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檔案:一根哽住可憎年代喉嚨的骨頭

                         詩歌檔案:一根哽住可憎年代喉嚨的骨頭
                                              —— 詩人黃翔  

                                                                李東海

中國現代詩歌的範圍很大,大詩人和大氣靈秀之作也比比皆是。但我把對中國現代詩歌分析與鑑賞的切入點,放在了黃翔身上,這顯然是別有用心的。黃翔雖然在「中國詩壇1986年現代詩群體大展」中發表了 「情緒哲學宣言」,宣布了自己的詩學觀點,但他在骨子裡,就是一個朦朧詩的急先鋒。黃翔可以算是個老詩人了,從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寫詩三十年了,但知道他的人不多。黃翔是中華民族身處困厄、民族整體麻醉之時最勇敢最清醒的偉大詩人,我們的詩歌選本很少選他,這是歷史的疏忽。在此,我不想談他寫詩三十年了,為什麼知道他的人不多;也不想談他這樣一個了不起的詩人,為什麼詩歌選本很少選他。我只想就他的三首小詩,從文本到精神;從詩人個體到社會整體的詩歌品質及藝術價值,談談他的詩歌意義及其光芒。

1958年後,精神烏托邦、政治專制化和文化愚昧主義,已經把中國這個剛剛站立起來的巨人推到了絕境。當時,一個在人禍殃及下,餓死近幾千萬人口的民族,沒有深刻的反思;當時,一個在人禍殃及下,被轟轟烈烈的反右鬥爭打倒幾十萬知識份子的民族,沒有反省;當時,一個在人禍殃及下,用殘酷無情的非法手段,把自己最忠誠優秀的兒女送進監獄、押上刑場的民族,沒有震顫。而一個在貴州迷霧下生活拮据的詩人黃翔,卻反思、反省和震顫了!他用二十一歲的青春、熱血和詩歌的良知,在沉沉的烏雲下寫下了《長城》和《獨唱》這樣震撼心靈的短詩!就是這兩首短詩,以其強大的詩歌藝術魅力和深刻的詩歌精神底蘊,感染和震撼著我的心靈,時至今日,每當我讀到它時,內心仍在劇烈地震顫:

我孑然的身子
彳亍在萬里長城
飢餓侮辱著我的尊嚴
我向我的民族伸出了手
巴掌打在我的臉上
指印烙在我的心上
我捶著這悠久歷史的遺骨
為昨天流淚
為今天號哭

1962年
—— (選自摩羅《大地上的悲憫》

長城,這本來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象徵,是民族自豪感的源動力,然而在這樣一個悲痛的年月,詩人孑然的身子,只有彳亍在萬里長城的風中。飢餓,已經嚴重地侮辱、戕害著整個中華民族的尊嚴了,而不是僅僅在侮辱和戕害著詩人的尊嚴!

詩人,走出時代的隊列,走在時代的前面,用詩人的敏銳和勇敢,自省和反思著。詩人清醒地看到了孑然一身的自己,同時又深刻無比地認識到了民族飢餓的根源!詩人悲劇性地訴說著這種撕肝裂肺的悲痛:「我向我的民族伸出了手/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指印烙在我的心上/我捶著這悠久歷史的遺骨/為昨天流淚/為今天號哭」。

吞噬詩人的不僅是飢餓,還有丟失良知的群體。詩人向父親伸出手來懇求著什麼?是麵包、尊嚴,還是人生起碼的權利?可是父親的巴掌卻打在了兒子的臉上,指印疼在了兒子的心上。詩人捶著長城——「這悠久歷史的遺骨」,為昨天,湧流著悲傷的淚水;為今天,號哭著傷痛的心緒。只有十行的《長城》,卻表達著中國最龐大艱難的主題,而且用一反常態的意象內涵——長城,來隱喻這種民族痛苦的深重。這是1962年二十一歲的詩人黃翔,所寫下的《長城》呵!在同年,他還寫下了《獨唱》:

我是誰
我是瀑布的孤魂
一首永久離群索居的

我的飄泊的歌聲是夢的
遊蹤
我的唯一的聽眾
是沉寂

1962年

嚴格意義上說,這是一首只有四行的短詩,可它把當時歷史背景下個體瀑布孤魂的美麗與社會整體瘋狂的醜惡,做了冷峻鮮明的比照。在中國,詩人黃翔可能是第一個反省自身「我是誰」的詩人和哲人。

兩千五百年前,作為希臘偉大哲人的蘇格拉底提出「人是什麼」疑問的時候,完全是一個人文哲學的自然疑問。而作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詩人黃翔提出「我是誰」 的疑問時,則完全是一個知識份子、一個詩人用良知和敏銳的思想,在質問世界:「我們是人還是魔鬼?」

想想在屍骨遍地的年代,人們三呼萬歲都來不急的年代,詩人黃翔的境遇會是怎樣?他在這樣的境遇中感悟著什麼?詩人深深地感到:自己是瀑布的孤魂,是一首永久離群索居的詩。詩人心靈的渴望,飄泊的歌聲,只能是夢的遊蹤;而讓詩人心靈劇烈痛苦不已的則是「我的唯一的聽眾/是沉寂」。

在我們偉大領袖寫「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的年月,在詩人賀敬之寫下《桂林山水歌》的時候,在我們的大散文家楊朔寫下《荔枝蜜》的時刻,我們勇敢高貴的詩人黃翔則寫下了流淚號哭的《長城》,寫下孤獨悲愴的《獨唱》!

