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足牛仔褲名鎮新塘,才會發現,它與真正的「時尚之都」相去甚遠,且危機四伏。原材料上漲、資金乏力、不斷上漲的人力成本、缺乏品牌知名度……這一切都讓這個專業鎮步履蹣跚。
廣東增城新塘鎮大墩工人在清理牛仔褲線頭。攝影_孫炯
阿發和小高半蹲在地上,旁邊還蹲著一個新來的打版師和拿樣品的人,面前的地上擺了8個皮質的標牌,就是縫在牛仔褲後腰上的皮質LOGO。所有人都在等著阿發的意見。
小高試探著問,「你覺得怎麼樣?」沉默了一會,阿髮指著「JMT MHZY」幾個稍顯僵硬的字母說,「這裡改一下,字母一定要連起來,看著會活一點」。拿樣品的人點了點頭,收了東西,迅速走了。
阿發拖著一雙碩大、艷紅的CROCS涼鞋,回到座位上,繼續在電腦上改牛仔褲屁股兜上圖案的設計。很快,屏幕上,雁飛狀線條的兩翼向下滑了幾度。
除了阿發面前對著的那面牆,整間屋子都被牛仔褲填滿了,那些深藍、淺藍、深黑、深灰等各種顏色、紋路、麵料的男裝牛仔挂了三面牆,兩米寬的版台上也堆滿了牛仔褲。幾個服裝設計師,也就是他們自稱的打版師,像是被埋在了牛仔堆裡。
阿發是新塘鎮大墩村晨鵬服裝廠裡最資深的打版師,在這家專門做牛仔男裝的工廠,已經工作了三年。
從廣州向東30公里,坐40分鐘大巴,就會到達增城市新塘鎮—全國牛仔褲第一名鎮。全球每銷售三條牛仔褲,就有一條來自新塘。
新塘鎮上有一個碩大的國際牛仔城,裡面有近千家牛仔服裝銷售攤位。黑的、深藍、淺藍、被磨成各種花白、破洞的幾萬條牛仔褲鋪滿了整個市場。那些叫做小魔鬼、小怪獸、小飛俠等各種不知名小牌子的牛仔褲填滿了整個市場。在貼著「吐血甩賣」的攤位上,最便宜的牛仔褲只賣30塊錢一條,如果跟賣貨的小妹們砍砍價,還可以以更低的價錢成交。betway体育手机网
款的牛仔褲,通常不過六七十元一條。整個市場最貴的牛仔褲也絕對不超過100塊錢。零星的幾十家賣牛仔布匹、加工輔料的企業則被圈在牛仔城的最外圍。
中國,被稱為世界大工廠,尤其是時裝、紡織類行業,從1994年起,生產和出口就位居世界第一,之後所佔比例逐年增加。這個行業因為解決了大量人口就業,使地區迅速富庶,一直讓人引以為傲。
在長三角、珠三角遍佈了各種紡織服裝加工的特色鎮。尤其是廣東,一省就有15個特色鎮。有人把這樣的小鎮稱為「時尚之都」。這種光鮮的稱呼背後,讓人依稀想起的是巴黎、米蘭、佛羅倫薩。
新塘作為牛仔褲專業鎮,規模讓人嘆為觀止,有近3000多家牛仔服裝及相關企業,1000多個已註冊的牛仔服裝品牌,從事牛仔服裝行業的外來人員10萬多人。
但踏足「牛仔褲名鎮」新塘,才會發現,它與真正的「時尚之都」相去甚遠,且危機四伏:原材料上漲、資金乏力、不斷上漲的人力成本、缺乏有品牌知名度的企業、設計水平低下,更為嚴重的是,當地所付出的沈重的環境代價……這一切都讓小鎮步履蹣跚。
而這些,恰是整個中國紡織製造業的一個縮影。
牛仔世界
跨上當地最常用的公共交通工具——摩托車後座,花上10塊錢,摩的師傅就會讓你感受一次魔幻之旅。抱著陌生人的後腰,聽著鄧麗君那熟悉的聲音,「在你身邊、我身邊,路雖遠,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路兩邊的工廠招牌開始越來越密集,幾分鐘後進入久裕地界。布匹店的布匹都不擺在店裡,而是當街而立,甚至擠滿了人行道。在牛仔布的海洋中,摩托車騰挪而過。沒幾分鐘,又進入了工廠海洋。
