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黃洋和林森浩,他們都恰好27歲,都是優等生,他們同住在復旦上海醫學院西20樓303;他們一個來自中國西部的四川榮縣,另一個來自東部臨海的廣東汕頭市,兩人的家鄉直線距離將近1500公里。在各自的親朋好友口中,這兩個優等生都擁有正直的品質和美好的前程。但同處一室一年之後,他們當中,一個人死於中毒,而另一個人則因為存在重大作案嫌疑而被刑拘。是什麼樣的生活衝撞,以至於將兩人引向了一條不歸路?
學醫
無論是黃洋還是林森浩,來到復旦學醫都曾是一件違逆個人意願的事情。
出生於四川榮縣的黃洋,一直都把北大作為自己的目標,為此還付出了復讀的代價。然而當填報高考志願的時候,雖然手握690高分,但黃洋還是沒敢選擇北京大學。
「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去成北大。」這是黃洋2007年時在博客上說的一句話。他的母親體弱多病,父母在其上高中那年雙雙下崗。這讓黃洋的選擇傾向於保守。
選擇學醫也是一個意外。這個少年,曾自詡「年少輕狂」,發誓一定要做到世界500強CEO。但他最終選讀了醫學。
在他看來,「醫生」是一個非常高尚的職業。但是他又說,這個職業可以看見自己30歲、40歲、50歲……的生活,甚至可以看見自己的墓誌銘,這讓他感到恐懼。
但黃洋並沒有30歲、40歲或50歲。他的生命軌跡,因為人生一連串的重大抉擇,在27歲這年戛然而止。
來自廣東汕頭的林森浩,學醫也是聽從了家長的安排。林家也不寬裕,一家五口靠開雜貨鋪為生。他說,「從醫是一個鐵飯碗,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林森浩曾在文章中自述,剛進入中山大學醫學院學習時,經常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但在廣東一家醫院的實習經歷,改變了他最初的想法。當時,林森浩正在急診科實習,有天擔架送來了一名已經陷入昏迷的病人,病人的妻子也隨同而來,站在一旁焦急萬分。
這時候,林森浩親眼看到急診室的醫生在做了診斷之後,對她說了句「沒事的」。而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馬上就讓病人的妻子平靜了下來。
「我感受到了醫學的神聖,收穫了學醫的動力,」林森浩寫道:「這是我醫路之真正起點!」
林森浩對於自己的醫術有充分的自信。他在微博上曾高調地談論過一位尿瀦留女性患者,在為其檢查胰腺時,林森浩懷疑是腸梗阻。幾天之後,他隨訪了這位患者,果不其然。
面對醫學知識相對匱乏的病人,林森浩認為自己應該熱心,「這一直是我所秉承的觀念」。
但很快林森浩也發現,由於醫學知識的浩瀚無垠和日新月異,在它面前,他所知道或者所認為對的東西,又可能是錯誤的。「路漫漫其修遠啊。」林森浩感嘆。而他的朋友則告訴他:「這正顯示出了你的善良本性!」
在《南都週刊》記者所接觸過的所有認識林森浩的朋友中,幾乎沒有人相信,他竟會是寢室裡的投毒嫌疑人。一位朋友說,林森浩有時像個孩子,膽小,甚至連蚊子都怕。在他們的心目中,林森浩擅長的是救人,而不是殺人。
在一篇英文日記中,林森浩描述了將一種名為N-二甲基亞硝胺的劇毒物質注入老鼠體內的過程。老鼠讓林森浩覺得恐懼,他希望可以平靜地觸摸老鼠,但最後不得不讓實驗室人員來幫忙。
黃洋則在日記裡分享了「愉悅」的實驗經歷。這是一次更為「恐怖」的病理解剖,老師大刀闊斧地把屍體的胸腔打開,而另一個老師正拿出電鋸準備開顱了。「兩邊同樣精彩,搞得我不知道看哪邊好,只好不停地兩頭跑。」
