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躍進時期 老人為一個銅盆上吊自殺
小時候最怕鬼,白天不怕晚上怕,尤其是月黑加陰天的時候,更怕。
夏天,一家人在院子裡吃晚飯。這時,最擔心娘遣我去堂屋拿東西。堂屋是百年老屋,有幾個人在裡面過世。大人遣了,又沒有辦法,還不能直說怕鬼,怕一說,鬼真的生氣了會馬上顯形嚇人。總是先喘氣不勻了,拿了物件也是一下跳到門外。
但是後來,對這棟老堂屋我怕得不是那麼厲害了,原因是有了一處更怕的地方:我家的緊鄰,挨門的郝家。郝家在我們李樓村是外姓,只有一家,輩分卻高,雖然都還不到五十歲,我得喊郝爺爺郝奶奶。
我家處在我們村惟一的南北大胡同的北頭西面,郝家是從北頭數西邊第二家,他家的堂屋北牆就是我家南院牆的一部分。他家的茅子(廁所),就靠在他們的堂屋西山,郝奶奶的個子比她的丈夫還高,她去廁所我們在院子裡會看到她挽著髻的頭頂。
忘了是幾月裡了,只記得是一個仍然有些熱的秋天,還不到吃晚飯的時候,突然就看到郝家的屋頂上站起了一個人,還拿著一個簸箕。郝家是從東北搬來,屋頂也與我們村的不大一樣,沒有脊,只是一個慢坡。開始也沒怎麼注意,以為是上去晒什麼東西。但是卻見那人用手拍起了簸箕,拍一下還揚起聲拖著長腔喊一句:「家來吧……」這時,娘的聲音有些瘮人地說:「誰上吊了!」娘說這是喊魂,魂只要回來人還有救。也就聽到了哭聲,很單調,是郝爺爺的,瓮聲瓮氣的。哭聲裡還帶著罵,如「不知好歹的東西」。
村上的好多孩子,還有抱著孩子的婦女,就擠在郝家的大門口,往裡探頭探腦地看,還議論。知道郝奶奶是因為一隻銅盆上吊的,就吊死在自家的屋樑上,還聽說腳下跐著的條凳並沒有踢倒,只是偏在了一旁。
大躍進,煉鋼鐵,吃食堂,全村的鐵器銅器搜了個淨光。各家各戶全部斷炊,大小鐵鍋當然是全部收繳,一律吃共產主義的食堂。吃了不長時間,就吃不飽了,但是上面的精神還是昂揚得很,幹部們也就不敢懈怠。就發現了郝家屋裡有煙冒出,上門一查,郝家夫婦正在家裡用一隻銅盆煮幾塊地瓜。幹部們沒大講情面,踢翻了銅盆,當然還要沒收。郝奶奶不同意,保證以後不再犯,只是求告留下銅盆,說是結婚時娘家陪送的。幹部們堅持原則,執意沒收,郝奶奶就抓住不鬆手。搶奪中小腳的郝奶奶就摔倒了,據說是被跺倒的,但是幹部們誰也不承認。郝奶奶想不開,趁著老伴清理廁所的一會兒,就尋了短見。
魂當然是沒能喚回來,為了安慰孑然一身的郝爺爺,那只銅盆很快就還了回來。沸沸揚揚了一陣子,也就歸於平淡。只是我每天看見郝家沒有脊的屋子,就會想起站在屋頂上拍著簸箕喊「家來吧」的情景。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趁著月明地(我們那裡叫月亮為月明地),想跑出去與夥伴們玩玩「藏馬虎底」,就發生了令我害怕的事。「藏馬虎底」實際就是捉迷藏,不過範圍是整個村莊罷了。一班孩子分成兩幫,一幫守一幫藏,守的是守說好了的一棵大樹,藏者在對方大部分分開找人的時候,會突然出現蜂擁摸樹,摸到樹者即為得勝。
我是剛要撒腿出院,卻在月光裡一下子看到郝家屋西山的廁所上頭,影影綽綽有著郝奶奶挽著髻的頭在晃。全身的汗毛眼一下子全炸了,一步也邁不動,直到夥伴們擁進院子裡來喊我。「藏馬虎底」玩了足足兩個小時,月亮都有點偏西了大家才散夥各自回家。只是我從南頭一進這條又長又深的胡同,冷清間,那個挽著髻的頭又在前邊晃開了。一身又一身的小米粒就在身上起,潮水一樣。一家一家房屋在月亮裡投下彎彎曲曲的影子,就在前面蛇一樣游動,而身後彷彿還有輕輕的腳步在跟著。覺得有腳步跟著,也不敢回頭。胡同從來沒有覺得這樣長這樣深這樣冷過,等到快熬到北頭,郝家的那個門對於我更是極怕的一道關口了。還沒有到郝家的門,搦緊的心就想像著那個身子高高的、常常會裹著腿、挽著髻的郝奶奶,正圪圪翹翹但卻怒氣沖沖地從門裡走出來。連我自己也想不到,我會突然嚎出一句山東梆子:「西門外放罷了三呀麼三聲炮!」
只是這道門,不到兩年之後,在我孩子的心上增加了越發濃重的陰影,就更加難以越過了。郝爺爺,也上吊死了。
郝爺爺是在1961年的早春上吊的,還是那根屋樑,還是跐著那個條凳,只是條凳被踢倒了,死得更加決絕。那個黃燦燦的銅盆還在床頭上擱著。擱著也是白擱,不要說糧食,已經沒有任何吃的東西可以用銅盆來煮了。老伴走了,該輪到自己了。就是不想走也不行了,飢餓面前已經沒有任何活路可尋。早一天晚一天已經沒有任何區別,延長一天只能徒增飢餓的熬煎,不如趁著還有點勁,一了百了吧。只是郝爺爺走時,再沒有人能夠有力氣上到屋頂給他拍著簸箕一聲一聲地喊魂了。
那處小小的院落從此死寂如墳。沒有脊,只是一個慢坡的兩間矮屋,也慢慢塌圮在風雨之中。如今,那處院落與兩間老屋,該是早已不見了蹤影,而郝家夫婦,更是在人們的記憶裡消失得干乾淨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