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說出農民工這個陳舊的詞語,我知道我在陳述一個經濟學的風景。
遷徙,是一個非常嚴格的經濟學話題。這是一個事實,任何一個有志於現代化建設的國家,都別無選擇地面臨著巨大的人口遷徙問題。看看吧,那些在路上的人們,那些從鄉村出發,朝著城市遷徙的人們,那些汗水和雨水交加,頭髮沾上了灰塵,暫時來不及清洗的人們,他們根據市場的邏輯,朝著城市出發,構成了人類社會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口遷徙風景。市場的邏輯是這樣的:任何一個國家要工業化,必須首先城市化。城市化必須走在工業化或者市場化的前面,否則,所謂的工業化或者市場化,就是一種計畫經濟的結果,而不是市場的自發秩序。這個常識太重要了,1979年,劉易斯和舒爾茨發現了這個偉大的經濟學現象,並用完美的理論模型呈現出來。由此,大量的農民向城市的流動與遷徙,大量的人們由農民的身份轉型為真正的市民身份,變成了一種常識,一種規律,一條任何一個國家試圖發展經濟都必須遵循的惟一的道路。
這樣的表述,隱含著與生俱來的權利意義。農民不是城市的流浪者,不是過客,不是的,每一個農民都是城市的主人。如果沒有農民的大規模遷徙,一個國家的城市化不可能出現,一個國家的工業化和市場化也不可能出現,相應的,一個國家的現代化,一個國家的富強與繁榮,也不可能出現。還有比這樣的陳述更加令人激動的嗎?每一個人在路上的農民,都應該知道,今天的遷徙,不是一種漂泊,而是尋找每個人在市場經濟中的合理位置。自由遷徙,是市場經濟賦予給每個農民的權利,不可剝奪的權利。
當我說出農民工這個陳舊的詞語,我知道我在陳述一部長達60年的歷史。
眾所周知,在長達30多年的計畫經濟時代,中國經濟的主要政策,就是設立了一套不合理的工農業產品比價關係,人為壓低農村的產品價格,提高工業產品價格與農產品價格的差距。保守估計,在1950-1978年的29年中,政府通過工農業產品價格剪刀差提取農業剩餘淨額為4500億元,平均每年從農業部門流出的資金淨額達155億元;1979-1994年的16年,政府大約提取農業剩餘淨值12986億元,平均每年從農業部門流出的資金淨額達811億元。現實意義上,中國政府正是利用這種「剪刀差」,試圖推動工業化的原始積累,使資源配置大面積、大幅度向城市傾斜,由此形成了人類社會有史以來最懸殊的城鄉差別。
從2006年元旦開始,隨著政府取消農業稅,這種工農業產品的「價格剪刀差」現象基本緩解,但這並不意味著針對中國農民的「剪刀差」思維方式從此消失。某種意義上,「剪刀差思維」成為政府部門的思維定勢,在收入和資本兩個新的路徑上繼續繁衍。
如果說「價格剪刀差」時期,主要以「廉價的農產品」為主要形態,那麼隨之而來的「收入剪刀差」時期,主要形態則為「廉價的勞動力」。有人做過統計,在過去大約20年時間內,中國農村每年為城市建設貢獻了1.2億數量的廉價勞動力,他們的年齡處於16歲到46歲之間,拿著世界上最低廉的工資,沒有市民資格,不享受城市人口擁有的醫療體系和養老體系。這種醒目的「收入剪刀差」,政府大概從農民身上抽取了9萬億人民幣的豪邁資金來促進城市化進程。
相比跟隨而來的「資本剪刀差」,「收入剪刀差」似乎有點小巫見大巫。這是一個正在進行中的經濟掠奪手段,一方面,政府用壓低農民土地資本價格的方式,應對不斷擴張的城市版圖和不斷高漲的房地產價格,用懸殊的價格差推動城市化的又一輪發展。另一方面,政府將農民所建房屋統一定義為小產權房,剝奪了農民房地產資本的產權界定權利,導致所有農民的房子不能有效進入交易環節,從而使得農民的土地資本失去了升值的機會。有人做過統計,每年農民在土地進入城市化過程中的資本損耗高達5萬億元,也就是說,中國農民每年正在以5萬億元的土地資本金,無償支持中國的城市發展。
一些顯而易見的結論,讓人坐立不安。第一,是農民用汗水和生命養育了中國,至少養育了60多年以來的中國。必須強調這一點,是農民,不是別的人群。第二,這60多年的農民現象,不僅意味著一種政策層面的對農民的歧視,在經濟學規律的層面,更意味著這樣的政策,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是對市場經濟常識的抵制,是對現代化進程的逆反。必須再次指出一個常識,城市化必須先於工業化,就像雨水必須先於河水,陽光必須先於青草地。
當我說出農民工這個陳舊的詞語,我知道我在陳述一種每個人都無法迴避的身份意識。
我想知道,為什麼會有農民工這個糟糕的身份詞語,是誰把這樣一個明顯帶有標籤意義甚至是歧視意義的詞語強行劃給了一群人。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特殊屬性的工作,而農民工這樣粗糙的身份定義,根本無法顯示一個人的職業特徵,它所有的意義,僅僅是把一群鮮活的人強行塞進一個陳舊的小盒子裡,然後給那些良知不足的人們歧視他人的勇氣和理由。
一個農民來到城市裡,難道他的身份真的只有一種嗎?為什麼不可以按照職業、語言、或者個人愛好來界定?每個人的身份都是豐富的,當我們沿著多重身份來審視生活,我們能找到諸多共存和寬容的理由,愛的理由。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城市人,和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農村人,一個生活在現代化都市裡的高級白領,和一個從農村而來的求職者,如果沿用陳舊的城鄉戶口隔離制度來考察,他們可能存在一些利益的衝突,但事實上誰都能看到,他們有可能都是文化的共同愛好者,他們可能都是詩人,或者都是歌手,更加具體的是,此時此刻,他們可能剛好是一幢高樓的建設者。
我的立場如此堅定!當有人把農民工當成了一種身份屬性,這就是歧視,就是剝奪,就是陷阱。多樣性這個優美的思維方式再一次提醒我們,這個世界遠比我們理解的複雜。當有人試圖用一種身份來鎖定人們,他們可能是在鼓動人們走進暴力,走進對抗。在這種暴力和對抗之中,大多數人只是一種犧牲,一道祭品.事實上,那些煽動家,那些將簡單的身份推向極致,一直隱藏在黑暗之中的傢伙,那些錯誤政策的制定者和執行者,他們正在自己計算自己這一輪蠱惑,這一輪歧視,又能收穫多少美鈔、或者黃金。
是的,當我說出農民工這個陳舊的詞語,我想對所有從鄉村向著城市進發的人們說一聲,你們是權利,你們是自由,你們在哪裡,哪裡就是你們的故鄉,你們是這座城市的主人。生命是一個偉大的神跡,每一個人都是惟一的,每一個人都是具體的,每一個人都是自由的,每個人都是無價之寶。你是這座城市的瑰寶,你不可或缺,你是最有價值的風景。別人怎麼稱呼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知道,你是這座城市的主人。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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