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渊先生曾以《一群仙鹤飞过》为题,把章诒和笔下的右派们喻为一群洁白、飘逸的仙鹤,“惊起了健忘的人们的注目”。穿过岁月的风风雨雨,当我们回眸那一群在时代命运中飞翔、挣扎而垂落的仙鹤时,除了赞赏、同情和哀叹之外,还能发掘出哪些有价值的历史内涵,作为当代中国知识份子的参照呢?
追究仙鹤们的悲剧根源,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责任归咎于共产党制度,谴责这个非人的专制制度迫害中华民族的优秀菁英。但是,作为受害者的中国知识份子,是否也可以面对自身做一些反省?
在权力盛宴上放弃独立性
民盟前辈都有一段曲折的求学和从政历史。早在“新月”时期,罗隆基就撰写过十几篇论述人权的重要文章,后来汇印成书,题为《人权论集》。这些文章奠定了罗隆基作为人权理论家的地位,也使他同时遭到来自国民党和共产党两方面的攻击。罗隆基反对当时国民党一党“党治”,要求实现民主政治,因此被国民党视为“人言反动”,有“共党嫌疑”。在论共产主义的文章中,罗隆基对马克思有关唯物史观、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等方面的学说提出批驳,把马克思主义斥为“无逻辑的、愚呆的主义”,因此被中共视为“反动”。
如果罗隆基继续保持他的书生本色,继续他的人权理论和运动,那么,即使被国共两方视为眼中钉,他还可以保持独立人格,中国那块人文主义贫瘠的土壤里,也许就诞生出一个真正为人权抗争的知识份子来。然而,人权和民主理念,对这些中国知识份子来说,只是留洋带回来的舶来品,一件漂亮的理论外衣(可以随时抛弃)。他们可以侃侃而谈这些理念,却未必在心灵上扎根,远远不是象西方知识份子那样,使理念成为融进血液里的东西。
在中国传统的权力文化烂泥坑里翻滚,这批沐浴过西风的仙鹤也未能免俗。由于一心“求仕进”,热衷于“做官”,章罗们也玩起了政治权谋。在国共两党激烈交战的年代,民盟作为第三方面的代表,和中共互相配合。中共利用民盟这些一言论旗手的影响,对国民党实行“文攻”;民盟主要负责人则借共产党的武功,在新政府里分得一杯羹。罗隆基当上了森林工业部部长和政务委员,章伯钧拥有交通部长、政协副主席等几个头衔。他们终于在权力的盛宴上占据了一席位置,感受到自己的人生价值,物质生活的优裕,可谓“贵族”。
谢泳在《写一本学术性的民盟史》中,谈到他阅读五十年代《盟讯》的一个感觉:“民盟知识份子的独立性放弃得太快太早,有些不合情理。”如一九五O年初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发表了他的“总体外交”“亚洲政策”和“美苏关系”三篇演讲,被认为是很有远见的,但当时民盟的罗隆基、章伯钧诸公发表奉命之作,严厉批驳艾奇逊,其文风“不但没有逻辑,而且基本都是强词夺理”,让人感到他们扮演的“是一个传声筒的角色”。
如果不维护失败者的人权
在民盟诸公最惬意的日子里,那些曾经和他们合作过的国民党人的境况惨不忍睹,有的逃亡,有的被杀,有的挨斗,有的被监禁,他们的亲属子女也遭受连累,被迫害、被歧视,被剥夺财产权和受教育的权利。中共对国民党残部和,不顾他们已经放下武器的事实,仍然实行大规模的血腥镇压,被“关管杀”的国民党人多达三百万,还有几百万地主富农被镇压,受牵连的亲友不计其数。
笔者孤陋寡闻,翻阅这段腥风血雨的历史,没有看到民盟诸公──红朝高官,提请政府注意一下人权问题,例如,对国民党俘虏的人权保护、对追随国民党的知识份子的人身、财产权利和言论自由的捍卫。罗隆基曾经在国民党时期被捕过几个小时,因此大骂国民党党高于法“不保障人权”,此时却成王败寇,他似乎不认为那些在屠刀下战栗的失败者,也需要一点基本的人权保障。
自此,罗隆基否定自己作为人权理论家的过去,把西方法律称之为“受资本主义毒害”。直到一九五六年当局号召百家争鸣的时期,罗隆基才抓住机会,谈了对知识份子肃反问题的看法和言论自由的问题,体现了一点自由主义精神。此后,章罗们的表现也有一些可圈可点之处,章诰和及其他人已有叙及,不再赘述。
在幻觉之中抛弃自由主义
西方人是善于反省的。一个纳粹时期的幸存者──尼莫拉牧师在临终前谈到:当纳粹抓犹太人、共产党人和贸易工会主义者时,因为事不关己,他一次又一次地保持沉默,结果是:“当他们来抓我时,已无人替我说话了。”这段话,也是中国著名右派们的命运的写照。
在笔者读到的有关《往事并不如烟》一书的评论中,刘自立的《死水大波澜── 与章诒和先生商榷》,可以说是最具历史反思价值的。
刘自立不客气地指出,那些“一度兴高采烈地信步踏进中南海”的自由主义知识份子,如罗隆基、章伯钧等人,对他们“与共产党为伍”的非理性选择,要负一种“思想倾向上的责任”,“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自己要对自己负责,要对历史负责,做为知识份子,要对老百姓负责。”
为甚么这些杰出的自由主义知识份子会选择共产党,选择社会主义?刘自立分析了那个时代崇尚苏俄与社会主义的时髦,共产党鼓吹自由民主的表演,使章罗们产生巨大幻觉,而被共产党所吸引。悲剧还源自于中国自由主义者自身的幼稚和脆弱,他们居然不了解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在本质上是水火不容的。“在举国狂热之时,他们忘记了西方政治学里的基本教条。忘记了那些揭露斯大林政权虚伪,残暴的报导和书籍……他们只是以单纯的民族主义情绪来苟合共产党人的节日。而这正是他们走进悲剧的序幕。”
但刘自立仍然尊称章罗们为“勇士”。他的文章,是在和九泉之下的仙鹤们做一次披肝沥胆的心灵对话。他似乎是在况:你们已经失败,今天的自由主义者将要何处去?我们无权苛求前人,但不能不对自己做出回答。
我们有一百个理由慨叹中国民主人士当年的错误选择、命运的捉弄和中共的无情,但我们更有一千个理由检讨中国知识份子自身,除了个别人,可以够得上鲁迅提出的“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的标准,其他民盟诸公大都有独立精神缺乏、重功利轻理念等问题。说他们是“仙鹤”也好,是“贵族”也好,事实却是,中国鲜见真正拥有高尚品德的精神贵族,也鲜有敢于战斗和牺牲的自由主义者,这是中国莫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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