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愛情闖入生活
列夫。托爾斯泰在其巨著《安娜。卡列尼娜》一書中曾說過:「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們國家恰好打了一個顛倒:幸福家庭是不相似的,不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中國千千萬萬的幸福家庭都毀於毛澤東的「階級鬥爭」和「政治運動」,所以說中國愛情的悲劇是相似的。
一、站東鄉碰撞的火花
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中有句名言「哪個男子不善鍾情,哪個女子不善懷春?這是我們人性中的至神至聖」。
五十年代的年輕人是早熟的一代,思想早熟,追求早熟,事業早熟,似乎情感也早熟。
1952年全國大張旗鼓地宣傳《婚姻法》,提倡男女自由戀愛,反對父母包辦,居間介紹者----媒人,成為「千夫所指」的壞人。我心裏在想:沒有介紹人怎麼戀愛呢?未必向女方說我愛你,此言怎好啟口?而不知道感情的交往、磨合、相愛,不是突然的事件,總是黙黙地、無聲地,通過雙方無言的眼神和某種潛在表情在交換,就如水到渠成的道理一樣。雖然我是個工作狂,強烈的事業追求者,也活得充實,但每當工作之餘或放下書本閑暇的短暫時間,突然有種空虛感,似乎生活中缺少點什麼?總想和女的、漂亮年輕的女的談天,不知女人是否也這樣?男人在一起喜歡談論女人,女人在一起也喜歡談論男人吧?一個時候有一個時候談論的形式與內容,決不會千篇一律。當幾個男人湊在一起時,便給機關裡的姑娘打分,六十分及格,七十分中等,八十分中偏上,九十分以上為美人,沒有對象稱之為「單干戶」,有了對象稱之為「互助組」,結了婚叫「初級社」,有了孩子叫「高級社」,這不是無聊,是男人一種生活世界。也是那個年代的流行語,新名詞。就像我們今天的「酷」、「帥」一樣。
我是個「老單干戶」,使陳崇陽、夢覺等朋友十分為我操心。他們兩人早有了女朋友。夢覺女朋友是高中同學,1950年12月參軍去了朝鮮,現在還在志願軍部隊做戰地軍醫,常有書信來信,說回國就結婚;陳崇陽女朋友是他父親的學生,在省裡一家銀行工作,每週有約會。
我呢,獨來獨往天馬行空,到底該找什麼樣的女朋友哩?夢覚意見是:第一要漂亮,第二要有文化,第三要品格好。陳崇陽說,漂亮不漂亮沒關係,關鍵要性格好會做家務事。我的標準是漂亮,像冬妮亞樣,走在一起也光彩;再有興趣相投愛好文學。但漂亮姑娘要找的多是當官的,或叫有發展前途的。機關裡幾個漂亮姑娘我看得上眼,已為科長處長「相中」,名花有主,自難以沾邊。說到「興趣相投愛好文學」就更難了,很少有女孩子熱愛文學獻身寫作,多半是讀讀小說消磨時光。
中國人相信緣份,婚姻也是如此。說什麼「百日修來同船渡,千日修來共枕眠」,好像還真有點道理。
1953年夏,也就是在站東鄉擔任普選工作委員會主席的日子,一天周龍聯鄉長敲開我辦公室門,拿著一張介紹信走進來,說:「黃組長,市上來了位同志,說是來建立圖書室的,豐富農村文化生活。」
