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吃惊之余,不由得自惭形愧地不知如何回答。事后想想,我等在美国洋插队,一般还不至于感到表面上明显的歧视,这主要归功于美国人普遍把歧视作为一种人性的耻辱,所以即使心中有想法,也不会轻易流露出来。但我们外国人仍然能感觉到种种的不公平。而北京人对外地人的歧视往往是不加掩饰的。外地人由此受到的伤害和痛苦是很容易理解的。
有些北京人一遇到人就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去和人家比身份和地位。胡同里出来的若谈到了军队大院出来的,贱民对贵族式的自卑感立即升华为深刻的阶级仇恨,非得大骂几句不学无术的八旗纨绔子弟方能平息心中的无名怒火。这种心理的另一面便是在碰到外地人时,天子脚下的皇民心态获得极大满足。非要从骨子里向外透着蔑视,用标准京腔儿极尽挖苦嘲弄之能事。当然,在同等身份和地位的皇民之间,北京人是很可爱的。幽默风趣,讲究义气,天文地理,军事哲学,政治经济,没有不能侃的。
此种爱憎分明的阶级敏感性的形成实在要拜托多年共产教育与皇城根文化杂交之福。
本人因从小在北京西郊长大,同学中有些就是军队大院的。与我们住的工业部大院相比,军队大院的条件要好不少。我经常与同学一起作若无其事状向里闯,如果被哨兵拦住,就说要找同学某某某,往往都能轻易进入。里面保养得很好的绿草地和修剪得很齐的灌木丛使整个大院看上去很漂亮。有时随便钻进一座楼中解决人生三急时,会发现成卷的卫生纸。比起家中用的粗糙的草纸,实在是享受了一把。直到我九十年代中出国,还未见过民用单位厕所有准备卫生纸的哩。据说有次杨振宁来华讲课,中间休息过后,大家左等右等不见其回来继续授课。教授们分头去找,你猜怎么着,老先生正蹲在坑上等人送手纸呐!
军队大院出来的这群人中确有一些没有真才实学却能夸夸其谈的;也有自觉高贵而牛B哄哄的。但大部分人还是和你我一样的贫民百姓。虽身在大院,但父母并非高官,也没享过啥特权。王朔,冯小刚和姜文就是从这些军队大院出来的,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取得了很牛的成绩,你不服不行。
孬的我也碰见过,毕业后,我单位上一位军队大院出来的哥们儿很能侃,最绝的是总能把领导侃得晕呼呼的把他当个难得的人才。由于与领导关系铁,他以其工农兵大学的资历被任命为我室的副主任。每天除了侃外,没见他做过啥具体工作。但整天劲儿劲儿的,自我感觉很不错,我们背后都称其为小痞子。他当了半年副主任后,正主任调任其他职务。所领导最终安排了另一位技术较强的副主任转正。没想到小痞子颇有挫折感,在一次室里的会上,大骂中国不民主,不自由,还提到了6.4天安门。数星期后就去德国找在那儿做访问学者的老婆探亲去了。俺当时还以为他要成为吴宏达第二,以帮助中国人民的名义在海外发大财呢。谁知一年后,他突然又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向俺等出国迷大侃在德国的工作和生活,声称深刻体会到了国家富强的重要性,因此毅然回国云云。问他在德国从事了啥工作,他含糊其词地说是办公室工作,再追问,则主要是办公室文件的清理和运输。他一句德文都不会,所以他老兄实际上的工作是……
这回他又找领导大侃了一回,领导于是就大晕了一回,决定把所里多年来辛苦挣下的几百万元交给他去搞高技术合资开发经贸项目。老兄拉了所里两位和他一样以侃见长平日无所事事的主儿,轰轰烈烈的大干了起来。