這是新中國第一次民族大悲劇時的詩人的憤懣和警覺。

一個1941年出生,1962年才只有二十一歲的詩人黃翔,在整個民族大災難的時刻,沒有為自己美好的前程去「學而優則仕」;沒有為自己愛情的躁動和激情去高唱;也沒有為政治的白色恐怖所畏懼。詩人以自己的天才和良知,用短短的四行詩,就道出了歷史的責難,民族的悲憤,這在當時的歷史境遇中,是沒有那個詩人可以比肩的。在詩歌的句式和肌理上,這也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現代詩歌的最高範本。

只有四行的《獨唱》,把詩歌語言的精緻、凝煉和詩歌意緒的跌蕩、反差,用到了極值。在人們傾聽詩人獨唱的時候,詩人突然提出了「我是誰」的質疑;在人們沉入深思我是誰的時候,詩人又深刻、傷痛和悲憤地唱出我是瀑布的孤魂,我是一首永久離群索居的詩,我的飄泊的歌聲,只能是夢的遊蹤,我唯一的聽眾,只有沉寂!多麼悲壯的獨唱,多麼沉寂的舞臺。「瀑布的孤魂」、「永久離群索居的詩」、「飄泊的歌聲」、「夢的遊蹤」,這些慘烈的詩歌意象每每爬上我的眼帘,滲入我的味蕾,深入我的心靈,我都震顫、痛苦和痙攣著。我不知道一個二十一歲的詩人,在當時是用什麼樣的詩歌觸角,捕獲到這樣的詩句?瀑佈成為孤魂,詩歌,永久地離群索居,飄泊的歌聲淪為夢的遊蹤。美麗與淒慘,高尚與孤獨,夢想與現實的劇烈反差,使《獨唱》永久地刻在了讀者的內心。

七年後,也就是1968年,我們的祖國和民族陷入了更加深重的災難之中。整個民族都失去理智,真是瘋狂了!這是前一次災難的繼續和變本加厲。詩人從反省、反思走上了揭露和批判的戰場。詩人要為民族的理性和良知的底線,寫下最後的遺囑——《野獸》:

我是一隻被追捕的野獸
我是一隻剛捕獲的野獸
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
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

我的年代撲倒了我
斜乜著眼睛
把腳踏在我的鼻樑上
撕著
咬著
啃著
直啃到僅僅乘下我的骨頭

即使我只僅僅剩下一根骨頭
我也要哽住我可憎年代的喉嚨

1968年

詩人在十四行的詩中,沒有強烈的語言暴力和痛不欲生的情緒宣泄。詩人只是用了「野獸」和「骨頭」這兩個具體的意象,用了野獸一系列了動詞,揭示了一個瘋狂、恐怖的年代,指證了一個詩人對「自身與整體」;「可為和能為」的本質。詩人從六十年代初就開始探索、思考和揭示這一民族悲劇和災難的根源了。詩人是那個罪惡年代的「欽犯」,「是一隻被追捕的野獸」和「剛剛捕獲的野獸」,詩人是時代和社會追殺的獵物,這只是詩人詩歌的開始。詩人在遭受苦難和非人境遇的1968年,並沒有把詩停留在揭露他人及其社會的卑鄙、無恥和罪惡上,而是首先把自己放在了大眾之中,詩人真切地認識著自己:「不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聖人和英雄」,而是「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我也是「踐踏野獸的野獸」——即我也是野獸。

在這樣一個黑白顛倒,善惡相悖的世界,難道當時的受害者才是基督或天使嗎?在「十年文革」中,詩人是第一個覺醒的戰士和哲人。在自己被野獸踐踏的同時,詩人認為自己也是踐踏野獸的野獸!巴金老人在「十年文革」結束後寫下的《隨想錄》,也開始反省和懺悔自己作為一個知識份子在「文革」中的所為。詩人黃翔在1968年用二十七歲的心智和詩人的良心,就已敘述和懺悔了這一切。

詩人在長期的痛苦思考中,理智、堅強了起來。詩人說:「我的年代撲倒了我/斜乜著眼睛/把腳踏在我的鼻樑上」。堅定、冷靜和正確的視角,使詩人站在了時代和智者的前頭。詩人的筆鋒接著寫下 「瘋狂野獸」的三個動詞:撕著,咬著,啃著。這樣長久的動亂,這樣失去人性的社會,野獸的「撕,咬,啃」是從容的,合乎年代秩序的,詩人冷靜、堅強地目睹著野獸的本質和嘴臉:詩人被啃的僅僅剩下了自己的骨頭,詩人死了嗎?罪惡就這樣瘋狂地肆虐嗎?詩人筆鋒一轉:

即使我只僅僅剩下一根骨頭
我也要哽住我可憎年代的喉嚨

這樣的詩句不是靠詩人的天才和氣魄就能寫出的,而是靠詩人的良知和知識份子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才可為之的!

