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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親身感受的反右派運動

 2012-02-15 13:1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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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師們紛紛中箭落馬

初一第一學期,教我們「平面幾何」的老師姓季。

季老師三十五、六歲,矮胖子,皮膚白淨,像一隻精白面的肉包子。季老師的外貌就很逗人了,他又是一個風趣幽默的人,沒有老師架子,愛講笑話,常常不分時間、場合,課外講,課上也講,自己逗自己樂子,也逗學生們樂子,常常是學生還沒笑,自己先笑起來了。學生們有時也不是為他的幽默語言和故事而笑的,而是為他在並不好笑時笑的樣子而笑的。學生們一笑,他比學生笑得更歡了,他笑得歡了,學生們就笑得更歡了。過分的笑引起群體打噴涕、打嗝,驀地教室裡還會響起一個或幾個或清徹或混濁的屁來,前排的同學們都回頭去看,後排的同學則搜索著前排同學的動靜,於是張三捂著鼻子說是李四放的,李四也捂著鼻子說是趙五放的,放屁者自己絕不會主動承認,整個教室笑成一團糟,個個眼淚都笑出來。於是季老師說:「好了,好了,屁仍人生之氣,焉有不放之理,不管是誰放的,難道還能讓他收回去不成」,於是教室裡越發笑聲震宇。常常由此驚動了不遠處的校長辦公室,於是校長的身影出現在走廊裡了,窗戶外露出他那碩大的腦袋,正嚴肅地注視著我們,季老師吐吐舌頭,努努嘴,做一下鬼臉,教室裡才慢慢安靜下來,安靜下來後的教學效果特別的好。

我一直認為季老師的性格就像一個孩子,天真,沒有機心,書教得又好,僅一、兩個月,就與同學們打得一片火熱,同學們喜歡聽他的課,也喜歡這個人,這種喜歡也就是喜歡而已,並沒有崇拜的成份。而我因為幾何成績特別好,他對我就有一種特別的喜愛,我對他也似乎有更好的感情。

不知為什麼,就這樣一個教學成績比較特出,與學生關係好的老師與學校領導的關係卻很糟糕,與同事的關係也很一般,校長、副校長,甚至教導主任提起他來都是一副不屑的神情。

第二年的麥熟季節,季老師就被調走了。臨行前,同學們紛紛自發地為他送行,與他拍照留念,又送給他很多日記本、鋼筆之類的紀念品,又讓他在自己的日記本上題字、簽名什麼的,弄得這位被排擠出局的老師,臨行前竟成了大忙人。

季老師也毫不掩飾他的得意,將一堆一堆的禮品捧回集體辦公室,放在自己的桌上,大聲地炫耀著,誇張地描寫同學們對他的感情,他說他很感動很激動很慚愧。校長卻說他是利用學生的天真幼稚,與黨爭奪青年,向學校領導示威,向領導示威也就是向黨示威。於是,校長佈置班主任回班上開會,背靠背揭露他「偽君子」的真面目,說他如何驕傲自大,如何自私自利,如何在食堂多打飯菜,甚至還說他搞陰謀詭計,勸誡青年學生提高警惕,不要上當受騙。班主任又分別找那些送禮品的同學一一談話,說他們的行為與領導的步驟不一致,是上當受騙了,只是因為他們還是學生,還是青年,就不計較了,但一定要記取教訓。涉世不深的同學們全都無法理解,十分反感。

這件事發生的前後過程恰好我不在學校,因為重感冒,我整整在家休息了一個多星期。當我回到學校時,季老師已經離校了,但風波卻尚未完全平息。我是中隊長,在班上有點小威信,同學們紛紛跟我講起這件事,我也很氣憤,很坦誠地對同學們說,如果我在學校,我也會和大家一樣的。

我不明白同學們的做法有什麼錯,相反覺得校領導那種虛張聲勢的做法實在非常可笑,又覺得作為學校領導在學生面前敗壞一個教師的聲譽,這不是光明正大的。

季老師調走的那年,即1957年的那個暑假,老師們都集中到縣裡參加整風學習。先是由領導作整風動員報告,然後傳達文件,然後讓老師們學習領導的報告和上級文件,然後提意見,然後「評右派」。整個過程經歷了大半個暑假,許多老師進去時人,出來時就變成鬼了。

其實,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反右運動早就開展了,全國範圍內的自由鳴放階段早在1957年7月1日前就結束了。在《人民日報》的社論《這是為什麼?》《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必須批判》等文章的指引下,全國各地都已經先後展開了反右派運動。在這樣局勢明朗的形勢下,不知道組織上用了什麼高明的辦法讓那些愚蠢的老師們飛蛾投火呢?