事情后来的结果是这样的:他在工作之余搞大了一位美籍华裔女商人的肚子,在女商人到处追着要结婚的压力下,他只好整天东躲西藏;投资方面,通过艰苦的讨价还价的谈判后,在他自己及各位领导都被保证获得满意的回扣和利益下,签了合同。后来发现受骗了,几百万元就都成了打狗的肉饱子。最后他决定去德国再次探亲,领导再三挽留,要求他那怕追回部分钱后再走。但他还是脚底抹油-开溜了。不久后,大约在我出国那会儿,听说所里领导们正为发不出工资犯愁呢。
同学中家庭背景最牛的就属萧劲光大将的孙子了。我的高中是西城一所不错的学校,听说他母亲托人把他弄进了我们这个重点班。小萧人还算老实,爱打乒乓球。班里有一位小学时在少年宫练过几年的哥们儿,平时老牛B哄哄的,却多次败在了他的拍下。小萧也不是那种乍乍乎乎,目中无人的主儿,还算比较好相处的。记得班主任安排他担任费力不讨好的班级卫生委员,每天须组织人保持教室清洁,并去打一大桶热水放在教室中。临近高考两三个月时,大伙手忙脚乱的谁还有心思做这些?每天小萧只能拉上一两个关系好的同学清洁一下教室,抬上一桶热水。班主任每次一来,若发现地上有点碎屑或水桶是空的,必向小萧大发一通脾气。几次之后,班主任宣布完全罢免小萧的一切职务,任命俺为临时卫生委员。俺心中那个叫苦不迭,但俺了解班主任的脾气,只好硬着头皮点了两下头。第二天,小萧主动来找我一起去抬水桶。以后,这项差事就由我俩包了。当然,俺后来只好默默的承担下了班主任随时发作的脾气。
此事后,班主任还想给他穿小鞋,将他周围安排了一圈女生。没想到女生们都愿意与他搭话,小萧没几天就和周围群众打成了一片。小萧长得并不帅(你若见过他爷爷的照片的话,就知道了,他们有几分象),也不是风趣善侃的人,女生们都安了啥心思?这个……俺就不清楚哩。
那年高考,小萧差了几分儿楞是落榜了。第二年他考上了一所海军的工程学院。八十年代,只要够最低录取线,进入军队院校一般都不会有问题。萧劲光是海军政委,这恐怕是小萧报考该校的主要原因。
记得高考过后,我门同学几个去小萧家玩。发现小萧父母及舅舅家都和爷爷住在一个大庄园中。过去从未想到玉渊潭公园附近还有如此大的一个私家宅院。不免平生头一回感叹官宦人家与草民之间的巨大鸿沟。一进大院们,是警卫房,里面有战士在打乒乓球。小萧的球技原来是在这儿练的。小萧也向我们证实了李谷一的确是他的舅妈,这在当时社会上广为流传。
小萧毕业后在西郊航天部某院作军代表,负责某款舰对舰导弹的开发,大概相当于美国军方对民间企业的相目经理。当时军队里的工资收入已不能和地方上效益好的单位比,我猜小萧可以拿航天部的奖金,应该算是找了个离家近的肥缺。以后几年社会上官导横行,太子党纷纷下海发大财,小萧却在基层军代表的位子上安心地干了多年,对我国海军武器装备的建设还是作出了一定贡献的。
小萧的故事让我想到人不可一概而论,把人贴上阶级标签,统一处理是多么的荒唐!
与当朝贵族相对的是某种末落贵族心态。同学中有一真正的八旗子弟,平日里常津津乐道祖上镶黄旗当初是何等风光。二百多年前满人进京时,先祖官拜九门提督,相当于北京卫戍区司令。而传至其祖爷爷辈儿还能当上附马爷。班上有两位部级干部的千金(其中至少有一位也是通过关系插入我班的),镶黄旗对她们还认真追过一阵儿。后来有一次他向我谈起此事时表示自己门第高贵,当然应该娶门当户对的小姐作太太。呵呵,只可惜其父辈已是标准下层贫民一个,流水有意,落花无情。镶黄旗最后娶的太太是一位来自远郊的八代贫农的子女。我太太的同学中有一位是正黄旗,祖姓爱新觉罗,平日里的末落贵族情结就更是不得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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