在一個個領袖落馬,英雄赴死、知識份子坐牢的年代,詩人沒有恐懼、麻木和逃逸。詩人要用自己僅僅剩下的那根骨頭,哽住罪惡年代的喉嚨。這是在中國最黑暗年代裡寫下的最短、最強大的詩篇。我們為這樣的時代痛苦,也為這樣的詩歌而自豪。摩羅說:「黃翔是詩歌界的准。」作為政治家和思想家的顧准,已經自覺地用知識份子的良知和智慧來審視、批判那個時代了,但還沒有氣魄用知識份子的良知和精神「哽住那個罪惡年代的喉嚨」,黃翔做了。

我曾說過:真正的詩歌,必須是跳動的火焰,我們從它那美麗的火焰中,一下就可看到那種穿透一切的力量。

 

陽光白骨
——綜觀詩人黃翔
                                                                    啞默

美國文化人士愛默生•安迪先生偕夫人於二000年六月赴華專訪過我,我邀他們至我的野鴨鄉居共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我們的話題很廣,但又以貴州的潛流文學為主,在談及已赴美定居的詩人黃翔時,安迪先生說:「我把他的部分詩作譯成英語,這就將他往英語世界和斯德哥爾摩推進了一大步!」

我說:「要向世界譯介黃翔,應有一篇簡明精要的文字述說他,這篇東西可以從四個板塊寫黃翔:(文學)作品量級,人生遭遇,反彈態度,自由先驅。‘十六字綱領’吧。」     

兩年多過去,安迪先生來信約我寫,我想寫也無妨——關於黃翔我已有過許多文述,這裡所寫、撰述難免有所重複,就作那次仲夏夜長談的繼續也未嘗不可。

(一)•人生境遇•

詩人黃翔一九四一年農曆十二月出生於湖南省武岡縣,未滿一歲送回故鄉桂東縣,家境殷實。父親黃先明曾留學日本,原國民黨高級將領,母親桂雪珊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的高才生。    

黃翔出生的那晚,時逢一場大火焚燒了武岡縣城,整整一條街通宵被火光映紅,也就似乎象徵著這個嬰兒一生的命運——血與火的災難:    

沒幾年,中共建政,遼省戰役中被俘的黃先明,被秘密在獄中槍殺,對外則宣布為越獄逃跑時被擊斃,桂雪珊流離失所,殷實人家在土地改革和清匪反霸運動中被劃為地主……這樣,黃翔與生俱來的「階級烙印」就很深很黑了。    

由此,從小沒了受教育的機會,鐮刀、斧頭、鋤頭和沈重的五齒釘耙成了他的教科書,從早到晚跟著養母在土裡「上課」。     

關於「一條小魚的遭遇」成了他生命的起點、蒙受階級歧視和迫害的典型事例:幼年的黃翔在井裡撈到一條死魚,結果被農會主席、民兵隊長認為他投毒,將他五花大綁送往村鎮公所,並遊街示眾再關押……後經化驗,井中無毒,他才逃脫一條小命。    

沒法在故里呆下去了,五十年代初黃翔幾經周折輾轉,離鄉背井到貴州投靠他的叔叔。以後又自立謀生,先後在煤窯拉過煤、茶場採過茶,從事各種繁重的體力勞動。後來混進了一家工廠當車工學徒。但黃翔酷愛讀書,會寫詩。他的詩歌居然僥倖地繞開了當時嚴格的政審,在省級刊物上得以發表!於是他便很快成了中國作家協會貴州分會最年輕的會員。那是一九五八年,總路線、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的時代。但黃翔的躍進過猛了——他懷著青春的熱情、夢幻和騷動,竟「無組織、無紀律」地私自離開單位,「竄」到青海、新疆去看雪山、草地和找尋穿紅裙子的牧羊姑娘……結果迎接他的是人事保衛幹部的冰冷、濕淋淋的雨衣和明晃晃的手銬!並以「叛國投敵的現行反革命罪」投入監獄!    

往後更開始了他舉步維艱、漫長跋涉的人生旅程。     

他沒法忍受這狹窄、封閉、漆黑的語境,詩人甘願當「流竄犯」,六十年代初他逃出貴州,到全國各地去流浪……沒有工作單位、沒有身份證明,那是冒著巨大風險的!   

六十年代中期,中國大陸上「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了,亂世奇才!黃翔作為詩人的才能和天性得到了極大的發揮:他流竄回省會貴陽,甚至還參加了「紅色工人戰鬥團」——迅即又被清洗,在保皇派與造反派的爭鬥中,他成了兩派的共矢之的:「階級烙印」、「現行反革命」、「有前科」、「十八類人員」、「黑狗崽」、混入無產階級革命隊伍的「階級異己分子」……總之,兩派都拿他當活靶子、替罪羊,輪番關押、揪鬥、勞動改造……其間被與親屬隔離,孩子病了醫院拒收,直至死了也不准去看看……黃翔忍無可忍,提刀找革委會主任拚命,而又被送進瘋人院!……一九六九年,黃翔二十七歲了,他一無所有,孤獨地生活在貴陽市和平路一座廢棄的天主堂中。苦悶、孤寂、飢寒、恐懼、迫害、性壓抑……把他層層圍裹起來,他只能用驚悸、惶惑和仇視的眼神從往昔修士們的小禪房的老虎窗口俯視這亂糟糟、天昏地暗的人世。而紅海洋的巨浪隨時都有可能把他一下子掀翻,打入十八層地獄!好在他也在那裡結識了路茫、啞默等一幫文朋詩友,也正是在那裡,他完成了以《火炬之歌》為代表的一大批不朽之作……   

爾後,他在「管訓班」、「集訓隊」、「牛棚」、「學習班」、「單位牢房」……中進入七十年代。全社會展開「一打三反」時,被成了首當其衝的打擊對象,清查「五一六」分子時,他又莫名其妙地受牽連,險遭判刑入獄!    

