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巧不巧,我是专门来接你老兄的。”田海鹏不由分说地一把抢过我的行李,搭着我的肩膀拉着我就往外走。
“专门接我?”
“怎么,不行吗?老同学,我找得你好苦啊。小海说你去了纽约,可是郭青青的电话又老打不通,最后总算找到华盛顿的刘明伟那里才知道你今天坐这班飞机回港。我从广州开车过来,在这里都等了两个小时了,你不知道我来接你,所以我又怕错过了你。我说老兄,都什么年代了,你就不能带个全球通手提电话吗?”
“我?”看田海鹏的样子,大概有什么事情,不过想到从香港到广州有三个小时可以聊,我也就笑呵呵回答他:“没有什么人会找我,就是你也是十几年一逢啊,为这一次你就让我买全球通?我付不起呀。”
田海鹏把我的行李放上他停在机场外面的车子上,我坐上他那挂着粤港两地牌照的“宝马”向广州出发。田海鹏是我们同学中较早下海的,并且又是海归派。我们虽然都在广州,但是平时很少来往。记得过去两年里也就是有外地同学来广州时大家一起见面吃饭时见过那么一两次面。不过从他开着挂粤港两地牌照的宝马轿车,就知道他是成功的。他天生浑身肌肉加肥肉,是我们班最胖的。
“你知道吗,李军出事了!”离开机场后,他一边加快速度,一边说。
李军是我们分配在广东省政府的同班同学,他、田海鹏和我被老同学们称为“三剑客”,大抵是取意我们都“行侠仗义”,又“热情好客”之意吧。因为只要有外地的同学到广州来,我们三个人总是互相配合,有钱出钱,有车出车,有力的出力,有关系拉出关系,力求让每一位到广州的同学都能吃一顿丰盛晚餐,畅游珠江两岸的夜景,或者到夜总会玩个痛快又没有后顾之忧。相比较我们到内地出差,经常碰上老同学推三托四的,要么是开会,要么又出差,或者假装热情把我们带到家里吃一顿“粗茶淡饭”,我们三人对于“三剑客”的称号实在是当之无愧的。李军虽然是我们同班同学中唯一官至副厅长的,可是他为人持重,戒骄戒躁,谨小慎微的,我真想不出他能够出什么事。我疑惑地看着田海鹏,想让他接着说下去。
“李军被抓了,已经一个星期了,昨天正式落案,看起来这次是玩完了。”
我脑里马上闪过自己两个月前被抓的事。想到这,就觉得海鹏可能过分紧张了:“别这么紧张,被抓不一定就是完了。”
“你什么意思,人家是副厅长,没有确凿证据,会抓他吗?你以为人家像你一样盲流一个!”
“喂,你倒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上次被拉进去的事情?”
海鹏大概想装出冷笑,不过只做到让脸上的肥肉抖动了一下,讽刺我说:“我想,大概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了吧!老同学,现在是信息时代,我简直不敢相信还有你这样的老古董!”
“我的事先别说,你告诉我李军是怎么进去的?”
“贪污腐败受贿之类。”海鹏说。
“不会吧?”我表示怀疑:“他老兄那个职位只是负责处理些文件,上传下达的,应该属于清水衙门呀。再说,李军那样子,怎么也无法让人联想到经济腐败上来。”
“我不和你这个死脑筋讨论这个,否则我要恨自己有你这样的同学了。告诉你,鼠有鼠招,蛇有蛇路,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独特的贪污受贿绝招,学问大着呢。另外,你还活在过去的课本中,你以为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总之,我不和你说这些,现在要想想法子,看怎么样帮他。”
“找律师没有?我们可以怎样帮他?”
“那不是我们的事,是你的事。你这家伙虽然平时古古怪怪的,不过我知道你有些路子,这次也许可以用上了。”
“你别开玩笑了。”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有什么办法?你忘记了我刚刚被人家不明不白地关了三个星期吗?”
田海鹏转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有人缘、后台,还是故意在老同学面前卖关子?我看不贯你这一副表面看起来无欲无求,得过且过,一干起事来却一本正经认认真真的样子。我知道有很多人欣赏你,特别是一些当大官的或者那些老前辈。有时我都怀疑,这杨文峰到底天生这副德行呢,还是他刻意装出来的?”
“那你得出结论没有?”我笑着问他。
“哎呀,可能真是天生的。你看,你这性格无论在学校还是单位,老师和领导都喜欢你,可是你却从来不会利用他们。本来在学校时只要你开口,老师一定把到香港、经贸部或外交部的名额留给你,可是你却选择到国家安全部那个鬼地方。去那后听说你又是大受重视,还被定为培养对象,可是你却为了气候和父母随随便便辞职来广州。你倒是我看到的第一个站着进国家安全部,又站着走出来的家伙。可见领导有多喜欢你。哎,让我怎么说呢?你不会利用关系啊,看看人家赖昌星,只不过认识一、两个政府的处长,就可以成为中国的大富豪,我要是有你的关系呀,肯定不出十年就跻身中国财富五十强。”
“呵呵,你要真是我啊,就不这样想了。”我打断他的高论,“我们还是说李军吧,你探望过他,有多严重?”
