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礼拜六,可以多睡一会儿。我想。
我翻个身,骼膊肘碰到了隔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像用拳头擂门。
糟了,隔壁又该叫了。
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
哎,怎么没叫,出奇了。才七点钟,应该在屋里。
我才搬过来一个星期,对这儿的环境还很不适应,总忘了中间的隔墙是层木板,完全不隔音。
思绪又跳到昨天的舞会上。
女孩很漂亮,大眼、叶眉、高鼻。我讲得还不错,至少自我感觉如此,不知她怎么看。不过,监狱、组党这类事可能会吓着她?这样的话,今天她就不会来了。会吗?不会的。凭什么这么肯定?不来,仅仅因为怕听我讲故事?她完全可以拒绝,但犯不着不来。也许她觉得不大好拒绝我。可她又会有什么顾虑呢?应该没有。算了,不想了,来不来一到晚上就清楚了。
原来租住的那家本来挺不错的。可是前一段时间,我越来越觉得电费收得有问题。以前我是不查电表的,房东说多少就给多少。这天我一反往常查了电表,问题暴露了。现在账册上只有半年前的电表数码,与当天的电表数码相比,他整整多收了一百度电费。我要求他退钱或是折抵房租。他不愿意。于是我打110报警。警察来了后,竟然怪我不该报警,叫我找电力局。我告诉他们是房东多收了我的电费,不是电力局多收了我的电费。我叫房东退钱他不退。这才请你们来,跟电力局没关系。我告诉警察,房东应退我五十块钱。可是这两个糊涂虫既不查看电表,也不对照账册。房东又耍赖说电表坏了。最后他们和了一团稀泥,叫房东退了三十块钱。
我之所以下决心搬家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住厕所对面的女营业员太没有自知自明,成天自我吹嘘,令人生厌。只要她一回家,整个屋子里就充满了她尖细的嗓音。我们家的彩电是超平的,比纯平的还高一个档次。你看,你看,光溜溜的。这是卡拉OK,可以唱歌,跟歌星唱得一模一样。嗳,你别动,弄坏了你可赔不起。这个叫VCD,可以放电影,效果比电影还好…
你说我这双桶洗衣机为什么不换全自动的?…告诉你吧,它比全自动的还好用。每说完一句,她总忘不了将她的大瘪嘴撇几下。
天哪!不能让她再讲下去了,受不了了。
在这个由农村到城里做早点、卖蔬菜、剃头组成的人群中,这个国营商场站柜台的女人找到了女皇的感觉,说话粗声大气,成天洋出洋进。
新的地方环境安静,我比较满意。唯一的遗憾是隔墙不隔音,完全没有隐私。
思绪又跳到写作上。昨晚的讲述真是神奇。前此纷乱的思路倏然变得十分清晰,象乱麻一样纠葛在一起的各章节也都井然有序,整个结构一下子完整了。而故事本身则象突破层层阻碍的小溪,以其自身的意志和规律,在心灵中自由地欢唱。
自民于七年前开办了一家私营广告公司。当时,连他自己在内仅有二个人。现在,公司已发展到二十三人,业务量更是增长了数十倍。几年下来,自民购买了一套近二百平方米的住宅,三年前又添置了一台轿车。去年,他在武汉市最高层建筑--金兴大厦租了一大套房间,作为公司新的办公场所。完全可以用欣欣向荣和芝麻开花节节高来形容自民在商业上的顺利发展和光明前景。
这时,他刚从桑塔纳轿车中出来,向地下停车场的电梯走去。
高速电梯轻微向上一耸,自民感到身体徒然向下沉坠,双脚立刻感受到较平时大得多的反作用力,接着身体猛然一轻,电梯迅速奔向顶层。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叮咚声,电梯在第五十层停了下来。