不久,因他借泰戈爾、丹納、高爾基等人的著作給一位姑娘看,被單位工作組得知,便威逼那姑娘寫材料誣陷黃翔先向她宣揚「封、資、修」,再用酒將她灌醉,用刀子逼著強暴她……那姑娘精神、心理均分裂,幾乎被逼瘋!在「立案偵破」中,此案終未成立,黃翔又一次從死神的手中逃脫。    

三十七歲的黃翔已經數度在集權專制的「鐵拳頭」下出生入死,但這並沒完:一九七八年,黃翔引領《啟蒙》發難,一九七九年被投入監獄;並以「害群之馬」之名在全系統、全市、全省、全國遭批判;從中央到地方對他們一夥定了有損「國格」、「人格」的「公論」;內定「啟蒙社」為「反革命集團」,成員作品一律不准公開發表、出版、發布(大字報、民刊、個體民間文本)。    

一九八四年,黃翔與貴州大學中文系學生張玲相識相愛,婚外戀一舉觸發所有原來暗暗存在的各種「罪名」,社會的方方面面對之進行了總清算,新帳老帳「數罪併發」,黃翔被投往死監「從快、從重、從嚴」!後因張玲堅決獨立承擔「強暴罪名」,黃翔的弟弟黃傑據理力爭,拚死營救,始得生還。    

一九八六年,黃翔、啞默、王強、黃相榮、張玲等創辦詩報《中國詩歌天體星團》,並上京赴北京大學首屆文學藝術節,進行系列詩歌行為主義文化運作,被認為引發當年的學潮,……一九八七年黃翔以「擾亂社會治安罪」被判刑三年。    

刑滿釋放後,黃翔被開除工作籍,成了無職無業的勞釋人員。他與張玲(後被貴州大學勒令退學,改名秋瀟雨蘭)都沒了生活來源,而張玲也成了社會遊民、閑雜人員!他們只有壓縮臨街的住房,開成小門面,靠「傳統人工洗燙」衣物為生……不久,他們的住處又遭暴雨洪水之災,單位以「防洪」為名,趁機想將他們小小的門面和住房全部推倒鏟除——天災人禍一起雙管齊下!終因他們實在無路可走,門面被鏟除掉,只留下一點點棲身之地。    

一九九三年黃翔終於找到離散了將近半個世紀的老母親,並得以合家團聚。妹妹黃皖珠傾其所有,給兄長在廬山腳下購置了一座農舍,接兄嫂前往。黃翔離別生活了四十幾年的貴陽,舉家前往。沒想到那也是「革命老區」,上上下下視黃氏夫婦為「洪水猛獸」,軟硬兼施,千方百計,又把他們趕回了貴陽!一九九四年黃翔與作家出版社簽約,自費出版詩、詩論、詩哲、文論合集《黃翔狂飲不醉的獸形》。書已印成待發行,卻又遭莫名封殺!黃翔狀告作家出版社,法院受理立案,後竟又退回受理撤案!一時成為天下奇談!    

就在黃翔住京告狀不久,黃翔、張玲又被雙雙抓捕,投入監獄,然後武裝押解回貴陽,接受監控管制。如此人生,這裡僅作了事件羅列的表層敘述;而作為被述者所遭致的都是身心兩大方面的雙重摧殘——延時半個世紀的非人境遇和超級迫害!

 (二)•反彈態度•

「把暴力和集權交給死亡吧!」 是《火炬之歌》的作者在一九六九年「文革」取得全面勝利的狂潮巔峰中被卡著脖子慘叫出的撕裂肺腑的呼聲!一個常人,在上述遭遇中早已被「無產階級專政強大的絞肉機」碎屍萬段、絞成肉沫了!從肉體到心靈,黃翔遍體鱗傷……但是天不絕他,他奇蹟般地存活下來,並且在強權的鍛造下熔冶出一顆不朽的靈魂!面對長達半個世紀的政治的高溫高壓和爾後接踵而來的經濟冷凍,我們可以看到詩人黃翔的成長正好與高溫高壓冷凍的情勢成正比的發展:黃翔首先秉承了他父母的「純正血統」;天賦予他酷愛讀書的素質和詩人狷狂不羈的氣質;童年黃翔在故里塵封的小閣樓中找到家中倖存的藏書及父親的文藝遺物(筆記本等),並且又以各種方式尋覓到更多的讀本,他自覺地完成了自我教化。這三重根基為僅僅受過小學教育的黃翔牢牢地下定了他此後一生的人文意識和精神建構的三方基石。除了生存的本能,黃翔的背影上自很早開始就一直帶著他的另一條生命:詩,文學及隨後漸成形的哲學和宗教意識。    