其實這些老師也就根本不敢對黨提什麼意見,只是在上級領導的一再動員下,對有關教育工作的一些具體做法輕描淡寫的說說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對分管工作的一些基層幹部提提意見,但到評右派的階段,這些「比鴻毛還要輕」的意見就被認為是對黨「猖狂進攻」了。有的人平時就是「扛兒頭」,得罪的領導多了,這時就成了眾望所歸的右派份子;有的人平時太老實,「軟柿子大家捏」,他怕得罪大家,大家可不怕得罪他,這時也就成了右派。教我們代數的錢教師就因為後者的原因而被評為右派了。

錢老師五十開外,高度近視,人極溫和老實的,平時,除了教學之外,他就沒有任何別的話題。當大家都像躲瘟神一樣地躲避右派時,他的腿腳太慢了,加之他的家庭出身不好,於是被「選」為右派。

我們學校另一名被評為右派的是教導主任李老師。李是一名黨員,又是從正規的高等師範學校畢業,對學校工作算是一個專家型的內行了,工作也有一股朝氣,他和他的年輕的妻子是學校裡舉足輕重的教學骨幹。正因為他的能力和潛力,他的內行,成為「外行」校長的威脅,所以他也被評為「右派」了。公開的罪狀之一是:紅皮白心,與黨離心離德;罪狀之二是「惡毒攻擊蘇聯老大哥,破壞社會主義陣營的團結」,證據是他與同事到連雲港出差時,看到船上滿載著大米,他說這可能是給蘇聯還債的。社會主義陣營親如一家,互相支援,他卻誣蔑為「還債」,這是畜意挑撥我們與蘇聯老大哥的親密關係,破壞社會主義陣營的團結。

開學後,錢老師仍然教我們代數。幾十天不見,錢老師徹底變成另一個人了,但他那特有的傻乎乎的、老頑童般的笑容永遠地消失了,那中氣十足、十分賣力的講課聲音也永遠聽不見了,有的時候,他的聲音就像蚊子叫,嗡嗡地,誰也聽不清。班上一些年齡較大,代數學得不好的同學常常對錢老師不禮貌。有好幾次下課鈴聲響起,錢老師前腳剛邁出教室的瞬間,在課堂上被提問而解答不出的大齡同學往往就衝著錢老師的背影喊道:「老右派!」錢老師也不敢回頭,在喊聲中落荒而逃,我望著他瘦削的頓顯老態的背影,覺得他太可憐了。

另一名右派份子李老師的教導主任當不成了,改教「生物」,不久,他和他的老婆就調到別的學校了。

這些情況都是班主任張老師後來告訴我的,張老師還告訴我,那個調走了的季老師也在另一個學校被評為右派,那是因為我們學校的領導將對他的揭發、檢舉的材料轉過去的。

我小學五年級時的班主任楊老師也被評為右派。楊老師是蘇州人,蘇州師範畢業,教我們語文和音樂。他唱歌極好聽,男中音,音色極渾厚。那年和他一齊分配來的還有一個女的,顧老師,他們是同班同學,顧老師在另一個班教語文和音樂。那時他們都年輕漂亮、朝氣蓬勃、風華正茂,同學們都認為他們是學校老師中的一對金童玉女。

楊老師當了右派後,他與顧老師的婚姻終於失敗。顧老師與運動中湧現出來的積極份子趙老師結了婚。趙入了黨,當了教導主任,還當了公社團委輔導員,夫妻二人過了十年不到的幸福生活。直至文革,趙主任被當作走資派揪了出來,美麗的顧老師一度被剃了陰陽頭,挂的牌子是「美女蛇」、「破鞋」。