一跨入走廊,中央空调的暖气就气势汹汹地包围上来,倾刻间周身的寒气便被消解得无影无踪。自民解开呢子大衣,双手向上做了一个惬意的伸展动作。他向右拐,向南的第六扇门敞开着,他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约五十平方米左右的办公室,靠窗一侧横摆着六张办公桌。四名策划设计人员正围坐在副总经理刘进身边讨论设计方案。秘书王薇在打电话。靠墙这边摆着一张长条会议桌,十多个业务员正在那里交换信息。门的另一边摆放着一套七件橡木沙发。靠会议桌这边的墙面上另有一扇门,显然里面还有一个套间。
自民随手关上房门,与大家一番寒喧,然后,在会议桌前坐下。他见大家都已围坐下来,便冲刘进点头示意开会。
按照惯例,业务员们首先将他们各自昨天的工作情况作了详细汇报。其中二个业务员称他们昨天遇到了意向较为明确的客户,今天准备再次上门拜访。绝大多数业务员则称今日打算多跑几家单位,争取能有所收获。王薇说已与爱弥尔服装公司确定,九时整他们过来谈今年的合作事宜。四位设计人员说他们已各自拿出了一整套爱弥尔服装公司的策划方案。最后,自民说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春节了,希望大家抓紧这段时间,将业务量再向上推一个台阶。公司争取在春节前给每位员工发一个大红包。大家一起过一个祥和圆满快乐的春节。
公司里只有自民、刘进等七人坐班。业务员们只需每天早上到公司将头天的工作情况做一简要汇报,当天的业务工作则由他们自行安排。例外的情况也有,一般是遇到了合同额较大的业务,或是客户对业务员不很信任,而又不愿意到公司来拜访,这时业务员就会请公司介入。
散会后,自民进入套间。那是他的办公室。
房里的一面是落地玻璃,阳光正灿烂地照射进来。靠窗摆着一张大写字台,桌后是一张高靠背皮椅,后面是一排书柜,桌前是两张皮转椅。房间的另一端摆了一套五件的皮沙发。这种自然布置使这间约十五、六平方米的办公室既不显得过份拥挤,又简洁明快、浑然一体,衬托出主人率真开朗爽直的个性。
自民靠在高背皮椅上,双目微闭,开始在大脑里将一天中重要的事思想一遍:上午,接待爱弥尔服装公司王总一行,要争取在今天将代理合同一举拿下;下午,为民和X君他们过来,商量下一步的民运工作计划。待会还得想个办法将刘进他们打发走。爱弥尔的代理方案中,小黄做的那份最可取。160万元的年度广告费既不像200多万元那样吓人,也不至于像另外两个计划投资120万元左右,上不了档次。这个宣传计划十分符合爱弥尔目前的市场需要,投资额也与其财力相适应。谈判中要主推这个计划。想到此,自民睁开了双眼。
他感到有些燥热,于是来到窗前,推开窗户。顿时,一股强劲而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自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他忙将窗户关小一点,隔着玻璃,在100多米的高空俯视地面。
碧波荡漾、波光粼粼的汉江像一条莽蛇,被长江这条褐色巨龙,轻松地吸入自己宽阔的胸腹之中,汉江的清流转霎间就不见了踪影。两座大桥横跨大江南北,好似束缚这条巨龙的两条锁链。但她并不服顺,每年都要闹出些灾祸,好像在刻意报复人们使其红颜尽失。高楼顶部的背阴处仍有不少积雪,只是并不晶莹,隐隐中有明显的黑色。
半空中有一层厚厚的似雾的灰尘,将整个城市都笼罩了起来。不知从何日起,武汉市的空气质量变得十分糟糕。进入冬天,这种情形更加恶化了。晴天行在街上,可以明显感到呼吸的空气中有灰尘等异物。湛蓝湛蓝的天空已成为生活中遥远的回忆。
在帽子般灰雾的掩盖下,甲壳虫般大的汽车和蚂蚁般大小的黑色人影忙碌地穿梭不停。
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竟变得如蝼蚁般大小。这多么有趣呀!这充分证明人类实在是渺小的!但这渺小难道不正是人造之物导致的吗?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岂不又是非常伟大?!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悖论呀!
