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的才子夏承光是六系抓的第一个学生反革命。夏承光本来就有点小名气,他是哈工大红色文工团舞蹈队队长,在舞剧中扮演雷锋,动作骄健舞姿优美,实属多才多艺。夏承光消息灵通思想活跃,文革初期传递小道消息宣传大民主,触犯了靠反右派起家的指导员田嫚玲。“踢开绊脚石,彻底闹革命”的大字报称夏承光为革命的“绊脚石”,还说绊脚石就是反革命。在这张大字报上面,田嫚玲名字下我们班有10来个党员和党的积极分子签字,徐秀芝署名其中。
徐秀芝是哈尔滨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留两条辫子,说话细声细语,看起来文文静静。彼此介绍过后我对她说:你的名字很温柔,和你的声音一样。她对我说,她不喜欢“秀芝”这两个字,太女性化,太软弱,但愿能以结实的字眼来代替。我说:那你就叫徐石头吧。她说:好哇!那以后,她就有了个最常用到的雅号“石头”。
石头是我们班的团支部组织委员,是那种典型的听党的话跟党走的“小绵羊”,她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让所有了解她的人跌破眼睛。文革开始不久研究生班贴出一张矛头指向校党委的大字报。一时间全校范围内支持和反对的意见纷纷扬扬。直到校党委组织反击时,我才发现徐秀芝帖的那张“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大字报,观点是支持研究生大字报的。党的训服工具一疏忽站到对立面立场上,我想她一定对此很懊悔。为什么在打击夏承光的大字报上签字,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此举对她可谓天经地义。她所在的那个阵营中的人,几乎都采取了同一态度。
在召开批判夏承光会议前半小时,年级指导员找我个别谈话。我明确表态,夏承光有缺点,有错误,有个人英雄主义,对党组织不满,但他不是反革命。指导员对我说:对他错误的性质你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会上如有不同观点不要当场批驳,我们会下再谈。 那次批判会我们年级一百多人都参加了,会议气氛从一开始就搞得很紧张,一些同学对夏承光采取政治上一棍子打死的态度,我几次想跳出来发表反对意见,想想指导员会前的话都憋了回去。批判会开到中间,魏录元气冲冲地离开会场。 魏录元的行动使我震惊,他和夏承光关系并不好,平时对夏在班里的“嚣张表现”多有怨词,但在众人对夏群起而攻之时,他不落石下井还敢公开抗议,这表现确让我刮目相看。魏录元对什么事都有独立的看法,他从没入过少先队也没入过共青团,指导员曾说过,像他这种离经叛道的人赶在57年肯定当右派。我和魏录元不同,从小到大一直很得老师宠爱,入大学后是学生会的文化部长,延着这条路本可以很顺利地入党当官,可是我思想改造走火入魔,总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闹得指导员和同学都认为我是个资产阶级意识很严重的人。我和魏录元都是那种对所谓的信仰叫真的人,文革时走到一起亦属必然。
在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革命季节,夏承光很快从绊脚石变成革命造反的先锋,徐秀芝经了风雨见了世面,从此彻底脱离“老保”阵营,和夏承光成为一个战壕的战友,一起造反,一起革命。
月转星移,不到两年时间,毛泽东就利用幼稚的红卫兵,达到了打倒刘少奇树立自己绝对权威的目的。之后,建立他一统天下的稳定政权已经成为压倒一切的使命。在黑龙江,军工造反团率先夺了省委的权,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东北的新曙光”炎炎升起,哈工大的造反派跟不上毛泽东列车的急转弯,站在革命阵营的对立面。夏承光和魏录元不识时务成了反夺权的急先锋。结果是,他们造反一大圈儿,不仅没捞到半张交椅,反倒进了新政权的监狱。
昔日同一战壕的战友纷纷杀他们的回马枪,我和徐秀芝特立独行成了他俩的铁杆“保皇派”。那段时间我们俩担心他们对生活失去信心干傻事,穿梭似的往监狱跑。还记得黑龙江省公安厅监狱的小兵,有一次给魏录元送东西,一枝很大的丁香花夹在里面,那小兵心照不宣地向我点头,笑眯眯地拿过去,过后他还特意告诉我,东西送到了,是他亲手交的。有一次遇到徐秀芝中学同学刘佐文,他让我劝劝徐秀芝,别把违法的事情干得太过份。原来石头在给夏承光送的书上用针刺字,写什么“黑暗就要过去曙光就在前面”之类的话,还称当时掌权的造反派“新曙光”为“新鼠光”。刘左文说,她干了好多次了,最近这次本子上字都刻满了,再下去他也无法出面保护。刘佐文是新曙光造反团团长,工大革委会主任 ,这个权倾一时的人物还会暗中保护老同学可见其良心未泯。(文革后期,毛泽东向最后一批没有利用价值的“小将”下手,刘佐文下场很惨,不到30岁死于癌症。)
夏承光和魏录元在省公安厅监狱关了三个月,戴着“犯罪分子”的帽子被放回学校继续接受监督改造 ,我和徐秀芝“看破红尘”,从此融入逍遥派大军。
在文化大革命中,国人喜欢窝里斗的劣性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运动搞到后来内战打到小班,打到宿舍,很多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人物,都被当反革命揪出来批斗。记得那是夏天的一个午夜,我们宿舍里几个人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隔壁307室三个4系女生气势汹汹闯进来大声疾呼:赶快起床,赶快起床,你们房间有反革命!其中一个手里举着几张破纸说:这是谁丢到外面的,赶快交待,反革命罪证已经捏在我们的手中!