我埋頭看文件,頭也不抬地說:「你處理就行了。」周鄉長笑笑道:「這是女同志,她說非要見駐鄉工作組長。」
我合上文件,接過介紹信看也未看地扔在桌上說:「真煩,叫她來吧。」
不一會兒周鄉長引著個姑娘來到我面前,怯生生地站在那裡顯得手足無措。我隨眼看去,哦,一個漂亮的女孩!她年約二十歲出頭,生得白白淨淨,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嵌在紅噴噴的鵝蛋臉兒上,小小的嘴唇像顆熟透的櫻桃,兩條細細的長辮拖在青呢短大衣上,甩去甩來好似一對蝴蝶在歡快地飛翔,唯一缺點是身材矮一點,不過矮得適中勻稱。從她那怯生生手足無措的樣子判斷,知是個新參加工作不久的菜鳥。我示意叫她在椅子上坐下,才重新拿起介紹信認真看了一遍後,說:「肖同志,你是市圖書館的,談談你的打算,我們怎樣配合你?」
她翻開隨身所帶的筆記本,把事先寫好的工作計畫,一字不漏的像朗讀詩歌一樣地照著讀下去。我心裏暗自竊笑,好機械,一副學生腔,經過一翻交談後,按我意見圖書閱覽站的試點工作,放在建設村。一來那裡群眾基礎好,二來順大路來去方便。
幾天後她搬來行李住在鄉上,說是為了開展工作方便,自然也就成了工作組的一員。鄉上工作既寧靜而又繁忙,每天上午除研究匯報工作外,便是各人根據自已的愛好與人生選向自學,我當然是看小說或做人物筆記。
一個早晨,我在鄉政府橫廳桌上趕寫報告講稿,因那兒地方大視野寬人又少,她卻不揣冒昧走過來拿起講稿就看,那是什麼講稿啊,正像高玉寶寫《半夜雞叫》在紙上面畫人人馬馬一樣。有什麼辦法呢,我的「文化」超過了「水平」。儘管我夜以繼日不停地學習,但基礎太差仍然別字連篇。她看了會兒,竟不客氣指出文稿上語法不通之處和錯別字,說:「把青春獻'及'黨,把生命交'與'毛主席,有兩個字是錯的,是'獻給'而不是'獻及',是'交予'而不是'交與'……」
我不好意地紅著臉說:「肖同志,謝謝你的幫助。」
她笑笑說:「今後不要叫我肖同志,就叫我名字好了,要不就叫我地瓜……」
「地瓜?」我望著她白白淨淨地臉蛋,有點困惑不解。「地瓜是我的綽號,同學都這樣叫我,就像別人叫你'黃牛'一樣。」
我笑起來問:「你怎麼知道我叫黃牛?」
她一點不掩飾地說:「這又不是什麼秘密,大家背後都這樣叫你。」
我「哦」了聲表示認同。
自此,只要一有時間或見我一人學習看書,她便主動上前向我不厭其煩地講解每個字的出處,比如看報時看到「頗「這個字卡殼了,她便抿嘴一笑,柔聲細語地說:「這個字讀」PO「,有兩種意思:一、偏,不正,如:偏頗;二、副詞,很,相當地,如:頗久,頗不易,頗負盛名等等。」
說也怪,經她這一講解,這個字像烙鐵一樣地烙在了我的心上,再也忘不掉了。
一天夜裡,我們一同下村歸來,默默走了好一段路,我打破沉默道:「肖同志,你對我幫助太大了,不知該怎樣感謝你。」
「感謝?「她的身子微微一怔,隨即輕盈嬌憨咯咯一笑:「隨你便,你認為哪種方式最好,就用那種方式……」
我低頭細心品味著她的話,腳步更慢了,月光下拖出的兩個長影兒,一時在泛白的小石橋上,一時在染著露水的秧苗上,忽閃忽閃飄忽不定。水田裡的青蛙呱呱地叫個不停,不時有尋愛的游魚蹦出水面,以示美麗身姿。在這萬籟俱寂甜美的夜,兩個身子像只遊船在墨綠的田野裡浪蕩飄逸。
