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三十多年前上海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大冤案。一名華東師大物理系,品學兼優的學生王申酉,因為在寫給女友的一封信中,明確提出反對個人迷信,要糾正反右派、反右傾和「文化大革命」的錯誤,還提到要打破閉關鎖國,實行對外開放,被定為「惡毒攻擊毛XX」的反革命分子,於1977年4月被槍決。王申酉死在「四人幫」下臺之後的上海。
王申酉(1945年8月-1977年4月27日)(網路圖片)
王申酉(1945年8月-1977年4月27日),1963年考入華東師範大學物理系。1966年6月在日記中,寫下批判「文革」言論。被造反派打成反動學生,其日記被展覽,隨後入獄兩年。1968年出獄,隨學校老師去奉賢「五七干校」勞動,後從干校回來,留校監督勞動。1976年,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女友。學校保衛科對他的戀愛橫加干涉,通知女方說王申酉「思想反動,五毒俱全」,致使女方決定與他斷交。王申酉動手寫一封長信,全面介紹他自己的思想觀點。監管他的人要他交出信審查,他拒絕交出,發生扭打,又被投進監獄。
審判員要他將被撕毀的他給女友的反動長信重寫出來。他在六天內寫了六萬字,內容包括︰「我的馬克思主義世界觀,關於蘇聯歷史,關於中國歷史,關於‘文化大革命’,關於毛XX」。他對「反右派」、「反右傾」和「文化大革命」都持否定態度,對毛澤東一分為二,認為「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有「空想社會主義」成分。首次提出了毛的民粹主義問題。他還認為中國社會非變革不可,必須充分發展商品經濟,不可再「閉國自守」,要開展對外貿易等等。
1977年春天,上海市革委會根據黨中央指示,決定在「五一」前公審並鎮壓一批反革命分子。在一天內上海市革委會領導聽取並同意了56個死刑判決案,平均每6分鐘通過一個死刑案。王申酉是其中一個。
1977年4月27日,被押赴上海盧灣區體育館,在三萬人公審大會上被宣判死刑。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判決書,來不及申辯一個字,即被押赴刑場槍決。年僅31歲。
以下是上海華東師大原黨委書記施平的回憶節選
1979年8月1日,我接到師大畢業的一位研究生寫的信,說粉碎「四人幫」半年後的1977年4月初,上海法院判處死刑槍決的師大物理系畢業生王申酉,可能有錯,希予以查處。
我在查閱學校有關檔案中發現,這是毛澤東逝世後由學校捕送普陀區公安分局的。一個月後,學校又補送了正式公文,文中稱:「王犯申酉,罪行十分嚴重,實系一個十惡不赦的反革命分子,他死不悔改,在全國人民哀悼偉大領袖毛xx逝世的時候,書寫惡毒攻擊毛xx‘萬言黑文’,要求從嚴懲處,建議判處死刑。」
我仔細閱讀材料,心裏盤算再三,發覺所謂「萬言黑文」,只是他給戀愛對象寫的一封情書。私人情書上有惡毒攻擊之詞怎麼就會犯殺頭之罪呢?
我派我的秘書李樹俊同志,持我的介紹信到區公安分局,要求查閱有關檔案,得到分局的支持。李樹俊看了檔案並帶回分局決定處死王申酉時所開列的罪狀油印件一份,我一看,不禁大吃一驚,而且感到十分憤怒不平。在粉碎「四人幫」以後,竟還依這些「罪行」來殺一個大學生,公理何在?我下定決心,要把這個案子弄個水落石出,請市委予以平反昭雪。
當我閱讀王申酉的《親筆供詞》和他的日記和信件的時候,情緒十分激動,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人才啊!我感動得不禁落下了眼淚。我把《親筆供詞》翻印了寄給北京的幾位理論界人士去看、去評,他們認為在粉碎「四人幫」以前,對我們國家中的一些根本問題,能提出如此系統的見解,實在是了不起的事。一位權威的政治經濟學專家看了後說:「王申酉已能融會貫通馬克思主義,用自己簡潔的語言談清楚了歷史唯物主義,是十分難得的。他所提出的看法和主張,正是我們已經開始實行或尚待實行的政策。」而正是這樣一位優秀不凡的好青年在歷盡殘酷鬥爭和折磨之後,含冤長眠九泉了。
開列的這些「罪狀」,是些什麼內容呢?