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更不知自己最终将走向何处,甚至他们根本就不曾考虑过这一类的问题。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他们在尘世间积极快乐地生活。这到底是可悲还是幸福?!想到此,自民不由得迷茫地摇头叹息。
王薇在外面叫自民。
肯定是王总他们来了。自民想。
他快步向门口走去。
果然是爱弥尔服装公司的人来了。
“哎呀,李董事长,您来了。”自民与王总寒喧罢,才发现正与刘进握手的人是爱弥尔服装公司的老板李董事长。他热情地走上前去与他握手,连声说着欢迎。
“请,请。”自民一边将李董事长往里间让,一边与爱弥尔公司文宣处赵处长打招呼。
宾主坐定,王薇奉茶毕。自民才开口对身边的李董事长说:
“搬家后就打算请您到这边来坐一坐,可王总却总是说您抽不开身。这下好了,您来了,也了了我一个心愿。”说完,自民笑着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我早就想来,但实在是脱不开身。眼下我们又开发了一批新产品,市场开发又增加了几个新的省份,还在准备上市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李董事长苦笑起来,他话锋一转又说:
“但这次我非来不可。一来要祝贺你乔迁之喜,再说事不过三嘛,啊?”李董事长用手指梳着头顶稀疏的花发呵呵笑着。
“这几年您及王总对我们的支持非常之大,我们感激不尽。”刘进诚恳地说道。
“谈不上。”李董事长摆摆手,“应该说这几年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希望今年会更好。”他将目光转向自民。
“绝对没有问题。”自民含笑答道。
“听说你们又重新做了四个方案,让我们见识一下吧。”王总与李董事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后说道。
“好。”自民应道,“刘总,先请小黄来介绍方案吧。”
自民研究过宣传心理学。他知道最容易被受众接受的观点,往往不是其最先接触的那种,就是其最后接触的那种。所以,他决定让小黄的方案打头阵,结束时,再由他自己对该方案加以强调。这样基本上就十拿九稳了。
看到李董事长等三人神情认真地在听小黄介绍方案,自民的思绪便又脱离现实,神游太虚起来。
自从去年江泽民在访美期间对世人承诺,中共政府认同人权的观念是普世的而非有特色的,尤其是在中共政府签署联合国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国际公约后,绝大部分民运人士对未来的政治走向再度乐观起来。他们认为中共可能以此为开端,全面启动政治体制改革,中国的民主人权形势将会大为改观。他们因此认为要因势利导、主动积极地推进事变的发展,更有人想以超前的行动主导事变的进程。X君等人就持这种观点。但为民却颇不以为然。他一再提醒战友们,历史上我们曾经有太多次从希望的颠峰突然间被打入深不见底的失望的黑暗深渊,原因就是我们太过乐观,对世事的认识过于肤浅。这种悲剧不能再重演了。他希望他们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做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很明显,他是极少数派,几乎受到了大家一致的严厉批评。批评从最温和的不能准确地把握时代的脉动,跟不上飞速发展的国内民主人权的形势,缺乏灵活与机便,一直到最激烈的指责为民被中共的残酷镇压吓破了胆,已然丧失了民运人士的基本立场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自民基本上与大多数人的主张相近。但他不能同意对为民的诬蔑性的指责。他太了解这位铮铮铁骨的汉子了。
为民刚出狱不满一个月。监狱中,在极其艰难困苦的环境下,他始终坚持真理,敢于斗争、善于斗争,表现出了民运人士的高尚节操。他当然不会在重获自由后畏首畏尾。
为了要说服大家,为民想了很多办法,也下了很大气力,但效果却十分有限。最后他说,似乎除了由中共来给予民运人士以新的惨痛教训外,没有人也没有更好的方法能让大家热哄哄的头脑冷静下来了。他看来决心不论遭到多么尖锐的批评和苛刻的责难,也要坚守自己的立场,并尽其所能使大家能够以冷静理智的态度来分析认识国内目前的民主人权形势,避免做出过于超前的举动,给民运事业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今天下午,又将会有一场激烈严肃的辩论。
