瓜熟了的時節,白天晚上都要在瓜地裡守著,地主的老婆就要來給他送飯,這樣一來二去的,地主老婆竟然對小夥子動了心,兩人就在瓜地的守夜草棚子裡搞上了。後來搞土改,鬥地主,那位地主的老婆活不出來,就帶著自己的一個孩子來找他,小夥子有情有義,雖然那位地主婆很醜,還帶著地主的孩子,但小夥子還是就和她結為了夫妻。我們在村上的時候,阿寶除了有那位地主成分的兒子,還和地主婆生了屬於自己血統的兩個孩子,就這樣,這位典型的貧下中農的家庭裡卻還有這地主成分的老婆和屬於地主子女出身的大兒子,奇怪不?我的確感到不可思議!這不是典型的階級調和論嗎?
阿寶是我們知青家裡的常客之一,我仔細觀察他對他老婆和他那個大兒子的態度,還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階級鬥爭的因素在攪合,應該說是非常融洽的,甚至比村上一般人都還要恩愛些。誰要是罵他兒子是地主子女,他能把那人家很狠的罵一陣子知道對方像個龜孫一樣不敢啃聲為。他的嘴巴很厲害,是出了名的,誰也罵不過他。他還是出了名的精明人,村上人誰都要讓他三分,因為誰也說不過他,誰也騙不了他,誰也玩不過他,就是生產隊長都要讓著他點,不然隊長的工作就會有麻煩。因此,他老婆和他的大兒子還真是得了他的不少的庇護。不然,在那個年代是要吃不少苦頭的。
阿寶的怪話算是最多的了,他常開我們的玩笑,愛說些讓我們臉紅尷尬的話。但最讓我感覺震撼的是阿寶對政治的牢騷怪話。句句都趕得上是反革命論調了。按理說他這樣的人因該是苦大仇深的,應該是最恨曾經剝削壓迫過他的僱主地主富農階級,最應該擁護貧下中農的大救星毛主席才對,可是,事實卻完全相反。他明裡暗裡罵毛澤東的怪話可是最多的,不但幽默,而且深刻的。因為那個時候罵毛澤東被被告發了可就是死罪,所以對他說的那些揶揄和惡毒攻擊的話我都有意識的從記憶中抹去,所以,如今是很難原話復原了。但是,有些關於今不如昔的話卻還清楚地記得。那就是他繪聲繪色地告訴我們說:「過去給地主打工,從來不愁吃不飽飯,遇到打忙工(當地土話,就是農忙的時候去打工),不但頓頓大米白飯管夠,而且還頓頓都有肉。」他還說這絕不是個別現象,而是普遍現象,是雇忙工的規矩。
我曾經有意問過他:說真話,地主好還是毛主席好?他一本正經的和我說,地主好,從他有記憶的時候算起,「只有現在(指毛時代)才吃不飽飯。連飯都吃不飽還好個楞子。」
下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沒讓我的思想變得更紅,相反,倒有點變的灰色了。讓我理解了為什麼反右運動的時候要大肆批判「今不如昔」的「反動謬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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