「黃組長,今後你可不要再叫我肖同志了,聽來多彆扭。」她說,語音柔得似水,兩隻潔白的細手不停地扯拉著胸前的辮子。
「那叫什麼?」我老老實實問:「你不是在會上發言說麼,'同志是集體的代名詞,是階級友愛的化身。你倒下了,它來接過你手中的槍;你掉隊了,它能幫助你前進'……」「好啦,好啦,你還有點教條哩!」她把辮子往背後一拋,扯片秧葉輕輕地放在嘴裡咬著,那水靈靈的黑眼睛裡像有兩朵燃燒的火焰,我驟然感到一陣緊張,聽她繼續說:「那是會上,現在什麼時候——嚯,你看,流星。」
一顆流星劃過夜天,墜落在遠處。這時蛙鼓奏得更歡了,把溪流的潺潺聲都掩蓋去。一陣涼風吹來,她身上的香脂味鑽進了我的鼻孔。我雖是個還未成熟的男人,此時禁不住愛的衝動狂瀾,加之近來又在看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正巧看到保爾跳進冬妮婭屋裡那一章。也許是故意還是調皮,我靠前一步挑釁性地問:「那喊什麼?」
她似乎有點慌亂,但很快鎮靜下來,把聲音壓得極低說:「小肖、俊華、地瓜都行……」
說也巧,她在說話時忘看路,一腳踩下了秧田的過水渠,「哦唷」地叫了聲,身子幾乎跌下去,我即一把扶著她輕盈的腰肢,感到一股強烈的電流從心上湧過。她不掙扎久久地倚偎著我。我們相互呼吸變得急促,一動不動靜靜地享受那初戀的甜密。愛,無聲無言的愛,悄悄地爬入了我們的心靈,自此拔也拔不出來。
在我們愛情發展到了白熱化的時候,一個晚上在人民公園的花叢中,她如痴如醉地躺在我懷裡,接受我輕柔的撫弄。「榮,你得到我滿足了嗎?」
我點點頭,看著她那雙柔柔的眼睛道:「滿足了,完全滿足了。」我說,仍輕輕地不停地撫弄著她細細的眉毛、紅紅的嘴唇、冷冷的鼻尖、白白的脖子……
「你不會變心吧?」她張開兩臂抱著我的脖子,甜蜜蜜地說。
我吻著她焦灼的嘴唇,醉意朦朦地道「傻姑娘,說些什麼,我倒擔心你把我扔了。」
她燦然一笑,把我手捉住放在她柔軟的胸脯上,說:「做人得講良心,我不是'杯水主義'者。愛情的可貴在於一生一世,忠貞不渝,同甘共苦,共患共難……我最恨那種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女人,把愛情當成市場上的商品交易。」自此,我精神百倍,朝氣十足,再沒有煩惱憂愁,更無生命的孤單,渾身是用不完的力量,有時情不自禁地揮臂高喊:「偉大的時代,美麗的生活,我愛你!」
十年後我因「馬盟」一案,羈押在省公安廳看守所。這兒距初戀的人民公園咫尺之地,想起往事不禁泫然淚下,揮筆寫道:
「花有意,物有情,夜色吞去兩個人。竹叢深處語竊竊,笑聲一串鈴。雨兒涼,風兒輕。沙平路軟腳印深。麥穗重重影綽綽,暗中好偷吻。草無言,蟲有聲,清清溪流白如銀。翠竹朦朧藏睡鳥。相偎看流星。情遷變,歲月奔。淚水千行濕胸襟。留得勤奮文章在,獄中一孤魂。」
二、荷塘夜色濃濃情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當人墜入愛河,情感常有躁動:見時相偎不忍離,不見狂戀心不定。