如果就看這記述醫學實驗的日記,保不準會有人認為黃洋才更像個有暴力潛質的人。
相遇
在復旦楓林校區的研究生求學經歷,是林森浩和黃洋生命的交叉點。
2010年,本科就讀於中山大學的林森浩,以優異的成績被保送進入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研究生部。
黃洋因為家境不好,曾想放棄讀研,直接參加工作。他大姑媽黃姿蓉告訴記者,為了省錢,「黃洋大一就拿到了導遊證,在上海做過導遊、家教,也賣過服裝」。
在老師、親友的鼓勵下,黃洋最後還是決定繼續深造,他選擇了專攻醫學院耳鼻喉科。而林森浩則主攻醫學影像科。兩人在研究方向上有所不同,但成績都出類拔萃。
黃洋和林森浩本來並沒有住在同一寢室,但黃洋曾經兩次更換寢室,其中一次是因為寢室漏水,另一次是因為他嫌住在一樓太吵。
一年前,黃洋住進了醫學院西20樓303寢室。20號樓是一棟老式洋房,主要居住的都是復旦的研究生,每層有20多間寢室。也許是因為醫學院的緣故,寢室過道的牆面上都貼著白色的瓷磚,氣氛像是醫院「住院部」。
「好像在這裡生活的不是學生,而是一個個病人。」一位復旦的學生調侃道。
黃洋與林森浩,還有另一位同學三人同住303,後者因為是上海本地人,多數時間住在了自己家中。
雖然有同屋之誼,但是翻看林森浩和黃洋的微博和博客,相互提及對方的筆墨卻少之又少,也鮮有那種朋友間慣常會發生的互相評論和轉發。
唯一能夠依稀證明兩人共處一室的證據,是林森浩在2012年11月27日凌晨1點18分發布的一條微博。他寫道:「上海的冬夜,開著電腦,在小檯燈的光照下,看著各種圖文,聽著電腦的沙沙聲,還有黃屌絲的呼嚕聲,頭腦裡偶爾閃過各種念頭,隨即如雲煙隨風飄散……」
據林森浩的朋友講述,雖然與黃洋住同一個寢室,「但每次我們邀請林森浩去上海歌城K歌,或者半夜裡把林森浩拖起來去吃夜宵,他都沒有叫上同寢室的黃洋。」
對於黃洋,林森浩說來說去就那麼幾句話,「黃洋家境貧寒」,「睡覺打呼嚕影響我的睡眠質量」等等。「但這點小事不至於構成林森浩的殺人動機。」林森浩的朋友認為。
雖然彼此漠然,但卻並不意味著兩人在生活上的孤單。實際上,兩人各自都擁有許多好朋友,也都有非常積極和健康的課外生活。
黃洋的表妹告訴記者:「黃洋從小就特別懂事、脾氣謙和、朋友特別多。」而黃洋大學階段的很多假期時間,都用在了去西藏墨脫的支教上。
與黃洋相比,林森浩更喜歡體育運動。在廣州的時候,林森浩就曾先後兩次完成從中山醫科大學到廣州大學城的「暴走」運動;而來到上海之後,他也會經常跟朋友去體育館健身或去打籃球。相對K歌、泡吧,林森浩說自己倒是更願意去爬山和跑步。
在其他人看來,林森浩為人有時會有點古怪。林森浩的好友小吳說,林森浩「會做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跟同學一起玩,他不打招呼就跑了。有點不太顧及別人的感受,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活在自我的世界中。」
對於自己看不慣的行為,林森浩也忍不住要惡言幾句。比如他曾罵女作家木子美是「極品骯髒女」,也對很多女研究生找男朋友注重對方的物質基礎而出言不遜。
「他是個追求完美的人,寫論文,一個錯別字也沒有。Word排版沒有美感,他也會非常不爽,」林森浩的朋友告訴記者,「他經常會為一些小事而抓狂。」
前程
對於黃洋和林森浩來說,三年的研究生生活已經接近尾聲。