他人生的絕大部分走勢都與此分不開:「我寫詩,我用詩向世界說話。」今天,世界終能聽到他的說話,知曉他的人生了。     

「一條小魚」,可以說是他首次遭遇暴力和集權——兒童純潔的心靈裡的這一刻骨銘心的創痕也被「烙印」烙下了,時至今日我們仍能嗅到那強烈難聞的焦糊味!那只一把抓住他稚嫩小手的鐵爪讓他猛地一下子便意識到今生今世所憎惡、仇視、反抗的對象:強權、暴力、專制和不公正。苦難人生沒有磨滅他,反而給了他最直接的教誨:一反到底,絕不妥協!他的輾轉、流竄、掙扎、衝撞直至把這一切形而上地訴諸筆下,都是為了衝決「專制的八陣圖」,找到生門,再返身撕裂那張恐怖巨網。因之,他的反抗是形形色色的:筆端的創作,是他最有力的利器,文章千古事,白紙黑字,可以傳諸久遠、普泛天下——徹底而到位的訴揭方式;人文理念:自由、平等、博愛、人權、尊嚴、信仰、人性開放、民主體制……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都成為詩人竭力呼籲的終極追求;情熱、夢幻、理想、對大自然的敏銳感知與應和,是他「柔性反抗」的另一強勁動力;所以,詩人在漫漫的精神長夜創作了大批的著作,留下生命珍貴的軌跡。並且以行為主義的知行合一完成自己獨特的造型。詩人一直是中國大陸文化景觀中文學潛流(地下文學、潛在寫作、隱態寫作、抽屜文學)潮汛的領頭大浪:——大批著作,——黑暗中的求索:流浪歲月、天主堂時期、啞默的「野鴨沙龍」、孫惟井的「芭蕉小院沙龍」、周渝生的「音樂沙龍」、尹光中的「美術沙龍」、面對社會的肆無忌憚的詩歌朗誦……大都生發於「文革」中;——一九七八年十月的《啟蒙》發難及尾後系列行為; ——一九八0年「幕後教唆」創辦由貴州大學中文系學生張嘉諺、吳秋林領銜的詩歌民刊《崛起的一代》,並由此強行介入新詩與「解放牌詩歌」之爭……; ——一九八六年創辦《中國詩歌天體星團》巨型鉛印民刊大報,數度率軍揮師北上,直闖北大、北師大、人大、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魯迅文學院……繼而分兵南下武漢、上海、南京……被譽為一九八六年中國文壇的一枚重磅炸彈;——一九九一年參與創辦圓明園藝術村詩歌廳民刊《大騷動》,旋即移居圓明園,在那裡「坐鎮指揮」,且又進行系列行為主義運作:舉行燭光詩歌朗誦會、記者招待會、新聞發布會…… ——為作品成書被封殺狀告作家出版社和瑪拉沁夫,全國一片嘩然,引起軒然大波;——參與就人權問題的簽名;——無數次關監、關押中的抗爭;——監控中的不屈不撓; 還有長年在貧困交加、身體嚴重受損的狀況中就生存問題的種種掙扎…… 總之,人被扭曲、異化、打散又重新組合,而成為一頭「野獸」——詩獸!

(三)•自由先驅•

中國大陸常以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幫」為政局的分野點,事實上在那以後相當長的幾年內仍是以華國鋒為首的一幫持「兩個凡是」的人在治導中國。於是世局上就出現一個「真空期」——鄧小平為首的元老派與華國鋒的「凡是派」之爭。客觀上講,鄧派較得人心,因為鄧的實用主義「貓論」早都人所共知,屬於公平競爭的範疇。同時,鄧亦需要輿論來對毛澤東、華國鋒們的某些作為進行否定,以確立新的領導機制。  黃翔以詩人的敏銳和超常的政治嗅覺拿準了這一時刻,與貴州的幾位青年詩人李家華(路茫)、方家華、莫建剛於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一日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一舉貼出總標題為《啟蒙火神交響詩》的長達一百多張的詩歌大字報!並當場作甚於裴多菲朗誦於民主廣場的即興演繹!以後又有詩人粱福慶等相繼加入,在一九七八年至一九七九年三月短短四個月的時間裏,他們五上北京,在北京、貴陽等地一鼓作氣地貼出五大份詩歌、政論文等大字報,散發相應的油印本民刊,還刷出令人震駭的兩條大標語——「毛澤東必須三七開!」「文化大革命必須重新評價!」這些行為在當時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隨即北京出現了世界聞名的西單民主牆。而北京的詩歌純文學民刊《今天》也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衝出來。一場民刊大潮相繼湧起。中國當代新詩、新文學、新文化的大幕被黃翔們撕裂了!就在中國實權派人物鄧小平訪美的同時,黃翔以公民的筆名,在《啟蒙》的旗幟下貼出了《致卡特總統》,討論人權,這篇文章和他們在天安門廣場公開宣布結社——「以直接的行動實踐憲法」——成立「啟蒙社」的做法,給包括黃翔在內的所有 「啟蒙社」成員招致了巨大的隱患:長期被內定壓下去。而黃翔本人成了「帶菌者」——凡是有黃翔介入、發布其作品的民刊均先後被視為「啟蒙社」的延續和發展,遭到不同程度的整治:《崛起的一代》、《中國詩歌天體星團》、《大騷動》、未及成形的《詩人》……尾後的《零點》,時間一直持續近二十年!當年的《致卡特總統》一文,海外一直認為作者公民即魏京生,直至一九九三年黃翔首次應邀訪美才得以澄清。一九九七年黃翔被迫舉家赴美定居,此後在海外陸續發表、出版大批作品,並在美洲、歐洲、大洋州、亞洲作大規模的詩歌朗誦、文化介紹活動,用他的詩歌與文學來推動中國與世界接軌的現代化進程。所以黃翔的自由先驅是由以下幾方面來體現的:    

