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球迷,不僅喜歡玩各式各樣的球類項目, 也樂意觀看從低到高不同水平的體育比賽。即使來到加國之後,也沒因異國謀生的艱辛而中斷這個愛好。踏上加拿大土地的第三天,便和朋友鄰居一起從Montreal風塵僕仆地趕到Toronto,觀看中國隊和加拿大隊的籃球表演賽。
那是1999年的6月30日,按計畫我們先參加7月1日加拿大國慶大遊行,然後再觀看球賽。為了保持遊行方隊的整齊和統一,組織者發給了我們華人方隊成員每人一件T恤。那是一件白底紅字的T恤,胸前的中部印有一行英文:I Love Canada。英文的上方是紅艷的楓葉,而圖案的頂部是幾個排成弧形的漢字:加拿大是我家。後來我又參加了幾次國慶遊行,每次都收到一件T恤,上面的圖文也是各有千秋。這些T恤事後也大都送人或不見了,只有這件我一直穿到現在。
當我們一行6人穿著這加拿大是我家的標誌坐在體育館裡觀看比賽時,作為球迷,其他5位似乎是平生第一次在為比賽的雙方充當啦啦隊。而對我來說,則是另外一個故事。
從很小的時候起,每當我觀看比賽的時侯,不知怎麼了,感情的天平並不偏向我應該支持的一方。我不會因為本校排球隊戰勝了對手而欣喜,也不會為了我公司在市運動會上輸的一塌煳塗而難過。相反,當球迷們對國足失利痛心疾首淚流滿面的時候,我還會有一絲幸災樂禍的得意。只有當我的家人(父親、兄妹以及後來的妻子孩子)和密友參加比賽的時候,我才能真正的在觀看比賽時體會到勝利的喜悅和失敗的失落。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樣有這種難以啟齒的心理陰暗,也嘗試過改變。我曾在觀看比賽時裝模作樣大聲地為「自己的隊伍」加油吶喊、鼓掌喝采,但我知道我欺騙不了自己的感情。雖然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心思,可這種類似於「漢奸」或「賣國賊」的心態總會給自己的心理帶來一種負面的影響。
我曾經偷偷去看過醫生。醫生說內因是天生性格狹隘、封閉、偏執。外因則可能是在所處的環境中受到過挫折而無法融入,從而缺乏對集體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建議多看多想社會中光明正面的事情,對生活中黑暗的一面視而不見。依囑試了一段時間,效果不大,也就放棄了。
直到2010年冬奧會的一天,我在家裡觀看女子冰球決賽的實況轉播。當加拿大隊以2:0戰勝美國隊獲得金牌時,我興奮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和女冰的姑娘們一樣流下了激動幸福的淚水。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不知從什麼起,我已經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球迷。我會為加拿大隊的失利而憂,也會因我所工作的大學球隊奪取了聯賽的桂冠而喜。
我努力追溯著這變化的開始,想發現究竟是什麼會給我帶來情感和性格的轉變。來加後的場景一幕一幕電影般地在腦海裡翻滾。
獨自來加半年後,妻子和孩子也過來和我團聚了。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乘地鐵和巴士到Montreal機場接他們。由於晚點,飛機到達機場時已經是深夜12點了。我們一家三口站在出口處焦急地等待著出租車。可十幾分鐘過去了,連個影子都沒看到。正好打算返回大廳詢問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我們面前,下來了一個中年婦女,上前詢問我們是否在等出租車。然後告訴我們今夜有重要的冰球比賽,出租車司機都提早收工回家看球了。她也是擔心剛下飛機的女兒打不到車,才到機場來接她的。接著熱情的邀請我們搭她的車,她要把我們順便帶回去。
上車後,發現車座的前排已經坐了一個金髮碧眼的姑娘,她對我們友好的笑了笑,問我們家的具體地址。我知道自己的發音不準,就把一個印有地址的信封遞了過去。姑娘的媽媽看了一眼說她知道在哪裡,就開始上路了。由於那時英語非常差,法語更是一竅不通,一路上也沒交流幾句,只知道她們在Montreal很多年了,祖輩是從法國過來的。車到了我家才想起問她們住在哪兒,原來是在北面的Laval市,離我住的Sherbook東街要繞行大大的一個圈。我沒有說太多感謝的話,也沒有想過給她們什麼報酬,我知道這不是她們要的。
