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女孩在猶疑不決間被圍觀的人起鬨而斷絕了對生命的留戀,只有一位93歲的老人嘶啞著奮力勸阻
有人抱著肩膀、面帶笑容地圍觀,有人大喊「你爽氣點,要跳趕快跳」,甚至有人為「跳或不跳」立下賭約。他們花幾個小時圍觀那個坐在高處的21歲女孩,一點點耗盡她對生命最後的留戀。只有93歲的他,揮著蒼老的手臂,用盡力氣發出一點嘶啞微弱的聲音:「不要跳,不要跳!」
沒有人知道從何時開始,女孩爬到了五層樓的窗臺外。
在8月23日上海這個安靜的老式居民區裡,曾經有人在匆匆經過152號樓時抬頭看過一眼,「擦窗戶的吧。」那人嘀咕了一聲就走開了。直到12點多,住在一層的金老太出門倒垃圾時,看到梳著馬尾辮的女孩坐在5樓的窗臺外,雙腳在空中晃蕩著。
老人突然意識到,樓上的姑娘正打算跳樓。「好鄰居,儂勿要跳哇!」老人驚慌地用上海話大聲喊著。
下午1點半左右,接到報案幾分鐘後,警車、救護車、消防車呼嘯而來。距離女孩腳下十幾米的草地上,巨大的救生氣墊被放在上面。
一個女民警從6樓的窗戶裡探出身子,不停地和女孩講話。他們還將一瓶礦泉水繫在繩子上,從窗戶外遞到女孩身邊。但是,女孩「從來沒有理睬過」。
她在窗台上整整坐了四個多小時。大部分時間,她只是用右手緊緊攥住鑲在窗框上的把手,另一手拿著手機,「打打、哭哭、停停」。女孩臉上帶著種「累極了」的表情,有時,她會將頭倚在窗戶上,茫然地看著地面。
「有人跳樓」的消息迅速蔓延,圍觀的人越聚越多,下午3點鐘左右,現場的圍觀者已近兩百人。有些是這裡的居民,有些則是接到電話後從鄰近的小區或商鋪裡跑來的。
緊接著,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現在了救援現場。
一個中年男人打著赤膊,趿啦著拖鞋一臉笑容地站在一旁。另一個已經頭髮灰白的女人回憶起,自己先是在家裡嘟囔了一句「看什麼看,要跳就跳啦,我們家的人看都不要看的。」但是沒過多久,她就成了152號樓下看客中的一個。還有人中午先來看了一會兒,見沒什麼動靜,又去菜市場買完菜,繼續回到這裡圍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個穿著白T恤、黑色長褲的女孩仍然坐在窗台上,除了偶爾打電話,換一下腿的姿勢,她幾乎再沒有什麼動作。
上海當地一家媒體的記者瀋戩接到市民的爆料電話後,在下午兩點左右趕到現場。那時的他感覺到,旁邊已經有人「等急了」。大部分人都從來沒有在小區見到過這個女孩,他們嬉笑著議論起這個已經走到生死邊緣的陌生人的職業和相貌:「長得不錯嘛,是不是選錯路啦」。
當時的氣溫接近34攝氏度,樓下那些已經站了幾個小時的人開始「不耐煩了」。
「好下來嘞!走下來要麼跳下來都可以的。」有人笑著說。
「你爽氣點兒,要跳趕快跳。」也有人抬頭向樓上喊。