幾十年堅持自由文化的創造;     
以實踐來體現自己的詩歌、文學、文化主張;     
其言行影響了整整一代人,並開啟了好幾代人的靈智;     
在自由、民主、人權問題上寸土必爭;     
在新詩對「解放牌詩歌」的攻堅戰中無數次充當浴血奮戰的領軍人物,並且殿後;     
其「獨異的人生歷程和文學創作道路,歷時半個世紀鮮為人知,這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實屬罕見現象。他們的作品以各自不同的特色參與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有機組成。從他們的作品中我們鮮明地感受到當代中國文化奇特的歷史境遇與民族文學命脈潛行的蹤跡。」(《大騷動》第三期)    
故而:在臺灣,黃翔被視為人權鬥士;    
在中國大陸,把他定為中國現當代新詩的先行者;    
而當今世界尊他為民主運動的先驅。

(四)•作品量級•

在歷經整整半個世紀的艱困之後,迄今為止,黃翔已創下大量文著,總的來說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部分:

一、詩文選集《狂飲不醉的獸形》 上卷:詩歌,下卷:文論     

二、半自傳體長篇大說《自由之血》(相對於小說)。此書原名《逃》,後又幾易其名為《靈肉史》、《淫》,最後定名為《自由之血——天空下的一個人和一個人的天空》) 三部曲:卷一:《紅色黑暗》卷二:《反叛與虛無》 卷三:《逃於無處可逃》     

三、散文隨筆《夢巢隨筆》     

四、政論集     

五、回憶錄及紀實性自傳《喧囂與寂寞——黃翔自傳•東方敘事》。     

這五大部分形成黃著詩歌、詩論、詩哲、文論、政論及其情緒哲學體系的總體建構。     

《狂飲不醉的獸形》是一部666頁的煌煌巨著,含170餘幅珍貴照片及乃父的手跡,於一九九八年八月在美國紐約天下華人出版社出版,是詩人此生首次結集正式問世之作。世界各界人士對該著已有過精當崇高的評估,這裡就不再贅述。    

《夢巢隨筆》是一部優美絕倫的隱逸文化之著,它處於世又出於世,讓中國傳統的隱逸文化直接切入當今世界,而又悠悠古韻猶存。此書已於二00一年五月由臺灣唐山出版社出版。政論文《論歷史人物對歷史的作用與反作用》、《致卡特總統》等早在二十幾年前就以大字報、油印本形式公諸於天下!    

百萬字的半自傳著述《自由之血》已在紐約付梓;近年黃翔又在臺灣出版包括六部詩集在內的「狂飲不醉的獸形」受禁詩歌系列……     

而愈到中晚年,隨著對異質文化更深入的吸納和體認,黃翔的思想與文著愈升華拔高,走向臻於完善梵我合一的大人類、大宇宙境界了。    

黃翔最先起步,並且一走到底,笑在最後。    

…… 由此種種,黃翔無論言、行都絕對是一位上量級的世界詩人,最重量級的當代中國詩人、作家之一。關於此,已無須再論述求證。     

但是,迄今為止,黃翔其人其著在中國大陸仍鮮為人知,雖經種種突圍,其作品也僅在少量民刊和部分權威選本中簡簡露面,極少極少讀者知道的還是黃翔早年的極少極少著述,這不能不是一種荒誕和悲哀!也是國際社會愛莫能助的重大遺憾!    

啞默在以黃翔為範本的著述《見證》的總前記中曾寫道:「從很早的年代我就意識到:黃翔是一種超卓的文學、思想和精神現象,是人的自我通過文史哲映射出的耀眼光芒,一個世代苦難與反叛的聚焦,同時也是民族生命中一個滿含漢文化DNA的完整細胞的系列全景顯示。    

…… 我期望人們能通過《見證》去解讀一位詩人、一個時代、一段恥辱的史實和民族記憶中一次含血的沉澱。」這段話去年我曾代表貴州第二詩界的詩友們敬贈給黃翔,以此作為他六十壽辰的賀辭。今天,我仍以這段定論來結束這篇文字。

二00二年十月二十日於貴陽故居舊址

注㈠:關於黃翔我先後已寫過《見證》三部曲、文藝小說《等待一個人出現》、資料《文脈潛行》、長文《荊棘桂冠》、《思憶》等。

詩人黃翔生平簡介

黃翔(1941年12月26日— ),湖南省桂東縣人。朦朧詩派先驅,於1958年開始發表作品,其詩作曾選入同年全國詩選,並參加中國作家協會貴州分會,成為最年輕的作家協會會員。 1959年被除名。1978年10月,黃翔偷偷跑到北京,在王府井大街貼了100多張大字報,總題為《啟蒙:火神的交響詩》。12月到次年3月,他又5次進京,除了接著張貼大字報,又加了發自己油印的詩集。  

1992—1993年,黃翔先後入選英國世界名人錄和美國傑出人物傳。

1993年黃翔首次應邀訪美,1994年獲美國赫爾曼•哈默特(Hellman-Hammett)言論自由作家獎。 2004年10月至2006年10月黃翔應邀為北美避難城聯盟 (The North American Network of Cities of Asylum )屬下的匹茲堡避難城(COA/Pittsburgh)首位駐市作家。匹茲堡市長湯姆•莫斐(Tom Murphy)發表公告,宣布2004年11月21日為「黃翔日」(Huang Xiang Day)。黃翔創作的「房子詩歌」(House Poem)已成為匹茲堡藝術博物館(Mattress Factory Art Museum)長期展出的重要裝置藝術作品,也成了匹茲堡市一處人文景點,被多種出版物諸如「Midwest Airlines magazine」 (《中西部航空公司雜誌》)和CNN(美國有線新聞網路)的「Big City Travel Online」(《大城市旅行聯網》)公認為必須參觀的匹茲堡地標(Pittsburgh landmark)之一,全美各地包括國外均有人來參觀。黃翔早期作品手稿及作品為包括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在內的多所大學圖書館收藏。黃翔現已出版的各類作品,迄今為止,以美國匹茲堡大學東亞圖書館和法國密特朗國家圖書館收藏為最。  