由於家境的原因,早前黃洋對於繼續攻讀博士也有顧慮。在2012年,黃洋的成績足以讓他獲得直升博士的資格,但他卻選擇放棄了。
黃洋的大姑媽黃姿蓉告訴記者:「黃洋在今年新年後的一次成都之行,實際上是去聯繫工作的事情。他還是想早點掙錢,為家裡減輕負擔。」
在3月的成都,黃洋參加了高新區的公務員公招考試,同時也聯繫了多所醫院,很多醫院都對這個復旦的高材生表示了興趣。不過,在深思熟慮之後,黃洋還是下定決心考博士。
而林森浩早就已經決定要參加工作了,甚至在廣州一家醫院找好了工作。不過他這個決定卻下得並不那麼痛快。在林森浩的言論中,可以很明顯地覺察到他對醫學院的留戀:「我越來越喜歡上醫,可是明年我卻要回到廣州,造化常弄人!」
3月9日,黃洋參加博士入學初試,並獲得了第一;而林森浩則待在寢室裡,無所事事地上著網。他說:「(自己)一度嚮往(考博士),曾糾結,回想起當初找導師的時候信誓旦旦的決心,以及由此跟現導師鬧出的不愉快……」
很多朋友也不太清楚林森浩最終放棄讀博的原因,而在媒體的報導中,則大多將其歸於與導師關係的不和。
今年過年前,林森浩拒絕導師的要求幫忙代筆一篇論文。他跟朋友透露說:「要是留在上海工作,那我不假思索地就寫了,但問題是我要換單位,換單位就意味著白寫。」
「(林森浩)不想給人當免費勞動力,也不喜歡被利用。」林森浩的一位朋友評價說,「他是一個功利心很強的人。」
最終,林森浩和導師的關係越鬧越僵。
在今年3月,林森浩的母親接到了兒子打來的電話,林森浩說論文沒有署導師的名字,導師很生氣。母親則勸解他:「你心直口快,缺乏社會經驗,不要意氣用事,老師有抱怨,你也不要跟老師頂撞。」
在缺席博士入學考試後,林森浩的情緒似乎開始變差。原本在夜裡12點前就入眠的他,每天都要上網看一部電影,不過凌晨2點不睡覺。
算下來,兩個27歲的青年都已經在醫學領域整整浸泡了八年。四年前,林森浩曾寫下:「我熱愛醫學,立志獻身醫學事業。」但四年後,今年3月28日,他又向好朋友perry抱怨說:「有句話叫‘青春被狗吃了’,我感覺對我們來說,青春注定被醫療行業吃了。」
在林森浩開玩笑般所羅列的三種「不孝」中,包括單身、讀研,其中居首的就是學醫。他說自己有時候很痛恨這個行業,名義上叫做醫生,但是面對病人,尤其面對那些急切想從這裡解決困惑的病人,幫忙總不能幫到底。「好比帶一個問路者走了一段路,然後跟他說,你找別人幫忙吧。」
性格內向的林森浩不善言辭,他說他追求的東西,其實就像「阿甘的奔跑」那麼簡單。而在這一點上,他和黃洋倒是表現出了難得的一致。黃洋認為只有「傻瓜」的內心才是純粹的,不會計較一時得失,從而得到了「聰明人」一直苦苦追求和夢寐以求的東西,「而阿甘也是這樣的。」
中毒
4月1日,愚人節。按照黃洋的日程表,他會前往學校圖書館繼續論文的寫作。所有的師友均篤定他將開始博士的學業,而他所缺的,只是一篇漂亮的碩士畢業論文。
在那個略有些陰霾的清晨,黃洋起床後,打開寢室的飲水機,喝了一小杯水。因為覺察到水裡有異味,他迅速將水吐出,但已經嚥下去了一部分毒水。黃洋擔心其他同學會誤喝髒水,還特地把「過期」的水倒了。
毒物並沒有立刻發揮作用,直到黃洋去到圖書館之後,他才出現嘔吐的症狀。當天中午,黃洋獨自步行來到距離學校僅一街之隔的中山醫院就診,醫生診斷其為急性腸胃炎。到下午4點的時候,黃洋的體溫升至39攝氏度以上。
沒有人知道確切的發病原因,醫生將大部分的可能性,歸結為是寢室飲水機中日久滋生的細菌。然而所有的藥方都沒有緩解他的病情。
第二天,黃洋仍然嘔吐發熱,並感到腹部隱痛。醫院為黃洋做了第一次肝功能和凝血功能檢查,結果這兩個檢查結果均出現反常。黃洋開始接受保肝和輸血治療。