現場有人嬉笑著向木然的女孩做出「勾手」的姿勢。在瀋戩當天拍攝的視頻裡,圍觀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視頻裡模糊地傳來類似「跳啊」的聲音。
而叫囂的人們與女孩之間的距離,不過十幾米。
就在這位記者的身旁,兩個中年男人甚至設立了「賭約」:「她肯定不會跳,不信我跟你打賭,跳了,晚上我請你。」這些人都讓瀋戩覺得,自己並不在一個跳樓現場,而更像是在一個「熱鬧的片場」。
然後,就在抱著肩膀圍觀和起鬨的人們來不及注意的一個瞬間,女孩從5樓墜落。
「砰」,一聲巨響。
顫顫巍巍地舉起竹竿般細而蒼老的雙臂,不斷來回揮著,「不要跳,不要跳」
人們懷疑,女孩是被起鬨聲推下樓的。
上海一家媒體的記者鄔佳文在女孩墜樓前的幾分鐘到達現場。他還記得人群中曾經傳來一個輕鬆的男聲:「這才多高啊,跳下來也不會死。」
而在瀋戩一年零兩個月的突發新聞報導生涯裡,8月23日已經是他第六次接觸跳樓現場,「幾乎每一個現場都會有起鬨者,但這次的人數特別多」。
除了女孩自己,也許再沒有人知道,她最終墜樓是否與地面上人們「跳啊跳啊」的喊聲有關。
畢竟,很多人都曾想盡辦法營救女孩。周澤驊或許是所有營救者中最特別的一位。這個瘦高老人的住處距離152號樓不遠。他今年93歲,頭髮和眉毛全都白了。這個虛弱的老人幾乎每天都在複製同樣的生活,坐在輪椅上被保姆推到小公園裡和老街坊們聊聊天兒,或是在家用放大鏡讀讀當天的報紙。
他每說幾句話,都要伴以一陣劇烈的咳嗽。他的耳朵也不靈光了,有時,想要與他交談的人不得不湊在他耳邊大聲地重複自己的問題。但8月23日的下午4點,他卻仍從樓上的鄰居那裡聽到了有人想要跳樓的消息。
坐在那輛鋼圈已經生鏽的輪椅上,老人來到了152號樓樓下。人太多了,他不得不站起來,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蹭著,直到警戒線前。他看不清女孩的相貌,只見到她「穿了一雙運動鞋,腳在窗台下晃」。
周澤驊焦急地衝著樓上喊:「不要跳,不要跳,有什麼事情回家和媽媽講講,就都解決了。」
可這個早年患了肺氣腫的老人,儘管每說一句話都恨不得用盡全身的力氣,卻只能傳出一點嘶啞微弱的聲音。他擔心,「聲音不大,不知道女孩子聽見沒聽見」,於是就顫顫巍巍地舉起竹竿般細而蒼老的雙臂,不斷來回揮著,「不要跳,不要跳」。
老人擔憂的眼睛緊緊地盯著5樓。一個目擊者回憶起,當時現場有不少人都在樓下大聲喊著,想要勸慰那個「想不開的女孩子」。
一個穿著白色短袖T恤的小男孩一直大叫:「姐姐,你不要跳啊!」但當居委會的工作人員把灰色的喇叭遞到孩子面前時,他卻害羞地將臉藏進了媽媽懷裡。
而80歲的金老太自打發現了這個女孩的跳樓意圖後,整個下午就從沒有放棄勸解。
已近百歲的周澤驊仍然在不停地向女孩來回揮手。他整整站了15分鐘,直到雙腿再也支撐不住。人們還記得,保姆將輪椅上的老人推回家去時,他仍舊努力地回過身來,衝著女孩的方向不斷地揮手。
整個社會正面臨跳「道德之樓」的問題,我們將要選擇的,是跳下去,還是拯救自己?