自民回过神来时,全部方案都已介绍完毕。他内心一惊,不由责怪自己错过了好的解释强化时机,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却听到刘进正在强调小黄的方案的优点。他不禁内心一喜,多看了刘进几眼。此刻,这个短发方脸青年的一双明亮的大眼,正在其侃侃而谈的雄辩烘托下闪闪发光。他为自己拥有这样一名默契的助手感到高兴。同时,他又提醒自己今后再遇类似情况应提前与刘进沟通,以免造成失误。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暗自感叹。
“刘经理说得非常实在。”自民见刘进说完,忙接过话茬,“以爱弥尔目前的规模、市场形像、产品种类而言,该方案既能保证公司与产品稳居于较高的层次,同时又不至于浪费宝贵的经济资源。这个方案的确是非常理想的。”
李董事长没有立刻表态。他将目光转向王总和赵处长,看到两人一致地颔首表示支持,遂将目光转向自民,说:
“那就这样定了。”
“好。”自民立刻含笑回答。
“我去拿合同。”刘进边起身边说。
几分钟后,刘进将填好的合同书递给李董事长。他看了几分钟,然后将合同推到王总的面前。王总扫了几眼合同,抬头以目光征询他的意见,见他颔首,王总立刻签了字。刘进拿过合同盖好章,又将它们全交给李董事长。
李董事长边将合同递给赵处长边说:
“你辛苦一下,回去盖好章,再送过来。”
赵处长接过合同书,转身欲走。
“不用这么着急。”自民站起来说,“这都到中午了,吃了饭再办。”
“不要紧,很快就办好了。你告诉我是那家酒店,待会我直接送过去。”赵处长道。
“‘好吃街’的四川火锅城,我们在二楼订了一张桌子。”刘进说。
“我知道那地方。”说完,赵处长转身就向外走。
“那就太辛苦你了。”自民客气道。
“没关系。”赵处长略略回身,摆摆手一笑,走了。
自民带李董事长到办公室各处转了一圈,并做了详细介绍。他连连称赞现在的办公场所,说很能烘托公司的实力与形像。
自民他们又边喝茶水,边海吹神聊了一会。见时间差不多了,自民提议大家动身。李董事长唔唔两声表示赞同。
一行人刚到电梯间,正好碰上刚下电梯的自民的老婆。自民将其介绍给李董事长和王总。她又扭着粗壮的腰枝,端着男人一般的肩膀做作地随大家一起下楼。
自民注意到刘进明显不悦。
一次偶然的机会,自民听到了刘进与策划师小张的对话。
“咱们老总那么优秀,可他老婆却像一块横着的砖头。真是惨不忍睹!”
“外形倒在其次。关键是此人素质极低,而且脸皮很厚,简直是厚颜无耻。”刘进的语气充满了不屑。
“怎么回事?”小张好奇地问。
“你只要知道她除了一张厚脸皮外一无所有就够了。”刘进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小张的评价容易理解。因为其宽度、厚度较其高度而言,具有的优势太明显了。但刘进何以如此鄙视她呢?自民一直试图弄清其中的原委,但始终没能如愿。
火锅城内座无虚席,热闹而喧嚣。浓浓的火锅味中隐隐有一丝人肉的气息。
公款消费是这种场所的绝对主力。对他们而言,这是一顿真正的免费午餐,但他们却并不满意。相反,认为吃喝只是小儿科,简直上不了台面。有人甚至为自己只能处于蹭饭阶层而感到羞愧。这也成了他们着力吹拍向上爬的动力之一。
刘进安排好酒菜,说要去迎接赵处长,便离开了座位。
她耸着比男人还宽的肩膀,故做高贵娴雅,骚首弄姿地为李董事长、王总续茶。
实在是太矫揉造作了,令人不堪忍受。没有文化底蕴,无论怎么做都不会自然,更不会有品味。真让人受不了。自民边看边暗暗品评着,不禁十分羞愧。
岂料她又憋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扭捏着说要为大家演唱歌曲。她的歌喉实在是不能恭维,但她每次却有勇气上台。看着她扭着水桶般的腰枝走向舞台,自民气得将头扭到了一边。他不明白无论从文化知识、综合素养,还是从外形上来看,她明明都不具备卖弄风骚的条件,为何却还要像个现世宝一样露拙。自民心中着实有些冒火。
她假着嗓子尖声唱完一首歌,回到座位。王总十分勉强地撑着笑脸,说着恭维话。李董事长顾左右而言它。自民又气又羞,头深深地低垂着。
这时,一名装扮得油头粉面的男士走了过来。他先表情做作地称赞她的歌喉,尔后殷勤地邀请她合唱一首歌。她的五官夸张地笑得挤到了一处,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自民不禁恼羞成怒,大声对油头粉面喝问:
“你自己唱得怎么样?”