一次,相約看捷克影片《明朗的天空》,我大約開映前半個多小時就去到電影院儍等,一等不見人、二等不見身、三等不見影,心裏便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幻覺:是否病了?是否發生了車禍?是否臨時有工作任務?是否突然變心?……
一個個假設,一個個否定,焦急的情緒使旁觀者暗喑竊笑:這個失魂落魄的年青人,肯定在等他女朋友。在來去的觀眾中終不見她婀娜身姿,我灰心喪氣,待第三遍入場鈴聲響起,絕望中她才姍姍遲來,使人又怨又喜,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記得,有個星期因忙相互沒有見面,我顯得心神不靈,情緒意外煩燥。夢覺、陳崇陽發覺,竭力慫恿我去市圖書館找她,還說愛需要勇敢,不要放棄任何的追求機會。恰好她來電話,要我去圖書館。實際是幾位同畢業於省女職高的同學,對她負責,策劃了一場共同「審查」我的鬧劇。
省女職高也和我們市委干訓斑一樣,每人都有一個綽號,那三位「審查」我的女孩子,一個叫「燈影」的趙素華,她瘦而高,上身沒有什麼肉,像個皮燈影;一個叫「春蓉」的李春蓉,長得嫩氣亮麗,賽過初綻的迎春花;一個叫「蝴蝶」的胡德華,因諧音而定其名。事前她沒有告訴我這個「內幕」。我沒做任何準備,仍是土裡土氣一身行裝,騎著單車飛也似地去了圖書館。
1953年前機關幹部是供給制,每月一萬二千元(舊幣,合新幣一元二角)薪資,後改為五萬元舊幣的包干制,其它費用仍由國家負擔。五萬元舊幣又能做什麼呢?好在那時的年輕人不講究穿戴,也不上酒店、坐茶館,除繳納黨團員應交的費用外,便是買幾本書。我熱天打扮通常的是一身灰布制服,腳上一雙草鞋;冬天藍布棉衣、蘭布褲,圓口膠鞋粗線襪,典型的廷安老土。可那陣時興,越土越革命!我去那天也是這麼個打伴,只足下的膠鞋換成了當時極為新潮的翻皮半統皮靴,近似今日義大利的老人頭。
圖書館座落在祠堂街人民公園旁邊,隸屬市文化局領導。它前臨大街,後連公園,穿出竹籬小門便是荷花池。三棟平房一眼穿透,借書室、閱覽室、藏書室,緊埃荷花池那邊有一樓一底磚木結構房屋,是工作人員住室。我架好車逕直走去,在借書處的一個小桌旁,被一位姑娘擋駕:「同志,找誰?」
「找肖俊華同志。」我怯生生回答。
「哦!」她兩個眼兒在我身上溜了幾轉,似笑非笑地問:「公事還是私事?請填會客單。」
我難住了,該怎麼回答:說公事吧,是什麼公事?說私事吧,又是什麼私事?更為發愁的是填寫會客單。我的天,寫出的那幾個字還不如小學生啊!她見我遲疑,便進迫道:「同志,你說呀!是公事還是私事?……」
我難以正面回答,只好紅著臉支吾:「沒什麼,她大概不在吧?我改天來。」我推車慌忙往門外走,聽見身後爆發出一陣笑聲:
「地瓜快來,你女婿走了。」
她從藏書室衝出來,一邊叫我,一邊笑罵道:「春蓉,別高興,到那天我才和你算賬。」
我進得她們的寢室還未看明白眼前一切,一串女孩子銀鈴般的笑聲推前擁後地擠了進來。這些姑娘也沒有一個羞字,嘻裡樂啦地說開了:
「不錯嘛,老裡老實的,像個工人樣子。」
「打個空手來,糖也不買一點。」
「還怕羞嗎?低著頭……」
我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對答。她呢,無所謂的笑著,似乎向她同伴說:我找這個對象不錯吧?