瀋戩在152號樓現場拍攝的視頻,不但捕捉到了人群的哄笑和「跳啊」的聲音,也捕捉到了老人周澤驊顫巍巍搖動著的手臂。這段視頻在微博上被轉發了兩萬多次,在視頻網站上的點擊量則已過百萬。
有人看到這位93歲老人「身後儘是嬉笑的臉,等待別人鮮血換取瞬間刺激的看客」。也有一個北京女孩想起自己曾在公司大樓見到的跳樓場景:「(人們)在底下笑著等她跳,還有人起鬨催促快跳。當女孩被救下後,散去的人群意猶未盡,罵聲一片極度失望。」
一切正如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萬俊人所說:「這絕不只是哪一個小社區獨有的問題」。同樣,也並非哪一個城市獨有的問題。
早在2003年5月9日的湖南省湘潭市,41歲的男子薑建民爬上一座五層建築的樓頂,想要跳樓自殺。幾名消防官兵登上樓頂,試圖展開援救。
營救人員的勸解曾經對姜建民的情緒起到安撫作用,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樓下的圍觀者越積越多,已經接近2000名。就在營救進行的同時,樓下卻不斷地發出歡呼、起鬨聲。有人吹著口哨,有人高喊「跳樓,跳樓!我腳都站麻了,再不跳我就走了。」
姜建民被喊聲激怒了,他撿起身邊的磚頭向樓下砸去。
三個多小時後,姜建民在一陣陣喊叫聲中向營救人員作了個揖,拱手致謝。然後背過身去,猛喝了一口白酒,縱身跳下,最終不治身亡。
而當他的身體重重地砸向地面時,圍觀的人群中傳出了一陣掌聲。
跳樓現場這樣刺耳的起鬨聲幾乎從未斷絕,它曾出現在2007年的海口和成都,2009年的成都和上饒,2010年的鞍山,以及,2011年的上海。
在萬俊人看來,「很多人都以為別人的災難與己無關,甚至覺得看到他人災難是自己的幸運,但假如你就處在這災難之中又怎麼辦呢?」
「社會現在非常危險,人們已經沒有羞恥感,沒有好惡觀了。」這位教授重重地嘆了口氣,「整個社會正面臨跳‘道德之樓’的問題,我們將要選擇的,是跳下去,還是拯救自己?」
幾乎每一個人都承認現場有人起鬨,但沒有一個人聲稱自己參與其中,所有人都在指證他人
最終,女孩瘦弱的身體重重地摔在了救生氣墊上,然後又被彈向旁邊的排水溝,被送上救護車時,「臉上都是血」。
圍觀的人群中先是傳來一陣驚叫,緊隨其後的,是只有短短几秒鐘的靜默。
當時圍在現場的人們,大多是在第二天的新聞裡拼湊出了這個女孩的信息。她今年21歲,在安徽長大,目前在上海一所大學讀大三。從5月份起,女孩租下152號樓的一個小房間。情感糾紛讓她走上了窗臺。
除了一處骨折和臉部擦傷,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她很快就出院了,並回到一直租住的小屋休養。她仍然是原來那個愛美的女孩子,因為臉部受傷,還曾緊張地追問急診室的醫生「將來會不會留疤」。
眼下,人們並不知道,4個多小時猶豫後的最終墜樓,是否與樓下的起鬨聲有關。一位居委會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當時警方和居委會「兩個喇叭對著響」,人聲嘈雜,「下面即使有個別人說這樣的話,上面肯定也聽不到」。這名工作人員同時稱,女孩最終不幸墜樓,則是因為「體力不支,摔了下來」。
但女孩那坐了59個小時火車趕到上海的父親記得,女兒入院後曾經打來電話,用虛弱的聲音告訴自己,「我胳膊受傷了,從樓上跳下來了」。後來,這個一直紅著眼圈的父親想要追問下去,女兒卻「不吭聲了」。
如今,這個曾經平靜的小區因為起鬨聲而成為了輿論的焦點。記者在這裡找到了十幾個當時在現場的圍觀者,幾乎每一個人在與記者聊起時,都承認現場有人在起鬨,但沒有一個人聲稱自己參與其中,所有人都在指證他人。
一個在街邊買菜的女人說:「12點多有個神經病在叫的,就是一個撿垃圾的老太太,警察都叫她不要叫,後來就沒有叫了。」旁邊的幾個人隨聲附和:「對對對,就是那個撿垃圾的。我們都叫她不要跳。」
不過,也有人說,「附近一個開小店的在喊,還有些什麼人?不認識。反正不是我們。」
「她跳了我們有什麼好處啊,大家都要將心比心。」旁邊一人緊接著大聲發言。
就在女孩家的樓下,當兩三個人議論起這事時,人們就像被一塊蜜糖吸引著的螞蟻,迅速地聚集在一起。短短一兩分鐘的時間裏,就聚集了十幾個人。討論的聲音大了起來。人群中,一個短髮女孩擔心地將食指放在嘴前:「噓,女孩子回來了,別再刺激到她。」
一個長捲髮的中年女人抬起頭看了看5樓的窗子,繼續大聲說道:「她不會死的,她要死,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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