他闻言一楞,转身快步走到点歌台,与服务员交涉了一会。
那厮背过身,大张两腿,歪头耸肩,合着音乐唱起《少年壮志不言愁》。唱两句后猛然回首,东瓜脸上的大肥肉立刻左右摇摆不停,眯缝眼里却流盼着完全不相宜的媚气。好一副娘娘态。自民不由做呕。她却张大蛤蟆嘴,心驰神往地拍手叫好。
唱的过程中,那厮不时扭头炫耀地看一眼自民。好像在说,怎么样,唱得不错吧?!
油头粉面的嗓音在低中音区尚可,但一上高音立刻便破了,似锯齿般高低不平、刺耳异常。更要命的是其有几处明显跑调,而且两只手还边唱边做着莫名其妙的动作。这一点颇似她。尽管自民向她多次指出不要在唱歌时做那种贻笑大方的举动。但她却喜欢得不得了。真是物以类聚。
油头粉面刚唱完。自民即走过去拿过他手中的麦克风。他将《少年壮志不言愁》重唱了一遍。他有意在高音部位拖长了节拍,让颤音袅袅不停。唱完后,自民立刻懊悔不己。他不停地责备自己,对自己落到与油头粉面一类的人就一些鸡毛蒜皮比高下的境地感到十分惭愧。
恰巧这时刘进陪着赵处长赶了过来,自民立即收起满心的不快,为赵处长满满斟了一杯酒,说:
“你辛苦了,先敬你一杯,干。”
接下来的时光中,觥筹交错,酒酣耳热,自民一杯又一杯不停地与每个人喝酒……
刚回到办公室,王薇即报告自民坏消息。原来,刚才矿山机械厂将昨日送去的一批产品说明书退了回来。原因是其中几个重要技术参数出现了错误。问题出在校对上,而且印刷前没有请矿山机械厂一方签字认可。这个工作是策划师小张负责的。他不安地站在一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你怎么答复他们的?”自民皱着眉头问。
“我说责任在我们。我们马上修版,立刻重印。”王薇答。
自民唔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套间。他刚坐下,小张敲门后走了进来。他站在自民对面,神情十分紧张,结结巴巴解释着事故的原因。自民示意他坐下,然后生气地质问:
“公司有明文规定,印刷品开印前一律要请客户校对认可。你为什么自作主张另搞一套?”