1998年以來,黃翔的生平被拍成多部中、英文電視、電影專題記錄片,其中由CAMERINI•ROBERTDSON INC.電影記錄片公司製作,美國PBS電視系統全球播出的「Well-Founded Fear」 (《真實的恐懼》),獲1999年美國電影記錄片獨立精神獎(Independent Spirit Award);並獲Truer Than Fiction Award提名。美國PBS電視系統匹茲堡分部WQED拍攝的「City of Asylum: An OnQ Special Edition」(《避難城:一個OnQ特殊版本》)獲2006年銀色電視獎(Silver Telly Award)。  從1993年至2006年,黃翔應邀於許多大學舉行演講和詩歌朗誦,其中主要包括美國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西東大學、科蓋德大學、狄金森大學、新澤西大學、匹茲堡大學、卡內基•梅農大學、賓州州立印第安拉大學、賓州州立滑石大學、紐約州立石溪大學、布朗大學等,其他別的國家有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澳大利亞國立大學、莫納西大學、新南威爾士大學、悉尼科技大學、臺灣臺北大學、義大利威尼斯大學、紐西蘭梅西大學等。2005-2007年黃翔持續應邀出席美國筆會主辦的紐約「世界筆者之聲」國際文學節。黃翔現為美國匹茲堡COA/P榮譽駐市作家。

近年大事記

2005年10月29日在匹茲堡大學中太平洋地區亞洲研究年會上舉行黃翔專題研討會「發掘黃翔:詩歌、倖存和社會」。   

2005年和2006年,黃翔兩次與美國著名爵士樂音樂家Oliver Lake在匹茲堡聯合舉行「爵士樂/詩歌」表演,倍受歡迎。2007年4月,黃翔與Oliver Lake同時應邀出席由美國筆會主辦的 「世界筆者之聲」國際文學盛會,再次面對紐約公眾舉行「爵士樂/詩歌」表演,同臺演出的有世界著名的音樂藝術家和搖滾明星。2006年,黃翔應匹茲堡大學之邀為該校詩歌寫作班講授中國詩歌,同年並與學生及其夫人秋瀟雨蘭在匹茲堡Mattress Factory 藝術博物館作「詩歌書法之舞」實驗演出。   

2005年10月,黃翔和美國藝術家Jack Campbell合作,綜合書法、木凋、紙凋等形式,創作了「渴望自由」系列裝置藝術作品, 2005年10-11月參加俄亥俄州辛辛那提(Cincinnati)市University Galleries On Sycamore的國際「字的藝術」( WordArt)展覽;2006年2月參加辛辛那提市Middletown Arts Center的「Paper」展覽;並於2006年6月,在辛辛那提市Studio B舉行的國際 「SculptureConference」上展出;

2006年8-9月,在辛辛那提市的Mary Baskett Gallery展出,倍受觀眾喜愛,受到好評,被多種媒體報導。   

2006年10月,黃翔同美國畫家William Rock首次合作的藝術作品在匹茲堡Mendelson畫廊展出。

2006底-2007年,黃翔再次同William Rock合作,共同推出交融西方繪畫和東方「詩歌書法」藝術的大型系列「書畫」作品「世紀的群山」(The Century Mountain Project )。   

2007年,黃翔再次獲美國赫爾曼•哈默特(Hellman-Hammett)言論自由作家獎。   

2007年3月-4月,黃翔個人的詩歌書法作品和同William Rock合作的「世紀的群山」 部分作品在匹茲堡europ’Art Gallery展出,反響熱烈。2007年4月,黃翔應賓州州立滑石大學(Slippery Rock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邀請,於文學藝術節期間在Slippery Rock市的一座大樓的牆上書寫他的詩歌書法,作為市中心的一道人文景點保存。2007年6月,黃翔應美國田納西州首府納什維爾(Nashville)市最大的公共圖書館邀請,在該館的藝術展覽大廳舉行一週現場「詩歌書法」表演和詩歌朗誦,並由電視臺全程追蹤攝影,此項目為「瞬間永恆:中國詩歌書法的藝術和表現」(A Moment of Eternity: The Art and Expression of Chinese Poetry Calligraphy),一週後,藝術展覽大廳裡黃翔創作的詩歌書法作品公開展覽四個月,電視節目也同步在網上播出四個月,然後製作成DVD,由圖書館向公眾傳播。  

2007年,黃翔應美國奧克拉荷馬大學(University of Oklahoma)《今日世界文學》(World Literature Today)的邀請,成為2007-2008年第二十屆「紐斯塔國際文學獎」(NeustadtInternational Prize for Literature)評審委員。

作品簡介

作品有詩文選集《黃翔-狂飲不醉的獸形》、文論集《鋒芒畢露的傷口》、詩化哲學《沉思的雷暴》、半自傳體長篇小說《自由之血--天空下的一個人和一個人的天空》(壓縮本書名為《刀尖上的天空──靈肉自在與自焚者說》,將於2007年出版)、散文隨筆《夢巢隨筆》、紀實性自傳《喧囂與寂寞-黃翔自傳•東方敍事》以及政論、回憶錄等共十餘部。自1993年以來,一些有良知的學者衝破官方的文化封鎖,將黃翔文革前及文革年代早期少量作品先後編入各類本,如《當代詩歌潮流回顧-朦朧詩卷》(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百年中國文學經典》(北京大學出版社)、《二十世紀中國百年文學經典文庫》(海天出版社)、《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二十世紀當代文學100篇》(學林出版社)、《自由詩篇》(工人出版社)、《中國新詩1916-2000》(復旦大學出版社)等。    

獨唱

我是誰   
我是瀑布的孤魂   
一首永久離群索居的詩.   
我的漂泊的歌聲  是夢的遊蹤   
我的唯一的聽眾  是沉寂.