好一陣後我發言了:「同志,你們的機關鎗、迫擊炮轟夠了吧?現在該我反擊了。不怕你們嘴利舌尖,今後可不要找個傻女婿,唱'駝子回門'啊!」(駝子回門,是一出川劇,諷喻一個漂亮女孩找了個又醜又呆的女婿)
春蓉、蝴蝶、燈影,尖叫起來:「可不得了,地瓜,將來你準不是他的下飯菜,跑到娘屋裡來撒野了。」
她揚著眉得意地笑道:「你們以為別人是一張嘴巴,說不過你們三張嘴麼?」
燈影把臉一刮:「地瓜,羞不羞啊,門都沒有過,就幫腔了。」
蝴蝶道:「我們走吧,別打擾人家說知心話,惹橫了'牛',謹防用角來擂你。」
在格格地笑聲中,她們飛了出去。她瞟我一眼道:「對她們就得轟,裝老實會對你糾纏不休」
我笑,看了看四周說:「這兒不錯,好讀書。」
「你真是個書迷,走到哪裡都想著它。」她虛掩上門,在我對面坐下來說:「一個人要正確使用時間,注意大腦休息,書看多了,不利健康。」
我說:「我不打球,又不跳舞唱歌,除了看書就覺得沒什麼事可做。」
「現在也是這樣?」她明媚一笑,提議說:「今晚去划船,划船挺好玩,不僅鍛練身體,還有詩情畫意,把船划到荷花池中心去摘蓮籽吃。新蓮籽又香又脆,好吃極了。」
我笑著點頭問:「就是我們兩人?」
她道:「未必要春蓉、燈影、蝴蝶參加?別人才不當電燈泡哩!」
我故意道:「她們是你的同學,請不請關我什麼事。」
「你以為別人沒約會,她們都早有了對象,上週燈影和她愛人跑到華西壩去耍了大半夜,回來時,頭髮都亂成了一個雞窩,見著我只是不好意思的笑。「她小聲說:「你想,她們會不會來?」
我一陣心熱,想上前吻她,她推開我道:「你不是想看書嗎,我給你取幾本來。」
她轉身出去,不一會兒取來幾大本書,說:「這是新出版的蘇聯小說《收穫》,寫的是一對戀人因戰爭分別,後來男的負了傷因消息之誤,女的以為他死了,便和另一個男人結了婚。婚後不久,男的回來了,三人之間形成個矛盾重重的三角戀,真不好解決……」
我聽著深皺眉頭,由不得關切地問:「後來呢,後來她(他)們怎麼解決?」
她望著我燦然一笑:「感情的事說不清楚,你看了就知道。」說著,隨手送來另一本書,「這是《遠離莫斯科的地方》,也是才出版的新書。你看,這有一首詩……」
我順著她手指卡住的地方看去,並輕輕誦讀道:「……愛情不是秋天的泥濘,也不是冬天的雪,愛情是一支歌,然而這支歌是不容易編好的……」
「寫得好不好!」她一雙發亮的眼睛,深深地問望著我。
「好,」我說:「我們現在不正在編這支歌嗎?我想會編得好的。」
她合上書,用手攏攏頭髮道:「你準備怎樣編?」
我一下抱著她,熱烈地狂吻:「就這樣編……」
「去你的,」她逃開我焦灼的嘴唇,道:「要這樣編就太簡單了。」
「你說該怎樣編?」我笑,放開手,有點不好意思。
她想了想,摸著發紅的臉頰:「愛情莫過於相互的幫助和體貼,要把感情建立在忠實的基礎上,不能欺騙不能說謊。不知怎麼,我總擔心今後你是否永遠對我這麼好?會不會去愛上其它女同志?」
我沉默了一下,想了想,認真地道:「我是個學徒,受盡苦難的人,你能愛上我,我便感到十分滿足。只要你對我不變心,我還會變心嗎?何況我們興趣一致,愛好相投,此情此意,會超過歷史與現實中任何一對戀人。」說著,我背誦了新讀到《長恨歌》中四句:「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