所有的工廠都一個樣子。既不是幾個人的家庭小作坊,也不是大規模的潔淨的、流水化作業的生產線。一樓都是車庫一樣的敞開的大工作間,各色牛仔褲凌亂如山一樣地堆在地上,店門口向街而坐的都是四十歲以上剪線頭的阿婆,再裡面是熨燙的、打牛仔釘扣的,真正的製衣間在二、三樓。而老闆們和打版師們都集中在一樓和二樓之間自己搭出來的夾層裡……
一切亦真亦幻。
28年前,一個香港商人在大墩村投資了第一家「來料加工」的牛仔工廠,現在,每天有250萬件牛仔服,從幾千家晨鵬這樣的工廠發出去,從新塘流出去。
打版師
一推門,一個東北老闆進了打版間。熟悉新塘的老客戶,都會習慣直接爬上樓梯,到一二層之間的夾層看貨。
「7503,你們可以做到多少?」東北老闆問。
「60吧。」阿發回答說。
東北老闆摸著貨號「7503」的那條深灰色的牛仔褲說,「洗水做得確實不錯,但是你們家真的比別人家貴」。
阿發並不急著解釋,先拿出幾條款式相同、麵料和顏色有點差異的褲子。這些會便宜上5塊或者10塊。「你看上的都是麵料最好,洗水、顏色也做得最好的」。
東北老闆點了點頭,說句「再看看」,走了。
直接跟客戶溝通,瞭解客戶的喜好,這是阿發工作很重要的一部分。每一個客戶來詢貨,幾個打版師都會在旁陪同,尤其是客戶點了自己設計的版型,心裏都會暗自期待「爆版」的到來。
在新塘,晨鵬服裝廠算是中等規模。幾十個工人,還有像阿發一樣的5名打版師。到底有多少工人在廠裡做工,並不是衡量企業規模的重要因素,擁有幾個像阿發這樣的打版師,才是工廠實力的標誌之一。
對於打版師來說,如果一款牛仔褲訂數超過5000條,每多賣出一條褲子,他們就可以提成1毛錢。他們所期待的「爆版」,就是自己設計的褲子大賣。阿發在2009年的一次「爆版」,一個月內就賣了5萬條褲子。
一年四季牛仔時裝,每一季光從阿發手裡出來的版就有80個。這離人們對國際牛仔時裝大牌的認知相去甚遠。LEVI’S、CALVIN KLEIN、DKNY這樣的大牌牛仔時裝一年推出的款式,也沒有阿發一個人三個月做出的多。但像LEVI’S 501 這樣的經典款,熱賣幾十年在新塘也從未發生過。在晨鵬,賣得最好的款式也會在半年之後就消失了。單款的銷售量要是跟501相比,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新塘牛仔褲一直就沒有什麼太知名的品牌,所謂的幾個全國名牌,對於大都市的人來說,也都是聞所未聞。一旦有個叫小魔魚的小名牌出現,滿街上就會出現無數類似的牌子,小魔鬼、魔鬼魂、小費魚……所謂的打版師打新版、出新款,也都是各家大同小異。所有產品都是主銷二三線城市的批發市場。靠銷量賺一些辛苦錢。開工廠的人越來越多,利潤也逐漸攤薄。
這種低水平不斷重複的設計,一直是新塘牛仔發展的掣肘。
阿發是五年前進入這個行業的,這在新塘幾千個打版師裡,也算得上資深。21歲那年他離開了老家江西,在那他讀完了一個中專,學的是電子專業,但他並不喜歡,跟著一個做服裝的朋友到了新塘,在一家小服裝廠裡做了車工。前三個月只能拿幾百塊錢,第四個月開始拿到1500元,同時,他幾乎學會了所有工序的活,也喜歡上了這個行業。於是,他又去廣州白雲服裝培訓學校讀了兩年半的服裝設計,從車工變成了打版師。畢業後,在一家廠裡做了兩年後跳槽到晨鵬,他的工資從3000元漲到了7000元。
每個月至少有兩個週末,阿發都會坐上大巴車去廣州,到站西路的服裝市場去看版,「白馬」、「紅棉」是他經常流連的地方。每年他會自費去兩次香港。2010年,他還去了一趟韓國,有機會去逛逛韓國的商場,看看他們流行的顏色、款式。逛服裝市場,看別人設計的牛仔時裝是他唯一的學習機會,