谁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我们班的另一个女同学陈明颍睡眼惺忪走到跟前,毫不在意地说:“是我丢到宿舍门外的,写点这个就是反革命,当反革命也太容易了。”
三个女同学开始讲述纸上文字的反动内容,其实不过是对学校停课,学生混日子发点牢骚。宿舍的人对她们的叫嚷很不以为然,后来陈明颖讲,那是朋友给她写的一封信,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也没想留着,就撕碎丢掉了。三个人知道写信的人是本校学生周本虎,问明班级就离开了。陈明颖的爸爸是右派 ,对于她这样出身的人,文革中哪一派都不敢兜揽,陈明颖很有自知之明,从文革一开始她一直谨小慎微当逍遥派,但她对当晚事情的严重性没有认识,她和我们一样接着睡觉,睡前嘴里还嘟嘟囔囔的:那么小的碎片粘起来得花多少功夫,吃饱了撑的。
第二天电机楼出现批判周本虎反动思想的大字报,内容都来自那封写给陈明颍的信。周本虎名字被打上大红叉成了反革命。祸从天降作俑者何人?写信者本人?4系的几个女生 ?如果陈明颖不把信丢出去,或者丢得更彻底一点,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陈明颖是这么想的,也担起了这份责任。她没有杀回马枪,没有洗刷自己 ,而是陪周本虎挨批挨斗,最后把自己一生的命运都和这个低两年级的武汉小同乡连在一起。
毕业前夕魏录元和夏承光又被关进学校的拘留所。面临分配,我最后下决心和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分手,彻底登上魏录元这条危船。革命派都知道我已不可救药,轮番作徐秀芝的工作,让她杀回马枪。昔日的追求者苦口婆心来劝说,徐秀芝从未为其所动。其实我们心里比谁都明白,右派分子凄惨生活的例子在眼前摆着,受歧视遭白眼的待遇我们已经领受,我们选择的生活道路,没有前途,没有尊严,其影响不仅是我们自己,受牵连的还有我们的亲人甚至后代。到底是为什么使我们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时,工大揪出的反革命已经太多,大大小小的批斗会早已失去新鲜感和刺激性。我们班的红色当权者想出新的点子。他们贴大字报宣布开会批斗夏承光,魏录元,特别注明:徐秀芝和赵凤梅陪斗。这着儿真灵,批斗会一反以往冷冷清清局面挤进不少人。会上班里那个掌权头目举手打徐秀芝,我站在那里不为自己难堪,反替那个动手的吉林同乡感到惋惜和羞愧。
班里另一部分同学成立个7,13 战斗队,他们把斗争的矛头指向陈明颖,陈明颖被抄了家,几大本日记在男同学中传阅 ,她的暗恋者,她的追求者,她的全部隐私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天开陈明颖的批斗会,不少人对她大呼小叫,气氛比批斗夏承光,魏录元热烈得多。平时很老实的一个农村同学,竟操起条苕打她。那个同学把自己的初恋感情向党组织汇报被曝光,他举止反常是因为心里有气。我很明白,7,13战斗队的同学和魏录元,夏承光关系不错 ,陈明颖被当成转移斗争目标的工具和发泄怨恨的出气筒。
终于毕业了,夏承光,魏录元因文化大革命中的问题,被取消分配资格在校继续接受监督改造 ,我们三个未婚女青年(陈22岁,徐23岁,赵24岁) 被称为反革命家属,分配到哈尔滨阎家岗农场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
后记:
一, 2000年大学同学周明陶到欧洲考察,我到旅馆去看他。回忆起大学时期的生活,我说:我最想见的同学是陈明颖,她很优秀,是曾经的时代和曾经的6265班错待了她。周明陶告诉我,陈明颖死了,癌症。我从旅店回来几乎一夜没睡,决定写点东西纪念她。2003年在国内见到大学同学胡玉明,他是魏录元最好的朋友,我们谈起陈明颖,他说,陈明颖是个悲剧人物,周本虎早她几年死的,也是癌症,他们的婚姻并不美满,陈明颖曾对别的同学讲过:文化大革命那个特定的情况,让她嫁给一个无论是能力和才华都远不如己的人。胡玉明作为曾经的7,13战斗队成员,曾托人向陈明颖道歉 ,不知她生前是否得到这个信息。陈明颖安息吧! 如果人在死后还有灵魂,请你等着我,让我们在阴曹地府作朋友。
二, 我和魏录元先从黑龙江小县城调到天津,后来又出国到维也纳定居,生活是在吵吵闹闹恩恩爱爱中,磕磕绊绊地往上坡走 。魏录元是典型的东北大男人,他不习惯关心体贴别人,但总会努力为我为之,特别让我感动。那一年,他为一个小他25岁的女孩离家出走再不回来。他说,他已经不喜欢我这个类型的女人。我一下子变得昏昏霍霍,见到他的面就哭,还一个劲儿问 :告诉我,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怎么了?
三, 和徐秀芝最后一次见面是1980年,我去哈尔滨出差没住旅店住在他们家里。我们在一起时总愿意互相问:我们年轻时怎么那么傻? 1997年我和老公去上海旅游,那时徐秀芝,夏承光已从哈尔滨工大调到上海交大。在旅店我拿起电话犹豫多时没有给他们打,我和魏录元离婚后又结了婚,沧海桑田,想说的话太多,有外人在不说也罢。今年夏天回中国,胡玉明在电话里告诉我,夏承光和徐秀芝到他家做客,他们刚得了个中英混血外孙子(女)很开心,夏承光腰板挺直,60岁的人言谈举止还像原来那样。
徐秀芝,夏承光你们好!
2005年 10月 于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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