“看个屁,如果让看,我还来找你吗?”他嚷嚷着,“单独囚禁,任何人不得探监。”
“没有那么严重吧?根据法律,任何时候都可以探监的,只要有看守在场。”
“哎呀,你哪里知道,他是被国家安全部门秘密逮捕的。”田海鹏垂头丧气地说。要不是系着安全带,我差一点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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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好几个电话,折腾了半天,终于在晚上时分进入到单独囚禁李军的小房间。看到老同学外表的变化并不明显,精神状态还好,我和田海鹏才同时松了口气。
“还是老同学好呀。”瘦削的李军一看到我们就半开玩笑地说,“没有人说说话,我难受死了。”
“你还好吧?”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话题,只好干巴巴地问。海鹏乘走廊那边的看守没注意的时候,从裤兜里掏出一小瓶酒,塞给李军。李军看了一眼小瓶子上的出口商标和两个烫金大字“茅台”,凑近海鹏的耳朵小声问:“是真货吧?” 海鹏和我都愣了一下,随即我们不约而同地苦笑。
“这里的伙食倒还不错。”李军收起笑声,“生活各方面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这里的孤独和寂寞让人无法忍受。”他停了停,又接着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孤独,并且也不时以此为傲,不过,进来之后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孤独,好在真正的孤独可以促进人的思考。说来也怪,我毕业后在社会上混了十几年,但思想好像一直都停滞不前,可是进来到这里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我已经快成为哲学家和思想家了。以前在外面自由自在的时候,我为升官发财不得不谨言慎行,长期以来,自觉地不再胡思乱想。现在倒好,身体失去了自由,我的脑袋和思想反而像获得解放一样,我可以不看人脸色,自由地思想和发表议论了。”
我们扫视了一下这个如此之快就培养出哲学家和思想家的地方。一张固定的床,一个水泥脸盆和抽水马桶,从门到床是三步,从床到脸盆和马桶也是三步。如果不是这里没有窗户的话,我倒真不觉得它和我的小房间有什么不同。
“关在这样的鬼房间里确实孤独。”田海鹏边打量房间边说。
“哎,关在这房间里本身并不是孤独,我已经享受外面的自由空气快四十年了,也并不觉得自由有什么可贵。那时我常常想,如果可以单独自处,可以好好思考一下人生,或者放下俗事认真地看几本书,那一定是不错的。所以,当我刚进来被关在这里时,我并不觉得那是难以忍受的孤独。”他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痛苦,“孤独不是你是否有人说话,是否有朋友,孤独是心里的东西。我第一次感觉到孤独时是意识到自己可能将要一辈子在这里呆下去,看不到前途,看不到一点光明。”
“你太悲观了。”我想安慰他。
“不用安慰我,不判死刑已经不错了。我什么都招了,换得免除死刑而已。”李军苦笑地说。
我们三人突然都默然无言,寂寞和无助瞬间笼罩着这个小房间。我起身三步走到脸盆处,把李军嗽口的软泡沫杯子洗干净,然后示意他把那瓶田海鹏偷带进来的茅台酒拿出来,我拧开盖子,把酒倒在杯子里,然后把空酒瓶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李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放心,杨子,我不会自杀的。”他端起嗽口杯品了一口酒,开始告诉我们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的故事。
这些天被孤独地囚禁在这个小房间里,倒是让我的思路清晰了很多。过去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再次浮现在我脑海里,清清楚楚的,好像刚刚做过的一个梦。我把什么都坦白了,末了,人家说为了配合反腐倡廉运动,希望我这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又是省里面有名的笔杆子能够以自己作为教材写出一份像样的深刻反省,也算是我为党和人民作的最后一件有益的事。他们说,江西的胡长清、北京的程克杰、东北的慕新随、湖北的孟庆平写的自己堕落的经历和深刻的反省在党内取得了很好的教育作用,我们广东也不能落后,对不对?上面领导觉得我虽然级别比不上他们几个,可是我年青有为,又是名牌大学学习政治专业的,他们是寄托了很大希望在我的身上,倒好像广东反腐倡廉的第一枪就要由我打响似的。
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他们,虽然坦白了,并且也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我并没有搞清楚自己如何会走到这一步。简直像发了一场梦,虽然情景都清清楚楚,然而对于前因后果,以及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那个梦中,还有那好像顺理成章的结果仍然是迷迷糊糊的。你们做过那样的梦穑棵沃械哪骋惶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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