原來,王申酉在情書中,為「彭德懷這位熱血老人」呼冤叫屈,為在「文革」中「打倒劉鄧」忿忿不平,並說「文革」使「中國倒退了」,他還批評人民公社勾畫的改造社會藍圖為「一種烏托邦式的社會」;批評閉關自守政策......。
在我詳細閱讀王申酉的材料中發現,他的不少分析和預見為粉碎「四人幫」以後迄今黨的政策理論和實踐所證實。王申酉在他的日記中說:「別人加給我的罪名,正是我的成就。」以上「罪狀」的性質就是如此。據此以反革命罪加以處死,實屬莫大冤案,這又一次為「兩個凡是」路線的錯誤提供了確證。
1968年1月「清隊」時,王申酉自然又受到殘酷批鬥。對他學習外語則認為是為叛逃外國做準備,同時學校向市公檢法軍管會控告王書寫反動日記、收聽敵臺廣播和盜竊學校大量書籍,於是,他被逮捕,投獄一年零三個月,最後以「思想犯」的結論而判教育釋放。後來又因為在「一打三反」運動中寫了《我的自白》和《大學六年思想小結》兩張大字報,以「堅持反動立場,破壞一打三反」的罪名被作敵我矛盾處理,監督勞動。
1970年師大准許王申酉畢業並分配工作,但有關單位看了王申酉的「歷史檔案」後,不願接受。王申酉這次受到的心理打擊,比受殘酷批鬥、毒打還要傷痛。他原想會被分配到大西北窮山溝中去做中小學教師,如這樣他也願意去幹一輩子。可是現在分配不出去,社會丟棄了他,他感到完全絕望了。
這年11月,王申酉被學校送往蘇北大豐(農場)五七干校監督勞動。自「文革」開始到送大豐勞動前的四年多時間中,王申酉常處於迷惘、彷徨中,心情時而高昂,時而下沉,激烈的思想矛盾和痛苦......
王申酉很清楚,大豐不是為他準備的讀書的好環境,他是在監督下勞動,他要為自己爭取到讀書權利,首先必須在勞動改造上使監督者無話可說。因此他早出工,晚收工,出大力,專揀重活、髒活干。他集中精力通讀《資本論》三遍,通讀《馬恩全集》到第十三卷。
王申酉在大豐如此刻苦地大量讀馬列的書,該得到造反派的表揚了吧?不,相反他由此而不斷遭到批鬥,說他刻苦攻讀馬列,是準備在理論上進行反擊,迫他交代反革命意圖。王申酉堅持不屈,一再進行申辯。後來師大造反派終於把他躲進破舊小屋讀馬列的這點權利也剝奪了。1972年6月,他被從大豐調回到學校物理系做清潔工作和在校農場勞動。不久,又給他戴上了「反革命分子」帽子,在學校監督勞動。
王申酉被處死的罪狀就是他這期間寫給女友的一封信。這封信又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寫出來的呢?這得從他戀愛生活屢屢橫遭粗暴干涉談起。
1976年2月,王申酉又從奉賢調回學校參加人防勞動,由學校保衛組直接監督。此時王申酉已31歲。但他是人,人就有七情六慾,他要愛,要追求人生的伴侶。中學時代的女同學熱心地為他介紹了一位身材頎長優美、有相當文化程度的青年女工吳順娣,王申酉十分滿意。吳順娣有獨立見解,兩人有共同語言。姑娘為王的才華所傾倒,兩人的感情逐漸加深。王申酉在一次給吳的情書上說:「你有沒有思想準備,如果坐了牢,你肯為我送衣服到牢裡來嗎?」「我相信我所想的和做的是為了有利於社會,而不想損害社會,我永遠也不承認犯了什麼反革命罪。」吳順娣表示理解他,不害怕什麼。
王申酉自結識吳順娣後,一面因愛情日益加深而感到激動、幸福、快樂;另一方面,過去三次戀愛遭受破壞的殘酷陰影,經常罩在他的心上,害怕再遭到同樣的命運。王申酉知道,他的愛情「生死簿」掌握在學校保衛組的手裡。他和吳順娣的著急心情和恐懼感也隨之加劇。
王申酉決定主動去找保衛組工人師傅當面談。他找到此人後,把自己和吳戀愛的過程向他詳細講了,反覆懇求保衛組不要干涉,不要破壞他們的戀愛和婚姻。誰知此人當天就趕到吳順娣家和吳的工作單位施加壓力,並對王申酉進行人格污辱,使吳順娣在家裡和工廠裡都無存身之地。王申酉知道這一情況後,感到很嚴重。他通過介紹人約吳談了一次話,因當時無充分時間交談,他希望吳不要匆匆作出最後決定,表示他將在幾日內寫一封詳細的長信給她,向她全面地、深刻地表白他的世界觀和對各種問題的具體看法,以及他對他們愛情關係的想法。為了穩定他所愛姑娘的心,挽救瀕於危險關頭的愛情,談話後,王申酉立即趕回學校,集中全部心思寫這封長信。他打算三四天內寫完,在9月10日下午交給吳順娣。
10日是毛澤東逝世的第二天,是個星期日,王申酉起了個大早,趕到學校人防休息室,埋頭寫尚未寫完的長信。他以為星期天不會有什麼人來。誰知道當他正埋頭寫的時候,一個監視他的工人突然到來,大吼一聲說:「寫什麼?繳出來!」王申酉一驚立即撕碎信紙,一部分塞進口中,一部分送到水槽裡,工人便撲上去奪,沒有吃掉的,沒被水沖走的紙片都被搶奪了去。這工人大喊:「抓反革命!」保衛組的人來到,立即把王申酉抓了關起來。他們將撕碎的紙片拼起來,作為「反革命黑文」。當天下午就將王申酉押解到區公安分局關押,並於當夜審訊。
對王申酉的審訊從粉碎「四人幫」前一直延續到粉碎「四人幫」後。1976年11月18日那次審訊中,審訊員給了他一支筆、一沓紙,責令他把「萬言黑文」的全文重新寫出來。法庭雖沒有把撕碎的剩餘紙片給他,憑著他的記憶,僅用五天時間,就把原意寫得既清楚又完整,把兩萬字的原信擴充到六萬字。擴充後的信,經與原信核對沒有意思的差錯,他直接引征大量馬列的話,和原意都無出入,許多句子甚至和原書完全一樣,好像照抄而來。王申酉寫的時候,如行雲流水,一瀉千里,一天寫一萬多字,這是多麼驚人的速度,多麼良好的記憶和紮實的理論根底啊!