2003年4月,我在洛杉磯一所大學拿到了一個Offer。學校要求我立刻就去上班,否則就要把職位給下一個應聘者。當時的職場非常嚴酷,許多企業在大量裁員,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那邊的學校不給申請H1B,只能以TN簽證來工作了。申請TN需要具有Master證書,可我當時還在McGill University讀書,剛剛考完最後的三門課,學位證書要在6月底才能頒發。打電話給美國海關,說是他們並非一定要看到證書,但至少要學校證明你已經修完了所有課程,只是在等畢業。
事不宜遲。 我立刻在系裡開了證明,買了機票,就整裝飛往洛杉磯,可在海關辦理TN簽證時卻被卡住了。原來秘書在證明上寫的是 He is completing his master program...... 美國移民官說這句話說明不了你一定能修完學業,拿到學位,所以不能給你簽證。我聽完渾身冷汗全下來了,這麼好的機會就這麼失去了?我爭辯說我已經學完了所有課程,只是最後三門課成績還沒出來而已。移民官仍是搖頭: 如果你有其中的一門科fail了,你仍然得不到學位。
最後移民官網開一面,答應如果現在學校能發一份傳真證明我學完了所有課程並通過了考試,他就給我簽證。我立刻撥打學校的電話,無人接聽才想起那天是星期日,學校根本就沒人。焦急中我突然想到了校長。我有校長家裡的電話,因為我曾經上過他的信息管理系統課程。校長是印裔加拿大人,年輕時隨家人移民,說話帶濃重的口音,早年當過礦工,後來求學一直讀到博士。我們幾個中國的同學曾經好奇和議論過他是如何能做到校長的。
留言機的聲音使我的心又一次涼了下來。是啊,陽光明媚明媚的週日午後,誰又會待在家裡呢?我簡短地敘述了幾句當時的處境,就放下了電話,心裏也知道拿到證明的的可能不大了。我也不能責怪秘書,因為我的確沒有最後三門課的成績。走投無路的我沮喪地呆坐在候機廳,為即將得而復失的工作難過,為可能損失的機票錢心痛。
大約20分鐘左右,電話響了,是校長。還沒等我開口,他就說他已經給三位代課老師打了電話。他們已經閱過試卷,我的考試都通過了。「在機場等著, 我半小時後到。「他簡短地加了一句就挂了電話。
由於週日不可能再寫證明,一番商討後,移民官同意校長在證明上更改並簽字。校長劃掉了證明上的 He is completing......,而換上了 He has sucessfully completed......
班機早已飛走,航空公司同意轉到6小時後的下一趟航班。望著校長遠處揮動的手臂,我激動興奮感激的心情難以言表。正是因為當年他的鼎力相助,我才能在10年後也成了一個大學的老師。可能就是從那時起,我就把自己和學校的榮辱聯在了一起。在我隨後多年的工作中,每當我作出了一點成就,受到了同事的讚揚,我就會想起這一幕。而我也總會給予相同的回應:不是我smart,我一直都只是一個average student,是因為在McGill的學習和訓練,使我獲得了信心和才能。
坐在BC Place的體育館裡,我與其他觀眾一起揮舞著彩棒。儘管短暫的訓練還無法帶來盡善盡美的圖案,但每一個光點都能感受到自己是這冬奧閉幕盛會的一員。當小丑電工修好了電纜,火炬柱徐徐升起的時候,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此情此景把我的思緒帶回了定居BC前的一段時光。
那是2007年,在舉家遷往溫哥華之前,我在中部的薩省一所大學工作了一年。快要走的時候工作上卻出了一個大紕漏,把上千條資料庫記錄沒有備份地刪除了,而且是過了幾天後才發現的。權衡利弊後,單位決定重新錄入。因為只能日常工作後的空餘時間干,一個組的人要干幾個星期才能完成。那一段時間我感到非常尷尬,可出乎意料的是沒有任何人責怪我。在我表示歉意時,她們總是輕描淡寫地說: It happens all the time。 在我的歡送會上,發言的同事給了我許多的Credit。我個人認為是高於我所作出的貢獻的。記得我在最後的發言中說,這一年裡,我感覺我就像在一個家庭裡。實際上,比在家裡的感覺還要好,because my wife often blames me for one cause or another。我的中式調侃居然也引來了哄堂大笑,難道是這無所不在的寬容使我找回了歸屬感和認同感?