1962

野獸

我是一隻被追捕的野獸   
我是一隻剛捕獲的野獸   
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   
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      

我的年代撲倒我  斜乜著眼睛   
把腳踏在我的鼻樑架上   
撕著   
咬著   
啃著   
直啃到僅僅剩下我的骨頭      

即使我只僅僅剩下一根骨頭   
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

1968

長城的自白   
——《火神交響詩》之四
地球小小的  藍藍的   
我是它的一道裂痕      

在灰濛濛的低垂的雲天下   
我長久地站立著   
我的血管僵化了   
我的雙腿麻木了   
我將失去支撐和平衡   
在衰老中倒下和死去      

那風雨剝蝕的痕跡   
是我臉上年老的黑斑   
那崩潰的磚石   
是我掉落的牙齒   
那殘剩的土墩和牆垣   
是我正在肢解的肌體和骨骼      

我老了   
我的年輕的子孫不喜歡我   
像不喜歡他們脾氣乖戾的老祖父   
他們看見我就轉過臉去   
不願意看見我身上穿著的黑得發綠的衣衫   
我的張著黑窟窿的嘴   
我臉上晃動著的油燈的昏黃的光亮   
照明的葵花桿的火光   

他們這樣厭惡我   
甚至聞不慣我身上的那種古怪的氣味      
他們用一種憎惡的眼光斜視我   
像看著一具沒有殮屍的木乃伊   
他們對著我瞪著眼睛   
在我面前喘著粗氣   
搖著我  推著我   
揭去我背上披著的棕制的蓑衣   
我戴在頭頂上的又大又圓的斗笠   

他們動手了   
奪下我手裡的彎月形的鐮刀   
古老而沈重的五齒釘耙   
憤怒地把它們仍在一邊   
踩在腳下
他們說我撒謊   
我長久矇蔽它們   
我的存在並不是人類世界的奇蹟   
他們不願用我這根尺子   
去刻度一個民族的團結和意志   
他們要扔掉我這根鞭子   
因為我束縛和鞭笞了一種性格   
他們不能忍受我 像不能忍受一條蛇   
因為我殘忍地盤踞在他們的精神世界裡   
世世代代咬噬著他們的心靈      

他們要推倒我 拆毀我   
因為我把他們和他們的鄰人分開   
就像那些數不清的小圓石堆成的圍牆   
就像那些竹子和灌木豎起的籬笆   
就向那些棕櫚葉  荊棘和被砍倒的   
杉樹枝編織的柵欄      
我把大地分割成無數的小塊   
分割成無數狹窄的令人窒息的小小院落   
我橫在人與人之間   
隔開這一部分人與那一部分人   
使他們彼此時刻提防著別人   
永遠看不見鄰人的面孔   
甚至聽不見鄰居說話   
他們要推倒我 拆毀我   
因為我的巨大身軀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遮斷了他們院落以外的廣大世界   
使他們看不見   
高聳入雲的積雪的阿爾卑斯   
甚至最近剛從月球和火星回來的   
藍眼睛的阿美利加   
因為我的每一塊石頭 每一方泥土   
都沉默地記載著人類的過去   
日日夜夜地敘述著悲劇的昨天   
我使他們想起   
無數世代古老的征服和自衛   
想起那些悠久年代的疑懼和仇恨   
想起那些黑暗世紀的爭鬥  犧牲和苦難   
想起那些吵吵嚷嚷的分裂和不和   
想起一部怒氣沖沖的人類對抗的歷史   

他們要推倒我 拆毀我   
為了他們以前那些在精神牆垣中   
死去的祖先   
為了第一次把科學與民主的遺產   
留給他們的子孫   
為了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正在搭起一座   
宏偉的現代橋樑的一代他們自己      

他們   
站在覺醒的大陸上   
推開我的在搖晃中倒下的發黑的身軀   
脫下我的守舊  中庸  狹隘  保守的   
傳統屍衣   
把塵封在蛛網中的無盡歲月踩在腳下   
向一個新世界遙望   
隔著太平洋  大西洋  印度洋   
同隔岸的毗鄰對話   
向每一片大陸抬手   
他們在我身後發現   
被我關在裡面和推在外面的   
彼此今天並不是敵人   
過去那些遠的地域   
原來和自己近在咫尺      

我的牆垣正在地球上消失   
在全人類的心靈中倒塌      

我走了 我已經死了   
一代子孫正把我抬進博物館   
和古老的恐龍化石放在一起   
在這世界上我將不再留下什麼   
我將帶走我所帶來的一切   
在我曾經居住的大地上   
科學與變革  友誼與瞭解
像一群珍貴的來客   
穿過人類精神的漫漫長夜   
一起跨進了未來世紀的門檻   

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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