要瞭解王申酉深邃的思想,含冤的深重,及以「反革命」罪處死他的荒誕,認真讀一下這六萬字的「親筆供詞」太必要了。因篇幅有限,我在這裡只能扼要地摘引一些內容。
王申酉以極其簡練明快的筆觸,用歷史唯物主義原理和科學社會主義學說,敘述了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階段,及空想社會主義理論產生、發展和失敗的過程。他寫道:「對於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樣一種歷史性經濟範疇,我們並不像資產階級辯護士所鼓吹的那樣,它是永恆的。但也不讚同一切空想社會主義者們的主觀意見,以為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可以跳過它或者在它沒有最充分地發揮它的歷史作用之前拋棄它。」「我們所要做的是深入地研究和考察這種生產方式和固有規律和矛盾,儘可能充分發揮它的歷史作用並減輕它的禍害,縮短它的壽命,限制它的一切破壞作用,創造一切條件向社會主義社會發展。」
接下去,他就談到了對1949年以前中國歷史的看法。從明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萌芽到1840年鴉片戰爭後中國民族資本主義工商業的加快發展;從太平天國的農民革命到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他詳細地回顧了滿清王朝這具木乃伊怎樣在牴觸西方資產階級的物質和精神文明後發生解體的過程。
接著,王申酉就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一系列問題發表了自己的獨到看法。他認為「五.七指示所描繪的社會藍圖,是一種‘理想世界’」,「消滅分工、消滅三大差別,那是要有物質基礎的」。他還認為「要談論生產,就要抓生產、交換和分配問題,而鞍鋼憲法都沒有提及,只提取消分工」。並鮮明地指出:「現在,無論什麼人,在口頭上都承認價值規律這樣一條支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最基本的規律仍在社會主義社會內起作用。價值規律起源於商品經濟,只要社會主義以商品經濟形式進行,價值規律就一定起作用。」「在社會主義生產中,利潤仍應看作衡量企業經營成就的主要標識,物質刺激、獎金制度仍應看作推動生產力發展的主要手段。」他提出疑問:「主席在三年國家經濟困難後還說過價值規律的作用問題,怎麼現在又要取消了?」
在長信的後半部分,王申酉嚴厲地抨擊了當時中國社會的種種怪現狀。他列舉他所獲得的大量資料,分析我國工業、農業、文教科技、文學藝術等各個領域的現狀,接著指出:「我國越來越成為封閉的自給自足的經濟體。」在談到「近兩年來黨內鬥爭狀況」時,他指出:「這場鬥爭關係著我黨我國今後的前途、八億人民的命運、世界政治風雲。」「到了十分激烈、致命的時刻,稍有一點熱血的青年都應關心一下。如國家完蛋,黨完蛋,個人還有什麼指望?」
王申酉這封長信,全是打倒「四人幫」以前所形成的真知灼見。這些精闢的見解,現在看來,也許有人會覺得並不稀奇。然而,在那現代迷信盛行的歲月裡,在許多人的腦海尚被冰封的時候,在大批「極右」和提倡三個「正確對待」的時候,就把問題說得如此透徹。
王申酉進監獄不久,得知「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後,十分喜悅,滿懷著不久就可釋放的希望,向監獄提出了八點書面要求。在第三點中說道:「在‘四人幫’問題暴露前,我深信我即使有活著的機會,也決不會有再回到社會上的可能了。但‘四人幫’打倒後,我心中產生了希望。我確實從內心為這場鬥爭的勝利感到高興,日夜興奮得無法寧靜,深切地擁護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繼承毛主席遺志為人民立的大功,我深切地感到社會主義祖國前途光輝。每當我看到報上報導的社會主義祖國到處蒸蒸日上的新氣象時,心中無法平靜,反反覆複閱讀,高興。……我渴望還能有機會回到社會上去,……我一定一個人發揮兩個人的力量,好好的為社會主義貢獻我全部力量。」但他的這一宏願,終於在「兩個凡是」的一聲槍響中被化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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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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