巴黎、米蘭、紐約這樣真正的時尚之都,不要說去培訓,就是去旅遊,阿發連想都沒想過。
危機
在阿發和小高這樣的打版師還在等待驚喜降臨的時候,新塘的幾千個老闆卻只剩下憂愁。整個行業的危機是從2008年開始,2010年年底跌入深谷。
在新塘,牛仔服裝企業分為兩種,主做外銷和內銷。全國30%的外銷牛仔褲出自新塘,最先受到衝擊的就是這部分企業。
小高半年前跳槽到晨鵬,之前所在的億林服裝廠沒錢給他發工資了。億林服裝廠屬於自產自銷。新塘牛仔褲主要外銷到俄羅斯、烏克蘭、法國、印尼和美國,外銷比例最大的國家就是俄羅斯和烏克蘭。在做外銷的企業中,代工的佔三分之一,直接銷售到烏克蘭和批發市場的佔小一部分。
2008年,經濟危機的原因,歐洲市場大規模萎縮,另外,國際市場都用美金結算,人民幣大幅升值帶來的價差幾乎抹平了企業的所有利潤,甚至直接導致一些企業關門。
2010年,危機擴展到內銷企業。棉花價格上漲,引起布匹價格大規模上漲。光是布料上漲,一條牛仔褲的成本就漲了15到20塊錢,對於出廠價格才50塊錢的牛仔褲,這是巨大漲幅。
晨鵬服裝廠馬路對面的神龍箭製衣廠就面臨困境。訂單數比上一年減少了60%,跑單的人也越來越多。布料漲價引起成本上漲,通貨膨脹又引起了員工強烈要求增加工資,最後幾乎沒有利潤可言。
老闆娘陰沉著臉坐在辦公室裡,老公羅老闆在一邊看雜誌,兒子終日在電腦前打著遊戲,因為難得有客戶上門,終日無所事事。「如果最後回老家的那天,20幾萬的投資能保回來本就好了。」老闆娘木然地說。
2010年9月到11月間,這家製衣廠一共生產了3000條牛仔褲,12月稍有緩和,恢復到5000條,而在往年,每個月至少都是1萬條的生產量。2006年訂單最多的時候,曾經到月產4萬多條。
神龍箭製衣羅老闆一家人1990年代初就開始在老家貴陽做服裝生意,到新塘進貨,發現商機,2004年,舉家遷到新塘,開起了工廠。廠剛辦起來的時候,也是新塘最為喧囂、繁華的一段日子。幾千家工廠都在晝夜趕工,訂單多得根本做不完。每天晚上11點多,街道依然燈火通明,數萬阿婆沿街而坐,剪著線頭。老闆娘回憶起舊時繁華,眼中才現出光彩。
「現在,晚上8點你在大墩街上走走,幾乎所有工廠就已經關門閉戶了」,拉回現實,瞬間暗淡。
「最初的時候是本地老闆多,他們有了錢就沒人願意繼續做服裝製造,改做更賺錢的漂染、洗水廠。繼續做服裝製造的反而是外地老闆越來越多」。後來跟羅老闆相熟的貴陽老闆就有十幾個人。
大量的外地製衣企業老闆留在了新塘,不是因為賺到了錢,而是被綁在這裡。在牛仔紡織業的產業鏈條上,製衣處於中端。在去布匹企業、輔料企業買原料的時候要付全款。在把褲子交給洗水廠洗水、打磨的時候也要立刻支付費用,每條褲子10元的支出一分都不能少。但成衣銷售的時候,批發商卻一直沿用賒銷的方式。
「在訂單情況好的時候,當年匯款也只能達到40%,第二年上半年才能達到60%。」老闆娘說。
訂單銳減讓人頭痛,更讓老闆們如坐針氈的是,回款也沒什麼指望,批發商最後賣不掉的貨,都會給他們再退回來。生產出來的褲子也變不成錢。
廠房租金交了,幾十臺機器買了,就算虧錢,絕大多數人也得繼續維持。2010年,中小企業的老闆,最大的奢望就是保本。也有人開始考慮虧欠也要離開。全國生產牛仔褲形成集群的地方越來越多,廣西玉林、河北石家莊、安徽合肥……這些地方成本更低。
代價