「真的這樣?」她扑到我的懷裡用手抱著我的肩頭,偏著臉道:「你還不知一個女孩子的心,當她決定愛上一個人後,便再難轉向。因為她不能出賣自己的清白與情操,把少女的驕傲給了這個又給那個。榮,希望你能永遠愛我,我們生生死死不分離!」
我緊緊地抱著她,狂熱地吻,她捨不得鬆開手,舌蕾在我口中旋轉。
夜幕降臨了,黑暗漸漸吞去了房中的輪廓,她好一陣才說:「我們走吧,該去划船了。」
我們手挽著手,穿出圖書館竹籬小門,沿著一條綠綠小徑,緩步向人民公園划船的碼頭走去。週末的人民公園,浸沉在歡樂中,燈光閃爍,歌聲悠悠;楠木林裡人群熙攘,笑臉張張;假山後面情侶對對,攜手攬腰;舞池裡,成雙成對的靚男美女在霓虹燈下翩翩起舞……
時代是這樣的歡樂,社會是這樣的祥和,歲月是這樣的謐靜,叫我們怎麼不歌,怎麼不唱啊!我們沿著窄窄的石板小路逶迤而行。石板路深藏在樹叢中,腳下的綠草小花透出陣陣清香,碧水綠波裡只只遊船在槳橈的划動下輕輕前行。我們租了一條小舟相偎而坐,然後揮著木槳一前一後的劃起來。夜靜雲黯,星稀月淡,藍藍的水帶像條深灰色的長緞,緊緊纏繞著兩岸花草、柳樹,四周甜靜無聲,頭上星兒眨著眼,狡黠地看著我們。兩片划動的槳橈與溪水細語。小船沿著溪流駛進荷塘。荷塘在月光下像一幅水墨畫,碩大的荷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塘水中沉著一彎新月,新月像只小船在水底游弋。我們沒有說話,心裏溢滿人世間最美好的甜言密語。人們常常議論幸福,可什麼是幸福?我以為,幸福就是和相愛的人在一起,談論事業、理想、前途……。
船兒劃進荷塘深處,遠離人們視線,只有當頭的星光和月亮,偶爾幾聲魚躍和斷續的蛙聲。她深情地望我一眼說:「就在這裡玩一會兒吧?」
我點頭收槳,她放下橈板,小船停住,碩大荷葉成了天然床帳,世界只有她和我倆人了。我倆緊緊地擁在一起,無語勝有語,有語是多餘。她軟軟的身軀灼熱逼人,那柔肢細體緊偎於我的懷中,一股強大的電流透過全身,直衝我的腦門。我忽然渾身發顫,語不成聲地說:「華,親愛的,我愛你,愛死你了……」
她深深陶醉在愛的天河中,連回話的力氣也沒有了。漸次漸次我們再沒有話語,只有相互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似乎再甜、再蜜、再柔的語言,都難以表達此時的纏綿。愛是酒,愛是蜜,愛是狂,愛是醉,在蜜與酒,狂與醉中的我們,忘記了世界,忘記了荷塘,忘記了人世間的一切一切,似乎偌大的宇宙,只有這對相愛的戀人。一陣微風吹來,使我們甦醒。,她輕輕推開我,耳語道:「親愛的,有船來了」。
我睜開醉眼,一陣滿足的微笑,舉著木槳划動起來。她一邊划槳,一邊把手浸在水中,說:「好暖的水啊!」
我從池裡撈起一柄蓮蓬遞給她,說:「你不是喜歡吃嗎?」
她接過蓮蓬,剝去籽殼,放一顆在我手掌裡:「你也吃,好香好脆。」
我輕輕嚼著說:「真的,又香又脆,好吃極了。」
她笑了笑,向四周看了一眼說:「那船見我們在這裡又劃走了,嘿,好清靜,一個人影都沒有了。」
我聞言移身又去摟她,可一扭動,小船就劇烈蕩動。她抓著我的手道:「輕一點,別把船弄翻了。」
我附著她耳朵小聲地說:「翻了船,洗過澡不更好麼?」
她道:「我又不會泅水,淹死了怎麼辦?」
我說:「有我在,再深的水池淹不死。《收穫》上不是說,水是不沉人的。」
她道:「不沉人的水是重鹽水,這水要沉的。」
我借勢推推她:「走,我們試試。」
