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山丘平缓,远处有高大的山岗,山顶上有云,山与天相连。如故乡湖南桂东的界背山、八面山。车窗外两边不时有好的小风景。火车座位类似中国大陆的列车软座,坐位面对面。一边山丘坟地上插着同中国上坟一样的白色纸幡。天不蓝,云多且乱。小山丘上一座一座阳光照亮的房子,里面是否住了现代的微笑的蒙娜丽莎和美丽的桑塔露琪娅?峭立的大山象古堡般拉近。干涸的河床长满青草。孤立的柏树笔直。水满的河流黄如泥浆。小路发白不知道通往何处,令人遐想。一丛不知名的灌木如火焰,火心里有徽型的小石桥。出现一些中国式的成排的红砖住宅区。路旁静止的车厢红、蓝、灰、绿。斜照的太阳很刺眼。
中途停车,月台上轻捷走着身材苗条的意大利姑娘,而侯车处有一对青年男女在众目睽睽中正抱着睡觉。胡冬说,在斯里兰卡的火车上没有警察,无人查票,也无人混票。车老得不行,许多人挂在车上,但绝无人碰撞谁,人与人文明礼貌。车厢又破又旧,下雨时车顶上雨直往车厢里滴。大家习以为常。斯里兰卡很美丽。佛罗伦斯的火车也同样破旧。欧洲已经很老了,而古老的中国正在崛起,新的住宅和生活正在刷新,而新老专制主义仍然一脉相承。
意大利,有些地方跟美国也差不多,但没有美国新。破房旧屋未拆的地方象中国城镇的往昔。气候热了起来。不一会,远山的黑云弥漫,出现了工厂的烟雾。头顶的天空仍然淡淡地蓝。预告下午六点到罗马。大片耕地刚刚耕耘过。这儿是意大利中部,不种水稻,而种麦子。这里也出产苹果、葡萄、玉米、土豆和酒。只想到了旅馆洗个澡,轻轻松松上街。不愿去想太多的罗马小偷、那些吉卜赛流浪民族。雨兰叫我看窗外、好美、美的景色太多了,总见山丘上的教堂、钟楼,钟声热力渐淡、似乎欲隐欲显。又见阔大的耕地、古代战马耕耘的土地。一座一座山丘上有柏树环绕的私人住宅。一堆房屋排列在远山上,但那儿绝不是小镇。
意大利的辉煌记忆中有一种压抑、有一种重负,使生命难以放松的东西。人类有太多的记忆,太多的文化如砖石堆积,是选择保留还是遗忘?这些风景因山而存在,不是山因风景而存在。一长溜山丘上长一长溜柏树,这么密集的柏树在别处少见。养猪的旧砖房。小路上见到有人骑脚踏车,仿佛从中世纪走来。采石场堆砌的石块在冥暗的夕光中发亮。隧道又黑又长。火车许久穿越不了黑暗。缓坡上绵羊群散落如碎石。远处清晰可见。
到了威尼斯,秋潇雨兰成了威尼斯女人。到了佛罗伦斯、罗马,她就是佛罗伦斯和罗马的女人。靠近罗马,天气转凉,夕光中感觉古代罗马斗兽场和庞贝古城隐约可见。市内出现一些树身苗条、绿发盘圆的树,旅馆在郊外,计程车价钱不一,三十、四十,结果只花了十五欧元计程车费。开计程车的是个面善的意大利老人,不会英语,但却很快地找到旅馆。电话同旅行社联系,问清明日的行程、去向,赶快安顿下来,洗澡休息。
终于风风火火、跌跌撞撞来到罗马,并没有发生传闻中的围抢、群偷及司机把你拉到僻静一角洗劫一空的种种。旅馆房间很小,桌上一个方形的玻璃瓶内装的不是鲜花,而是干枯的花瓣和树叶,一种罗马韵味。有一道长门通小阳台,可以看僻静的偏街夜景。
第二天一早,导游举伞在前,大家跟着他,想起少年时曾唱过的“走,跟着毛泽东走。”导游就是“毛泽东”,此时此刻此地为我们引路的人。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你不跟他走不行。要不,到时丢在哪里,找不到回乡的路。没有窗户的沉闷的石砌大厦,城内无处不是恢宏的建筑、喷泉、雕塑、圆柱,这是一座城市,辉煌而永恒。
在这些大片大片的房屋出现之前,最早出现在这里的是牧人。那时候,他们居住在名叫帕拉蒂诺山的一带,后来逐渐南移,占据了台伯河左岸包括帕拉蒂诺在内的七座山丘。那时候,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恺撒大帝,没有奥古斯都,没有尼禄,也没有君士坦丁。只有羊群和牧人。这就是罗马的起源;也是罗马帝国及其“黄金时代”的源头!无心去听导游讲解,混迹人群中,用眼睛“听”、也用耳朵“看”。忙着摄影,摄影机、数码相机、普通相机交替一起上。
第一处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是一道壮丽而美妙的大喷泉、特莱维喷泉( FONTANA DI TREVI),它的另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少女喷泉”。这一喷泉之水称之为“童贞之水”。这是罗马最晚的一件巴罗克风格的艺术杰作。这一工程从设计到最后竣工前后花了三十多年时间、而横跨两个世纪。它塑造的是海神胜利的景象。海神内笃诺站在海贝上。海贝由海神和两匹海马牵引,一匹是驯服的海马,另一匹海马却不受驾驭、尚未彻底驯服。以“马”分别象征海涛的平静和汹涌。喷泉上方有一罗马少女,给一群从战场归来的饥饿和干渴的将士指明喷泉之所在,“少女之泉”的名字即由此而来。这里有一个世代相传的习俗,即你离开罗马之前,背向喷泉投一枚硬币,就会赐你重返罗马的第二次机会。罗马是喷泉之城。帝国衰亡时,罗马曾一度受围困,供水系统被破坏,使罗马人在整个中世纪都几近置身“干渴”、备受缺水之苦。直至文艺复兴时代,先后几位教皇又重新修复了水道,特莱维喷泉即为生命重获少女般的水的滋润而建造。