在新塘,更讓人擔憂的是產業所帶來的環境污染和部分從業人員健康的隱憂。
牛仔行業,洗水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一條牛仔褲是高檔、中檔,還是低檔,除了麵料、設計,最重要的是看洗水。新塘牛仔的風頭近兩年日益被另外一個牛仔鎮——順德均安超過,洗水工藝不如人也是重要原因。
但無論工藝怎樣,作為產業鏈上必須的一個環節,印染、洗水對於大大小小的紡織專業鎮,都必不可少,但也最容易產生對環境的污染。
2010年11月,某NGO組織發布的一項調查中在新塘有3個採樣點,被送檢的底泥樣本中重金屬鉛、銅和鎘的含量均超過國家《土壤環境質量標準》,其中一個底泥樣本中的鎘超標128倍,而一個水樣的pH值更高達11.95。
最初的洗染廠建在大墩村,污染了河流,當地村民意見極大。從2006年起,新塘鎮開始大規模治理,逐漸將洗水廠、印染廠遷至新塘鎮西側西洲村的環保工業園。按照廣州市政府的規劃,漂染企業搬遷入園後,園區集中供熱、供水及集中污水處理。
但是,在西洲村環保園區內,路邊的樹上都掛滿藍色絲絛,街上的塵埃也都是淡藍色。打磨牛仔褲所產生的塵埃無處不在。在這些企業裡工作的工人健康也令人憂慮。
在園區裡打工的年輕人幾乎百分之百來自外省,本地人寧可做2000元更累的活,也不願意做一個「危險」的工作。
在海洋洗水廠做工的楊明(化名),半年前還在浙江麗水的一家鎖廠打工,工資每個月只有2000元,他接到在新塘老鄉的一個電話,說這裡的工資高,每月5000元。
「到洗水廠干了兩個月才知道,印染、洗染……廠裡的工序要大量使用化學製劑,當地人告訴我,在這個行業裡做久的人生不出孩子。」 楊明說。
楊明在廠裡做的雖然是壓皺這道工序,但是各個工序的人其實都在同一個空間內工作,另外一個工序,當地人稱為「噴馬騮」就是在衣服上噴射高錳酸鉀溶液,將牛仔做舊。有時要先噴後壓皺,有時先壓皺後噴。兩個工序的人就挨著工作。對於這種對人體有害的物質,工人根本毫無防護。
「夏天天熱時,噴劑就瀰散在空氣裡,我們皮膚上長滿了紅色的疹子。」 楊明說。
到底有多少種有害物質會侵害自己的身體,沒人跟楊明講過,這更增加了他的恐懼。而廠裡招進來的工人,大都是臨時工,不簽合同,沒有保障。工資三個月之後才結清。就算髮現了對身體有害,小楊也得被迫再等兩個月。
春節前,一拿到錢,楊明就決定離開。
路徑
新塘牛仔發展的縮影,實際上折射著全國紡織服裝類傳統產業發展的困境和壁壘:雖然發展28年之久,但經營規模仍是零散分布,利潤來源主要還是靠微薄加工費。而且,利潤空間越來越小,環境污染壓力越來越大。
中國社會科學院城市發展與環境研究中心研究員蔣建業認為,全球產業分工,站在產業的頂端,就基本擁有了產業的92%以上的利潤。要想真正解決新塘這類紡織專業鎮的困境,在全球產業鏈的過程中,只能是轉移現有的產業,實現產業的高質化。從原材料到產品設計、人才的培訓,整個產業鏈條都要走高質化。
新塘目前從產業鏈、產業集群的角度講,產業鏈條是十分完善,規模是全國很大的,但是走高質化的產業鏈條,基本上是空白的。
什麼時候,像阿發一樣的打版師們能走向巴黎、米蘭這樣真正的時尚之都去學習,設計水平真的提高到世界水準,新塘,才會成為真正的時尚之都。
原題目:新塘,「時尚之都」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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