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柳叶都是相同的。这柳叶多象我的小学后面河边那棵大柳树上的。岂不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我是唯一的住宿小学生,住在离家十余里的附有小学的中学里。学伴小学都回家了,我一个人又与中学伙伴玩不到一起,自己常常走到河边爬上那个大弯脖柳树发呆。树上的大蚂蚁成了经常的朋友,它们有时爬进袜子里,有时爬进耳朵里。我还是不停的在那儿呆想∶想那河里的泥鳅为什么那样难看;枝头的小鸟为什么那么好听。更反复揣想那位教国文的陈老师为什么上第一课就发那么大脾气。
是刚上五年级,陈老师在第一课到课堂来。他瞪着两个大圆眼睛,刚上讲台,就让同学翻开第二课∶秋夜。
陈老师说∶“诸位同学,我们学校国文程度高,五年级就要用初中一年级的课本,现在我们就上《秋夜》这一篇,鲁迅作。”
然后他慢慢地开始念∶“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霹雳一声,他把书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声音震撼得我至今仍感耳鸣!我们大家仰着小面孔看着他,不知所措。我不敢看别人,我只知道自己在发抖,全班鸦雀无声。
陈老师在粉笔灰飞扬,扩散,落空之后,两只大眼睛冒着血丝,怒吼起来∶
“鲁迅的文里放了两次屁,一次是屁,还有一次也是屁!”然后陈老师颤抖的接着说∶“这比屁还没味儿的东西,竟然铸成铅字,公然误人子弟!”
“诸位同学,墙外有两株枣树,不就结了。什么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枣树有什么好写的,又有什么好看的,两株树又有什么值得重复两次的?…”
然后他望望窗外,指着墙外那棵垂柳说∶“你们看墙外只有一株柳树。我来给你们讲我们的祖宗怎样写柳。”然后他就引咏许多多的古诗,证明他的一个∶古人的诗是如何可歌可吟,可圈可点;现在的文章如何不可救药,不可收拾。
我还清楚的记得,他说及鲁迅的名句时,他呼吸的短促与眼里的血丝。他谈及古诗时,他音调的柔和与由衷的赞美。
不要说十岁的我,不知不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过了三十年后,我依然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这位陈大眼老师的下落,我却很清楚。他在八路军占据了我们家乡后,被杀在那棵大柳树的底下,据说流了一大片血;而且死后还是瞪着他那两只大眼睛。】
陈之藩记录了一位中小学语文教员对鲁迅的批判。我相信是真实的。唯独他说陈老师“死后还瞪着他那两只大眼睛”不可信。因为这不是陈之藩直接目睹的。任何人死后眼皮扩约肌松弛,双眼都停留在半睁半闭之间,不可能“瞪着”。可惜陈之藩是个工程学教授,没选修过医学院的解剖课。
从陈之藩的描写来看,他的这位陈老师肯定是个异常激烈的古代文学爱好者。如此酷爱古代文学,自然容不得任何当代人的文字(我其实也有这种感觉)。至于他的被杀究竟是什么原因,陈之藩没有细说,因为他当时并未在当地目睹。否则他肯定会秉笔直书陈老师被杀的细节。
对鲁迅“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么开篇第一句就暴怒如许的陈老师,肯定对八路军的所作所为恨之入骨,而又绝对不肯忍耐。故其被镇压了反革命也不难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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