“收到版时离交货期只有两天了。为了能按时交货,我才出此下策。而且我反复校对了几遍,以为没错了。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小张的神情十分懊丧。
她在一旁睥睨着小张,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公司的损失有多少你是知道的,你看怎么办?”自民有意吓唬他。
“我愿意赔偿公司的损失!”小张思忖良久,终于咬牙挤出了这句话。
见小张能诚恳认错,而且有勇气承担责任,自民内心十分高兴。但他仍唬着脸说:
“你到矿山机械厂去一趟,落实一下是否还有其它的错失,最后一定要请他们签字认可。然后你到印刷厂去督印。希望你能吸取教训,将善后工作做好。”
小张连连点头,转身出去了。
她见自民就这样放过了小张,立刻不满地絮叨起来:
“就这一会的功夫丢了差不多一万元,就你大方!你这样处理准保以后还会出同样的事。”
“人都有失误的时候,况且还情有可原。我相信以后不会再出同样的错误。再说怎么处理呢?真让他来承担损失吗?那他几个月都拿不到工资了。真能这样处理吗?”自民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
这时来了电话。自民拿起电话,X君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说过一会儿便到。
放下电话,自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见已是下午二点多了,今天又是周末,他估计剩下的两个小时不会再有新的业务。为了待会与为民和X君等人讨论方便,还不如让刘进他们先下班。想到此,自民起身来到外间。他说本周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提前下班。
大家都十分高兴。小黄古怪地呵哟一声欢呼完毕,第一个窜出了办公室。
这一下她又有了新的唠叨素材了。她说别的私营公司一周只休息一天,你每周休息二天不说,周五还要提前半天下班,你是为自己办公司还是为打工的人办公司,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听着她在那里胡言乱语、危言耸听,自民心里不由好笑。但他懒得反驳她,只想整理一下思想,为与为民和X君等人的讨论做准备。他干脆远远地坐在外间的角落里,任由她一个人在里间唠叨。
X和梁华的思想都非常激进而且异常坚定。赵斌、李波、陈放、B君四人中只有B稍与为民的保守思想相近,其余三人的思想更多偏向激进。到少是6:2。从力量对比来看,应该能够说服为民。但他太倔了,自民实在没有把握肯定能使他改弦易辙。
里间的电话又响了。自民起身快步走了进去。
见到自民,她捂住话筒抱怨地说:
“二十二所叫你派人过去签合同。这可好,人都下班了,你自己过去吧!”
“你告诉他们下周一过去签。”
“礼拜一谁知又有什么变化。真不知你为何要提前让他们下班?你赶紧去吧。”
“这个业务我们已谈了很久,各方面都已谈妥了,只等他们老板回来签合同。不会有变化的。再说过一会X他们要来,我怎么能走?”自民耐心地解释。
“又是X。上次他约你上他那儿就丢过一笔业务。每次到家里又吃又喝,却从没有帮你介绍过一笔生意,
他是个什么朋友?”
“你怎么这么市侩?!”自民不禁勃然变色,“告诉他们下周一派人去。”
“你不去我去。”
“你去?”自民诧异地望着她。
“你不是说都谈好了嘛,只需签合同了。”
“是这样。”自民略微思忖一下,又说,“但你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她一副完全不在话下的模样。
自民想,这点事她应该做得来。于是同意她去签合同,并将有关事项交待了一遍。
他想,这下倒更清静了,待会可以放开来谈。
她刚走不久,X君便到了。自民将他迎入里间,沏了一杯茶。两人边闲聊边等其他人。
不一会人就到齐了。他们立刻开始了严肃认真的讨论。
但会议仅进行了不过半个小时,就陷入了僵局。为民坚持认为目前的战略方针应该是“广宣传、多交友、缓结社。”他不赞成立刻开展结社活动。而X君等人几乎一致地希望能立即将结社事宜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去年,中共政府签署了联合国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国际公约,江泽民访美时也承认了人权标准的普世性,”X君说,“中共政府更承诺今年将签署联合国公民权利及政治权利国际公约。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中国的人权状况即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克林顿总统年内对大陆的访问,肯定会进一步推动这个变化。现在是我们抓住机遇、大有作为的好时机。不能在外界情况发生了本质改变的情形下,继续因循旧的策略了。否则我们会错过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成为历史的罪人。”