海歸潮中,也有昔日的同窗邀我回國發財,說漂亮一些就是為祖國的繁榮作貢獻。我觀看了一些國內的電視劇和電視節目,希望以此對闊別了十幾年的祖國現在的人文環境有個粗淺的瞭解。不知怎麼了,我對那些能讓《非誠勿擾》女嘉賓眼睛放光,男嘉賓頻頻重複的詞彙: 成功、霸氣、氣場、拚搏、奮鬥、 犀利、效率隱隱地不適;對高坐在《非你莫屬》龍椅上的人生規劃師、事業諮詢師、心理分析師莫名地反感。當看到電視劇《苦咖啡》中的董事長目不斜視地穿越各辦公室,而西裝革履的大小職員都立刻垂手立足,雙眼低垂地表示著崇敬;貌美如花而又積極進取的女主角對著剛進公司的小菜鳥媳婦熬成婆般地刁難訓斥的時侯,我終於徹底的泄氣了。我知道我享受不了逢迎帶來的愉悅,也忍受不住恭順伴隨的屈辱。我喜歡聽到的是寬容、尊重、平等,take it easy,enjoy life。我樂意看到的是領導在我辦公室裡站著講話,而我可以坐在那裡回應。 我給同窗開玩笑般地回覆說:「我已經被加拿大廢了。就是你那兒有座金山,我也沒這能耐搬了。」
回國探親期間,總會有一些想移民或孩子想留學的親友向我打探國外的情況,要我介紹自己是如何調整自我、適應環境、融入社會的。這讓我有點哭笑不得。儘管他們不信,我總是一再解釋: 我從來都沒有要改變過自己,甚至都沒有想過什麼適應融入,我一直都是簡單地在做我自己。與其說是我適應融入了加拿大,不如說是加拿大的包容和接納適應了我。我依然吃中餐說中文看萬維,英文交流仍有障礙,可加拿大的人文環境和價值觀暗合了我的個性和追求。我對政治從來不感興趣,也不知道民主、自由、人權、平等包含了什麼,但我能感受到它像空氣和水一樣環繞存在於我的生活之中。我給他們的建議是:如果你是個窮人,想發財致富,那麼不要來加拿大。因為即使你掙到了錢,很大一部分也要用來繳稅,去資助貧困線上的人。如果你是個富人,想享受生活,那麼也不要來加拿大。因為即使你再富有,也找不到廣告詞中經常出現的「帝王般的享受」。衣好無人看,車好無人羨,錢多無人捧。
雖然現在我還是不清楚從哪一時刻,哪一句話,哪一件事給我的性格和情感帶來了徹底的變化,使我能像一個真正的球迷一樣為「我們的球隊」去加油歡呼、流淚歡笑,但我為能終於擺脫這一性格缺陷而欣慰。可有時靜心一想,俗話說,山水好移,本性難改,一個人的性格哪會那麼就改變了。或許我根本就沒什麼改變,我依然還是以前那個狹隘、封閉、偏執的我。只不過現在在我的心中,加拿大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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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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