如果凶手真的是林森浩的話,其實上天仍然給了他一次贖罪的機會。在黃洋入院後,正在該院超聲科實習的林森浩不僅帶著水果前去看望,還親自為黃洋做B超檢查。但檢查過後,林森浩這樣告訴黃洋:沒有什麼事。
隨後,黃洋的病情迅速惡化,4月3日,黃洋的血小板開始減少,被送人了外科重症監護室;7日,黃洋的鼻孔開始出血;8日,整個人陷入了昏迷。
復旦大學中山醫院專家組會診後考慮到的可能性包括菌菇中毒、老鼠污染食物和有機化合物等外來毒物,以及免疫系統疾病,唯獨沒有考慮到被故意投毒的可能。
直到4月9日,黃洋的一位師兄收到來自陌生號碼的簡訊,提醒他注意一種化學藥物。黃洋的師兄隨即查詢了校內的醫學論文資料,發現使用該藥物後的實驗室小白鼠症狀與黃洋十分相似,而相關實驗論文的作者正是黃洋的同寢室室友林森浩。
4月11日,在警方的介入調查中,確認發現了殘留在飲水機彎管裡的少量N-二甲基亞硝胺;13日,警方基本認定與黃洋同寢室的室友林森浩存在下毒嫌疑,將其拘留。這是林森浩最後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中。
但遺憾的是為時已晚。14日下午,黃洋已經無法自主呼吸……4月16日15時23分,醫院宣布:黃洋去世。
迷局
黃洋的父親是在4月3日那天趕到上海的,因為臨時沒有住處,他在黃洋的寢室住了一晚。據黃父所述,林森浩表現得很淡定,還詢問了黃洋的身體情況。「他說他和我兒子的關係很融洽。」黃洋的父親告訴《南都週刊》記者。
在黃洋就診的這段時間,林森浩並未有過任何明顯的異常舉動。在4月5日這天晚上,他還看了一部顯得意味深長的電影,電影的名字叫《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不成熟的少年,自以為成熟的愛情;早熟的少女,為尋找依靠,尋找安全感,不惜玩弄愛情。灰色的事件。可,勇敢倔強的少年,不帶丁點娘炮,大讚,不然要青春來作甚! #出來混,就不要怕死#」林森浩在微博上寫道。
於是,在警方正式公布嫌疑人之前,網路已經假設了林森浩的投毒罪名成立,至於動機,則理所當然地歸為情殺。然而事實上,黃洋並沒有女友,林森浩也從未談過戀愛。
隨後,網民們又紛紛幻想出「競爭博士名額」、「林森浩用黃洋做化學實驗」等等離奇動機,甚至開始煞有介事地分析起百度知道上,一位名叫「誅姜成」的ID所提出的關於N-二甲基亞硝胺的問題。
於是又有人「推斷」出,林森浩的真正目標應該是寢室的第三名室友「姜成」。可是事實上,第三名室友根本不姓姜,而是姓葛。
就在全民當福爾摩斯預判林森浩作為凶手動機的時候,4月16日,林森浩的父親和家人趕到了上海。在他們看來,林森浩一直都很懂事,從來不會惹麻煩,生活也很節儉,花錢從不大手大腳。唯一一次破例的,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專題)的時候,他一下子捐出了800元,同時還獻了兩次血。
「(林森浩)是一位善良的人,心地非常好,有同情心。他不可能害人的,如果有人想害他,會遭天譴。」林森浩的家人在給媒體發來的簡訊中說。
但很快,上海警方就通報稱:已經初步確定了林森浩的作案動機,並在4月19日以涉嫌故意殺人罪向上海市黃浦區人民檢察院提請逮捕。
關於林森浩的作案動機,目前警方只給出了「因為生活瑣事導致不和」區區十個字。什麼樣的生活瑣事,外界還無從得知。而正是這十個字,讓兩個天資過人的大學生付出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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