“我赞成X的意见。以前,我曾支持为民的观点。但正如X所言,形势已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这时我们的政策必须紧跟形势加以调整。以不变应万变会坐失良机的。”B君说。
B君的一席话令自民大吃一惊。这意味着今天为民是孤家寡人了。但他似乎并不以此为意,继续坚持说:
“我承认形势的确有所改变。但我同时必须指出这种改变只是外在的,而远非本质的。大家必须清醒地看到,签署国际公约并不等同于批准国际公约,更不等同于实施国际公约。如果你们认真仔细研究过这两个国际公约,就会发觉实施国际公约需要国内法律的配套制定与实施。所以,即使中共政府今日已批准了这两个国际人权公约,但只要国内具体的配套法律没有出台,人权公约就仍然只会是一纸空文…”
“我们的事业具有不可辩驳的正义性,我们结社并不需要中共政府的批准。”梁华打断自民说。
“我们完全可以这样做。我们民运人士也具有它所需要的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和无私的奉献精神。但问题是普通民众却是要过平静的生活的,他们不会去冒这种风险。那么仅仅由几个民运人士组成的社团有多大的社会影响和力量呢?为民诘问。
“安全问题可以通过秘密结社来解决。”赵斌回答。
“民主的基本运作方式是公开公平公正。”为民说,“秘密结社势必导致黑箱操作,这是与民主理念截然相悖的。而且为求安全,秘密组织的规模必然受到较大的制约,因而力量必然十分有限。而为了壮大力量,就必须放手发展组织,这又会带来安全方面的隐患。安全与发展的相悖是秘密结社永远无法超越的。
“况且目前完全没有新闻自由,即使公开结社也不会有多少民众了解这一情况,更何况秘密结社呢?在这种情况下,组织既无影响,又无力量,完全失去了结社的意义。而可能的后果却是组织遭受破坏,本来即十分弱小的民运力量受到非常严重的打击。
“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结果就会完全不同。眼下我们可以利用形势稍显宽松的有利条件,下大功夫在民众中广泛宣传民主人权理念,将更多的民众团结起来。这样我们虽无组织的名义,但却拥有了组织的基础。一旦时机成熟,正式结社则只需挂个牌子而已。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事半功倍,才最符合目前我们所面对的大环境。”
“名不正而言不顺。”李波说,“这样一股力量只是步调混乱、目标各异的大杂烩而已。他们不可能对民主人权法治的进步产生大的推动作用。”
“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为民有点生气地说,“不要一谈整合就以为只是组织的整合。相比较而言,思想整合更重要。只要能做到思想统一,即使没有正式的组织机构,也一样可以做到步调一致、目标同一。”他又加重语气说:
“民运的历史一再证明,稳健策略从未使我们坐失良机,而是富有成效地促使民运工作有序健康地发展;恰恰是急躁冒进的策略一再使民运事业受挫。请各位保持清醒的头脑,三思而行。”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X君等七人陷入沉思之中,为民也有意一言不发,以让他们更为冷静、精力更为集中地进行思考。
好一会儿后,陈放打破沉寂说:
“至少我们可以开展自由工会的组织运动,如果不进行组党活动的话…”
“是啊。否则无所作为,太对不起眼下的大好形势了。”梁华颇为感慨地说。
“要坚决清除不做组织工作就是无所作为的错误观点。”为民说,“事实上在广大民众中宣传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的理念至少不会比做组织工作次要。
“进入九十年代后,中国大陆社会已经快速非政治化了,而且广大民众缺乏最基本的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理念。在这种社会环境下,组织工作欲有所建树是不可想象的。目前,到民众中去进行广泛的理念宣传工作可谓正逢其时。”
“我依然认为当务之急是结社。只有这样才有力量,虽然这有一定的风险。但是,我想坐牢大概也不过和下放农村差不多吧!我对此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况且组党活动还会为你提倡的宣传行动廓出较大的活动空间。”X君不知轻重地轻描淡写道。
