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陽穴被踹了一腳。
若換別的場合,我定然當場發飆。但這回,我無法發作,只能摀住疼痛的耳膜,訕訕地閃到一邊。這是早春的長沙,我把耳朵貼在幼齒肚皮上監聽敵情,孰料小敵寇飛來無影腿,我只好退避三舍。早年有個美國拳王逗八個月大的兒子玩,被兒子一拳打落牙齒,也只能忍辱負重地把牙往肚裡吞。
幼齒是去年初冬懷上的。她倒不害喜,就是胃口熾烈,連一張桌子都能吃下去。一日她說想吃南寧的老友粉,我便每日早起去買米粉、番茄、辣椒、肉末。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劉老爹在雪地裡艱難地行走,不為買紅頭繩,只為買些肉菜。回家煮畢,我自己不吃,托著腮望幼齒呼嚕嚕地吃,如同老漢蹲在田間抽著旱煙,聽到了莊稼滋滋拔節的聲音。
至於一切家務,自然是我包攬了,老人在電話裡指示說:孕婦莫沾冷水,莫提重物,莫踮腳拿高處東西……我諾諾。自此洗衣拖地買菜做飯全包。幼齒平衡感差,時常磕絆摔跤,我遂每次下樓都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臂,幼齒日益像變形金剛,我憂鬱地說,咱家住7樓,要不我在窗台上裝一滑輪,用吊籃運輸你上下樓?
孩子的到來早在規劃之中,只是這些年間我們流離漂泊,遷徙不定,遂一再延期。雖然這世道不好,帶孩子來這世上亦不知他未來有無怨懟,但我們只想像萬千眾生一般經歷這塵世的一切,包括為人父母,包括換尿布。
我本蠻勇之人,但幼齒大了肚子之後,我忽然怯懦了。每晚下班駕車經過午夜的長街,神情恍惚的我總是盡力打醒精神,小心翼翼地行進,偶爾停車,我必坐在車內鎖上車門,因為據說有槍匪。我變得怕死起來,因為在將來的歲月裡,我要承擔太多,這個家在我的肩膀上。
幼齒剛懷孕時,她的外婆過世了,按照風俗,幼齒無法回去奔喪。她只是不停地流淚。幾個月後,我的外婆病重,已經喚子孫們到病榻邊囑咐事情,而子孫們都已到齊,只余我因工作繁忙兼要照顧幼齒,無法歸去。我只能在電話裡對外婆說:你一定要挺住,曾外孫很快要出世了,他要去向你討糖吃的,你要準備好多好多的糖。放下電話,我眼淚便流了下來。而外婆亦堅強,以近百高齡,又挺過一劫。
從隆冬到暮春,再到盛夏,轉眼便是立秋。某夜我正在辦公室忙活,幼齒忽然電話來說陣痛,我趕緊回家,陪她到天明,立即到醫院住下。幼齒徹夜喊痛,我捧著韋君宜的《思痛錄》,喃喃說大家都痛。
痛了兩日,終於決定剖腹產。我強自平靜地在一沓協議上簽了家屬姓名,吻了吻幼齒蒼白的臉頰,和護士一起把她推進了手術室。我退了出來,電動閘門緩緩關上,我想起這個女子自年少時便愛著我,跟我漂泊過萬里,經歷過如雲悲歡,我和她從未像此刻相隔得如此遙遠,我亦不知閘門再開時是如何結局。於是,我在楚地的黃昏裡,獨自流了幾滴淚。
心神不寧地回到病房等待,岳母不斷催我趕緊去手術室。我走過夕照流溢的廊橋,兩個護士推著嬰兒車迎面過來,問我:你可是22床的家屬?我說是。護士掀開被毯,流氓兔撲面而來,他肥白,嘹亮,正如37年前的我,正如我前世虧欠過的小債主。
我曾無數次設想過第一次相逢,但此時我竟未喜極而泣。我只是摸出手機拍了照片,從護士手裡接過推車,如同塵世裡再尋常不過的一次偶遇,如同唏噓的人海裡再簡單不過的一次對視,或者重逢。
(劉原 專欄作家,現居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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