楊老師當右派後的第二個學期,被從中心小學調離到十里路外的鄉下小學,恰好我的小舅舅也在那個學校任教。所以我後來還有多次機會再見到他。我說:「楊老師,你當個過我小學五年級時的班主任呢,教過我語文和音樂,你還記得嗎?」他說:「是嗎?」語氣非常冷淡,沒有一點熱情。於是,我也就不便和他深談,怕勾起他的傷心事。又後來,他在那個學校附近找了一個農村姑娘成了家。又後來他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叫「肌無力」,四肢肌肉日漸一日的萎縮,就像燒火棍,終於再也站不起來了,再後來就死了,死時才40多歲。

每當回憶起楊老師當我班主任時那麼朝氣蓬勃的身影,那麼渾厚的歌喉,我才明白,這世界上有一種屠殺青春最厲害的東西,叫做「運動」。

二、校長警告我的右派言論 

初中一、二年級(1956年至1958年)時,我們學校所在的那個鎮子還沒有通上電,我們上晚自習用的是汽油燈,現在這種東西似乎已經絕跡了。

不知是燈的質量還是油的質量有問題,還是使用不當,汽油燈照明極不穩定,一會亮,一會暗,常常又會在沒有前兆的情況下突然燃燒起來,火光竄到燈罩子的外面,形成一團很亮很大的火焰,伴隨著濃煙,發出很尖銳刺耳的聲音,似乎大爆炸就將發生。每當其時,同學們都感恐怖,全都立即扔下手中的功課,女生們一個個尖叫著離開教室,男生們也會從坐位上站起來,離得遠遠的。一會兒,光線就暗淡了,成了一丁點兒的鬼火,一亮一暗,忽明忽滅,劈啪劈啪地響個不停。有同學大喊一聲「今晚又泡湯了!睡大頭覺去吧!」人就散了一大半。趕來維修的工友都是燒飯的或打雜的工友兼職的,既沒有技術和經驗,又沒有責任心,慢慢修不好,剛修好一會兒,卻又故障了。有時一晚上反覆三、四次,到最後,教室裡也就空無一人了。同學們作業沒做完,該複習的沒有複習,該預習的沒有預習,嚴重影響教學質量,更嚴重的是在這種燈光下學習,對我們的視力傷害很大。

我是少先隊的中隊長,自以為責無旁貸,有必要挺身而出大聲疾呼,就寫了一張意見書,塞進學校的意見箱裡。那是一首小詩:

小小汽油燈,
成為老大難。
如再不解決,
自習全泡湯。
時間浪費事還小,
同學眼睛受大傷。
請問,學校是培養又紅又專的地方,還是近視眼的搖籃?

中間有兩句記不清了,是現在補撰的。前兩句與最後一句就是當時的句子。

寫畢,自以為義正言明,心想明人不做暗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兩天後,剛吃完晚飯,班主任張老師喊我去談心。他約了我在小河邊散步,左手拿著一根火柴棍慢悠悠地剔著牙,右手慢悠悠地從口袋裡掏出了我寫的那張紙條,對我說:

「你的意見,X校長也看到了,他很重視,要我找你談話。你反映的汽油燈的問題當然是事實,學校裡正在想辦法解決,但X校長說你提意見的方式和態度是不對的。」張老師眼神很嚴厲地瞥了我一眼又接著說:「校長說,你的口氣與右派的口氣差不多,右派份子就是這樣抓住了一點小事,向黨、向社會主義事業猖狂進攻的。你看,什麼‘近視眼的搖籃’?這話的口氣就是右派的口氣。不過校長說了,考慮你年紀小,學習成績也不錯,這一次就不處分你了,可是要你記取教訓,以後好好注意,不要為右派份子利用了。」

我當時感到極意外,非常不服氣:「不就是汽油燈不好提了條意見嗎?跟右派扯得上嗎?」

「扯得上,扯不上,不在於你,在於領導。」

張老師將火柴棍扔在小河裡,摸摸我的腦袋:「你年紀小,很多事還不明白,長大了就懂了。要聽話,聽學校領導的話,聽黨的話,我是為你好。」

我再要說什麼,張老師就不讓了。

這件事使我很受刺激,很沮喪,好多天心裏不平靜。一張很平常的字條子,怎麼就成了右派言論了?

我當年無論如何想不通,但過了三、四年,我就想通了,原來「右派」就是這樣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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