B君与为民不由自主地对望了一眼。两人的眼神都十分复杂。
又是一个视坐牢与上山下乡一样的人。
自民正准备与为民交换意见。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是二十二所办公室胡主任。自民热情地与对方寒喧,可胡主任却似换了一个人般,冷冰冰的。自民颇感诧异。
胡主任语气严肃地说:
“我们办公室的小陈马上到你那去,请你等他一下。”
“好的,什么事?”自民问。
“我们要将已签的合同收回。”
“出了什么事?不是早就谈妥了吗?”自民惊问。
“你看一下合同是怎么签的就知道原因了。”说完,胡主任不待自民进一步询问,咔一声挂断了电话。
自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竟然陷入不知就里的精神状态。
约十天前,自民与二十二所达成了全面代理该所广告业务的意向性协议。双方商定先由自民为他们印制一批产品画册,视情况再定更进一步的合作。二十二所全年的业务量在近百万元左右。这批画册的合同金额为九万元。
自民稍稍回过神来后便在心里暗暗叮咛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抓住这个大客户,绝不能让其轻易从手中溜走。
为民、X君等人见自民神出七窍,不由互相张望了一番。最后为民说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尽管开口。自民说没什么,自己可以处理。
他们又转回正题。
套间的门吱的一声开了,她一脸得色、故意耸着肩膀横着走了进来。X君等人与她打过招呼后便起身告辞。自民将他们送到电梯口,与他们一一握手告别。
自民迅速赶回房里,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莫名所以,高兴地舞着手中的合同说一切顺利。自民一把将合同夺了过来,展开一看,不由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他圆瞪双目大喝一声:
“这合同你是怎么签的?!”
合同书上预留有单价、数量、总价、付款方式、交货期五个空格。但她却只填了单价和数量,余下的空格就像三只瞪大的眼睛,正以充满怀疑的眼神注视着合同的持有人。
自民顾不上与她多啰嗦,迅速要通了胡主任的电话。
“胡主任嘛,你好。”尽管不是当面对谈,自民仍然脸色赤红,他说,“今天这个合同签得真是…啊…哈哈…她是第一次签合同,请你多谅解。下周一我到贵所拜访,合同的事我们再商量。你看怎么样?”
“自民,说实在的,我原来挺信任你,也相信你们公司有实力。正是这个原因,我才在众多的竞争者中选择了你们公司。但我实在没想到贵公司员工的素质这样低下,一个填空式的合同都没能力签完整。这就不能不让我怀疑贵公司是否真有第一流的业务能力?我不敢冒这个风险,合作只能到此结束了。请你协助一下,将那两份不成形的合同书销毁。谢谢你了。”胡主任言辞十分恳切地说道。
那头的电话已挂了好久,自民仍呆呆地将听筒贴在耳上发愣。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费尽心力、通过激烈竞争到手的一笔大业务,就这样被她的无知和愚蠢轻而易举地毁掉了。他想吼,想叫,想骂人,甚至恨不能冲上去给她一顿耳光。但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却强烈地要求他冷静。他努力抑制住自己冲天的愤怒。
这时,二十二所的小陈走进了办公室。
自民一声不吭,将小陈手中的合同书上自己公司的合同章印撕了下来,又将自己桌上那份合同书的二十二所的合同章印撕了下来,随后将二十二所的章印连同小陈带来的那份合同书一起递给他。小陈礼节性地冲自民点了点头,半转过身去,鄙夷的目光从她处开始,将办公室环扫了一遍,然后径直走了出去。这无声的蔑视比当众被人高声臭骂还令自民羞愧。他心头万分恼怒,气愤填膺地站起来,准备向她喧泄满腹的怒火,然而一看到她那付白痴和无所谓的模样,所有的恼恨却全部转化为一句哀鸣:
“你怎么那样蠢呢?!”
“我这是第一次签合同。”
见她居然振振有词、毫无愧色,自民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你没吃过猪肉,猪应该见得够多的了。那合同书上预留的空格是让你填的,不是放在那儿摆样子的。人蠢到你这个份上也算是出了奇迹了。”自民不禁咧嘴苦笑连声。
“我真不明白,”停顿了一会后,自民又恼火地补充,“像你这样的智商和德性,那来的在场面上行来走去、到众人面前说三道四的勇气。”
她脸色如故,神态平静,完全不以此为意。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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