特莱维喷泉毗邻古代用以举行马赛的科尔索大街和海神大街,白昼人头涌涌,夜间灯火辉煌。而穿越古老的科尔索大街就来到威尼斯广场。纵使我们的身体此刻已由威尼斯“移动”至罗马,却仿佛仍然未离开威尼斯和它的圣马可广场。意大利的城市与城市相连又相似,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是雕塑之都、圆柱之都、喷泉之都,都是同一个城市;而它的广场与广场也同样相似又相连,每一个广场都是同一个广场,都足以容纳不同信仰、不同文化背景的来自世界各处的人、欧洲古老人文精神的膜拜者和探访者。
面前出现三个穿黑衣、左袖有个十字架的神职人员,举烛挨一壁站立。大石框内壁点着电烛。正前方是枝形的巨大的灯架、直立的石砌的灯枱。稀里糊涂地闯进去,见穹顶上是圆形的敞亮的天窗,露出意大利的天空。原来此处是一位神圣的罗马皇帝死后,为纪念他而建立的一座神庙。走出神庙门口,有两个古代武士装扮的男女,正朝我们徽笑,雨兰和我接过他们递过来的头盔和长剑,同他们一起合了一张影。以为是免费的,不想仅仅一分钟就付了五欧元的代价。
罗马是教堂、神庙、宫殿、钟楼、尖塔、广场、圆柱、画苑、喷泉、雕塑构成的,几乎每一幢房屋都壮丽非常。此时头顶上方,罗马天空蔚蓝,同美国一模一样,我在罗马的天空圆顶下有一种“迷失”的感觉,仿佛无从确认自己此时置身的任何方位、也无从识别自己欲求前往的任何方向。唯有导游和他高举的一把黑伞,就是我此刻的身体和情神“导航”的“灯塔”,就是我移动在意大利的大地上的漂游的方向。
辉煌的群雕《拉奥孔》何在?它在古代先贤发表预言之地,那是历任教皇的府邸、梵蒂冈博物馆中心、一座八角形的贝尔维德雷庭院(CORTILE OTTAGONO O DEL BELVEDERE)的一角。《末日的审判》何在?这幅至今震撼世人的伟大形象预言、米开朗基罗创作的“祭坛壁画”依然灿烂在梵蒂冈西斯廷教堂的一面墙壁上。
我们漫步神游,四周现在是罗马帝国时代的古战场和罗马纳沃那广场(CAMPO MARZIO E PIAZZA NAVONA)。古战场是个广阔的区域,古罗马时期这儿有运动场、剧院等许多公共设施,华美的纳沃那广场就在这里,建造在多米奇亚诺运动场的遗址上。广场有三个巴罗克式喷泉,其中“四河喷泉”位立中央。以四个寓意雕象分别代表四条河:尼罗河、恒河、多瑙河和拉普拉塔河。这是四条形化为“象”的矗立的大河,其生命之泉永不枯竭。古战场上最重要的古迹是“万神庙”,正是先头看到的里面穹顶可见“意大利的天空”的地方。
万神即指所有的神。这座柱廊和球形大圆顶结构的建筑,与希腊殿宇和罗马其他古典圆顶建筑形似,它的大圆顶比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还大。万神庙为古代罗马皇帝阿德里亚诺重建、传说并由他亲自设计。正是这座庙宇后来成了国王和一些伟大艺术家的陵墓。这里埋葬着伟大画家拉斐尔,死时年仅三十七岁,他生前预感即将死亡时,就表达了长眠万神殿的愿望。他离开人世后,果然梦想成真。在此,我不由想起我早年的诗句:“如果一定要有神,别人只有一尊神,我的神是一切伟大和智慧的人;如果一定要有神殿,那就造一座新的万神殿,把所有的神都请进来,包括我自己。”(《魇》1980年9月5日夜。台湾唐山出版社2003年4月初版)我就是从那个年代和更早的文化大革命前的年代走过来的。今天,我认为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共和国”;那个时候,我坚信“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这一人神意识最早的萌发,也许正来自希腊、罗马这一人类精神生命之源。
文艺复兴运动是个群星灿烂的时代、大师辈出的时代、巨人林立的时代。它产生过伟大诗人但丁,这位“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和“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这位被判处终生流放者,是人类不屈精神的象征,也是佛罗伦斯、意大利和全人类的骄傲。它也产生过“文艺复兴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
文艺复兴最早发生在意大利,它意味着中世纪黑暗的终结和人类精神生命之“再生”;意味着希腊、罗马文化的重新发现和人类人性尊严和精神自由的价值观念的确立。认为人天生具有个性发展和追求现世幸福的权利,包括现世利益和荣誉愿望的实现。人是生而平等的,人的个人价值应按能力和知识加以区分,而不决定于天生的贵贱和社会偏见。文艺复兴始于意大利而遍及全欧洲,各个领域都涌现出巨星、大师和奇人。他们中还有以“十四行诗”闻名于世的“文艺复兴之父”佩脱拉克、有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现实主义巨著《十日谈》的作者薄伽丘、绘画艺术领域有“近代绘画创始人”乔托以及波提且利、鲁本斯、提香;科学、哲学、政治学领域有哥白尼、伽利略、哈威和马基维利……这一伟大的人文精神复兴运动几近不可重复、也至今未能重现。至本世纪初,人类翘首精神世界的天穹,依稀可见的只有疏落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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