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lande：海N代

上個世紀早些時候，我父親出生在中國浙江省一個貧窮的小山村裡，不知道什麼原因，目不識丁的祖父母卻生出了一個好像有點天賦異稟的兒子，從小學到中學，父親幾乎完全是靠自學或極其有限的教育，一路考進了浙江大學。在整個求學期間， 因為祖母的早逝，祖父又癱瘓在床， 所以我父親不但要養活自己，還要照顧家裡，日子應該過得夠糟糕的，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混過這麼艱辛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的。

1949年，父親大學畢業，大時代的劇烈變遷也給他的生活帶來了深刻的變化，他參加了「革命組織」，並隨著組織到了上海，他是我們家裡的海一代（上海的海）。初到上海的幾年，應該是他生命中最輝煌的日子，不但經常有作品發表，並成為上海當時為數不多的雜誌的編輯。可惜好景不長，1955年，他就被捲進了胡風事件，一夜之間就從天上跌進了深淵，審查、關押，並被趕出雜誌社，到上海圖書館工作，因為頭帶「帽子」（壞分子的同義詞），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可想而知。文革中，更有一段時間被關在農村強迫勞動，我無從猜測他當時的心情和感受，我也不清楚他是怎樣過的每一天，但有兩件事卻是我記憶深刻的。

一件是我小時候，星期天在家裡，有時可能會有親戚什麼的來，可裡弄裡的管理人員往往也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他們會進門，觀察一下我家裡的情況，並教訓一下，然後離去，可想而知這樣的生活會在我們的心靈留下什麼樣的印記。另外一件是前幾年，我回滬去看望父親，那時候父親尚能走動，有一天，他說我們出去走走，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我和他走到了上海圖書館的舊址，我見他在門前的地方左看右看，又抬頭向上張望，久久不願離開，突然，他指著地上一塊地方，說就在這裡，我還看著他，父親說，就在這裡，文革的時候有好幾個人從樓頂上跳下自殺，有圖書館的同事，也有外面來的人，我無語，攙扶著他離開，我本來對性情柔弱的父親沒有什麼崇拜，但那一刻我卻有了一點不同的感悟，能夠面對那樣的年代，那樣事件的人，應該也是一個有堅強心靈的漢子吧。

我趕上了好時候，1979年，我可以參加高考了，那時恢復高考還不久，可在我報考文科還是理科時，出現了問題，我想考文科，可母親一定要我考理科，理由是你父親搞文吃的苦你沒見呢，還要去步他的後塵，儘管社會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跟著父親所經歷的不堪日子，一直在母親心裏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我沒有和母親有什麼爭執就選擇了報考理科，一是當時並不知道怎麼去說服母親，二是我非常清楚的是，母親沒有別的想法，她永遠只是想用她並不結實的身軀來保護她的兒女，對和父親一起經歷那麼多磨難的母親，我心裏除了感恩是不會有任何想法的。直到很久後，我才明白父親所遭受的痛苦，並不是因為他搞文而引起的，扭曲，病態的社會狀態給人們的生活帶來的苦難並不是因為你去棄文從理就可以避免的，可當我想要告訴她這些時，母親卻已經離我們而去了。

後來，我出國了，成了今天的海一代，和近二三十年來陸陸續續出國的人一樣，我們經歷了並不輕鬆，甚至有些艱難的日子，我不想再花篇幅去講我們剛剛過去的那些日子，如果要講的話，無論是在悉尼、墨爾本，還是紐約、洛杉磯、溫哥華，以及東京、巴黎、倫敦等等，大概有幾百萬人可以在一起一吐衷腸，我也無意把我們成為海一代的原因再來訴說，我更不想評判我們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對或錯，因為過去的日子和今後的生活都會說明這一切，我只想說，不管我們有過怎樣的糾結，不管我們有過怎樣的經歷，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都有了海二代，和他們一起生活，看看他們今後的日子會怎麼樣，或許是對我們最有意義的事情了。

我女兒在澳洲出生，算是海二代吧，在一個和中國有著完全不同的歷史、文化的國度裡出生，注定了她會有和她的祖父，父親輩完全不同的生活經歷，在網上和其他地方，我們已經看到了太多太多有關他們的故事，我只說一下發生在我女兒身上的是事。一是好像是剛上學前班的時候， 應該是四歲左右吧，我女兒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問我：「爸爸，God 是不是會保護小孩子的？」（她上的是教會學校），我有點怔住，因為我自己的信仰經歷非常糟糕，和女兒同齡的時候我上的是小紅軍幼兒園，以後又是紅小兵什麼的，到中學的時候，連想入紅衛兵都不讓入了，因為發現我是什麼家庭出生的了，以後又發現那些當時要我們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的人，要麼自己是壞人，要麼自己不為共產主義奮鬥了，去為別的東西奮鬥了，所以，當女兒猛一下子問我這麼個關於信仰的問題時，我真有點不知所措，但當我從我父親及自己的經歷裡轉了一圈回來後（說得有點過分，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我用故做莊重，其實心裏底氣並不是很足、但已足夠認真的口氣對她說：「是的！」我不知道我父親是怎樣經歷他的信仰問題的，我自己的信仰經歷如前所說是啼笑皆非的，而我真的希望我的下一代不要有我和我父親那樣的經歷。第二件事是女兒在year two 快要結束的時候，有一天她帶了一個徽章回來，我也沒仔細看，好像是student council 什麼的，也不明白是什麼東西，回來後帶她出去，在商店的時候，有人看見了，對女兒說，你很不錯，是captain呵，女兒不語，但看得出內心喜悅，我就跟上去說，你看你那老師對你很好的是不是，給你個captain干干，你要不要表現得再好點？哪想到我女兒一聽就說，不知道不要亂說好吧，這不是老師給的，是同學們vote我的。我一下就傻眼了，對一個沒有vote和被vote經驗的我來說，確實不知道小孩子也有這麼一出，我無法告訴女兒我自己的經歷，女兒也不可能體味到我的感受，但我確信的是，在童年就有這樣經歷，在和她的父輩和祖父輩完全不同的國度裡成長的女兒，一定會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不知道世界上其他民族有沒有和中華民族一樣這麼大數量，這麼歷時長久的向海外遷移的情景，中國人的海一代向海外遷徒的原因、過程， 有令人振奮和喜悅的，但大部分是令人嘆息，無奈或傷感的，我們目前所產生的海一代和海二代，只能說是中國人向海外遷徒中的一段小小的章節，萬維出了個好題目，讓我們有機會思考和記錄一下我們成為海一代的原因和過程，也讓我們對我們的海二代的情形再好好的看一看和想一想 ，所以，海一代，海二代確實是個意味深長的題目。

海一代，海二代，我再加個海N代，我們已經知道了不少我們祖先移居海外的故事，我們當然非常清楚我們自己成為海一代的情形，我們的海二代也在千姿百態的呈現著他們的生活，而中國人移居海外的情形並沒有停頓，還是每天都在發生，而作為海N代中的一員，我只是希望今後移居海外的中國人，不要是因為和他們的祖先相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