她偎著我,以告饒的口吻說:「哪個星期天,我們到城外小河去游泳,你好好教我。好久以前我就想學游泳,一則找不到老師教,二則怕羞,鼓不起勇氣。」
我拍著手掌道:「好好好,你教我文化,我教你游泳,同等互利。」
「才不互利哩!——」她戳我一下,笑著把頭低下。這話包含著什麼意思?說不清道不明,無限兒女私情。
她見我並不注意,才繼續說:「讀書的時候我也去過游泳池,可一見有些男的不懷好意,一雙雙眼睛都掉在別人身上,從此再不去了。」
我說:「舊社會是這樣,到處是流氓阿飛,他們調戲女人,無惡不作。可現在敢……」
她同意說:「所以我覺得社會主義制度好,女同志不再是男人的花瓶。愛情建立在平等基礎上,誰也不壓迫誰。不過有一個時候,我總覺得不戀愛的好,戀愛要消耗掉人的精力、時間,常常弄得人六神無主,什麼事也做不成,所以約里奧•居里夫人就發誓不結婚,決心把畢生精力獻給科學。我也想把畢生精力獻給社會主義的圖書事業,不知怎麼一碰到你,這決心就改變了。」
我哈哈地笑起來,打趣道:「我倒成了罪魁禍首。」
「誰怨你,我是說我的意志太不堅定。「她說:「我倒覺得我影響了你,要不是我,這時你又坐在燈下學習了。真的,我並不希望你來陪我玩,可我總想和你在一起,我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榮,你說說是你影響我,還是我影響你?」
「這個公案我斷不清,只有請包公來。」我劃著木槳回說。
她嘿嘿笑道:「你呀真有趣,包公怎麼會來斷這個案子。」她說,嬌憨地伏在我懷中哧哧地笑,我用手為她梳理著頭髮,靜靜地聽著蛙聲魚躍。
她猛然抬起問我:「現在團中央號召青年開發邊疆,我們報名去,那兒雖然艱苦,可我認為挺好。」
我表示贊同道:「我早有這個打算,就怕組織不同意。1950年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我就申請去當志願軍,說我年齡太小,批不准;後來1952年我又申請進藏,還是沒有實現願望。我一直都在想,如何把自己青春獻給祖國,把生命獻給黨,讓年華爆出絢麗的火花。現在我儘管熱愛農村工作,我總覺得使不出力量。……」
此時,又有只船向我們停泊的地方劃來,船上也是一對情人,她深情望我一眼,攏攏頭髮說:「走吧,我們換過地方。」
我會意,揮動木槳把船兒向另一處劃去。她坐在船頭,用手分開荷葉,輕輕哼起歌來:「生活是這樣燦爛,時代是這樣美好,親愛的祖國呵!讓我把您緊緊地擁抱。獻上我們熾熱的心,為把社會主義大廈建造。……」
優美的歌聲在水上滾,在風中飄。夜天明淨如洗,霧露灑向大地,催化萬物成長。明天,花更紅,草更綠,生活將會更加美好。可是誰也沒有料到,明天給予我的卻是巨大的災難!
23年後我「改正」歸來,尋舊到此寫下首回憶的詩:「蕭蕭華髮步不矯,含淚依稀上小橋,當日春花秋月事,至今遙遙未全消。曾駕小舟橋下過,她揮槳楫我扳撓,輕歌浪裡拍水笑,細語柔情挂柳梢。夜多靜,月多好,輕輕推,慢慢搖,搖到荷塘深處去,躲在蓮篷語悄悄。誰到人間有恨事?請君瞧,滿塘紅鯉跳多高。二十三年牢獄,情去人老,是誰之咎?愛恨情仇,總難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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