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这样的反人民的运动,在世界历史上也是十分罕见的。希特勒和他的纳粹党也在国内进行过焚书排犹运动,也煽动过青年学生们抄家、烧书。弗洛伊德、爱因斯坦的书被烧毁,爱因斯坦被抄了家,相对论、潜意识学说被批判。但是,相比之下,其规模、其时间、其残酷程度远逊于文革。波尔布特之流,在柬浦寨也学着搞了个小文革,虽然也在国内将全国七百万人口中的200万人迫害致死,但在总体的规模上和创造性上,远远没有超过他的老师所领导的中国的大文革。
文革的历史是真实的,惨痛的,本来应该深刻地反思,牢记历史的教训,让子孙后代铭记不忘。但是,有些中国人一直抱着遗忘主义,希望人们忘记得越多越好,忘记得越快越好。这二十来年的报刊上,文章中,好象文革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有的领导部门甚至规定,文革的事不准写。这实在是一种非常有害的主张。掩饰历史,是一种愚民行为。知道历史,是中国人的一种权利。这样苦心地掩盖历史,扭曲历史,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因为否定文革,是11届三中全会作了决议的。
文革给人的教训是很多很多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历史教训是个人迷信。文革时代的个人迷信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一个人变成了神。他使全国人民都成了精神的奴隶,也使中央的高官大吏,一个个成了噤若寒蝉的应声虫。它给中国带来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个人迷信横行的年代,一个人的脑袋代替了政治局,代替了中央,更代替了全国10亿人。这是一个中国人民思想蒙受灾难最深重的年代,是中国历史上精神土壤最为贫瘠的年代,也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专制的年代。
更严重的是造成了家长作风,一个人说了算,缺乏民主监督。谁要是敢于啃一点不同声音,很可能被撕成碎片。文化革命搞得天怒人怨,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能迷途知返,只有等被迷信的人神死了以后才能够端正航向。这里,个人迷信是一个重要原因。
个人迷信之风,对于中国社会产生了极大的破坏作用。文革的灾难,与个人迷信运动是密不可分的。个人迷信推动了专制主义的发展,它是与政治民主化水火不相容的。个人迷信是非理性的盲目崇拜,是一种迷信行为。而政治民主化则是理性和科学。个人迷信是建立在错觉和幻觉的基础上的,而政治民主化则是建立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的。个人迷信容易造成家长作风,献媚之风,裙带之风。而政治民主化则提倡清朗之风,平等之风,举贤之风,求实之风。个人迷信将对国家带来巨大的破坏作用,而政治的民主化将使人正视现实,了解下情,合理地解决各种问题。文革中的个人迷信之风,对于社会的破坏作用,就会如洪水猛兽,给广大干部和亿万民众,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个人迷信运动中,毛泽东一度是最大的得益者。其实,从历史的座标系看,对于他也不是一件好事。当年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在个人迷信的氛围下生活久了,自以为真的是天父之子,当天京被围之时,还真以为天父会来帮助他抗清,以为来助他的天兵多如牛毛。天京城里没有粮食,许多兵民饿死路旁,他却还在梦呓地说天降甜露(其实是一种草)可以充饥。迷信使他看不到真实,他焉会不败?文革对于毛泽东来说,似乎是成功了,政敌刘少奇打倒了,他的权威树立了,但是,他的历史的罪责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个人迷信就是对于助长过个人迷信风气的人,可能也不是一件好事。韩非子死于他鼓吹的圣王之手,刘少奇对于个人迷信的发端,曾经起过那么一点作用。但是,最后堂堂国家主席,被批斗,被关押,生无尊严之名,死无葬身之地,求当农民而不能得,妻子儿女不能保,其教训是颇为深刻的。林彪也是个人迷信的吹鼓者。林彪的情况比较复杂,内中有许多谜案,但是,如果当年个人迷信没有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党内民主生活健全的话,不一定会是那么一个结局。我至今搞不明白,在公开的会议上,提出一个国家要有一个头,要设国家主席,怎么就成了反党活动?这是什么法律和什么党章所规定的?陈伯达和王、关、戚,都曾为个人迷信作过一点鼓吹,结果都是被那位神打了下去。
文革的个人迷信之风是怎么形成的?现在多数把原因归之于四人邦和林彪。不过,四人邦是文革的中后期才形成的,王洪文是十大后才上台的,在台上的时间也不多,能量也不大。说四人帮刮起了个人迷信之风似乎有点勉强。说林彪造成了个人迷信之风,这有部分道理。林彪确实对这股风有责任,但是,我认为主要责任不在他。早在他之前,刘少奇就在七大上对毛搞起了个人迷信。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掀起的个人迷信的恶浪,最后使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文革的个人迷信为什么能够如此盛行?
第一,这与某些鼓吹者故意掀起的造神运动有关。无论何朝何代,总是会有一些人高唱吾皇圣明的赞歌。上边需要什么,他们就鼓吹什么。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作曲家会谱细腰的赞歌,理论家会写论证细腰必要性和重要性的论文。这种人营造迷信的氛围,老百姓在这些人的糊弄之下,自然成了迷信大军中的成员。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的一群似乎特别擅长于做这样的工作。上头喜欢什么,他们就论证什么,领导需要什么,他们就能提供什么。我非常有把握地肯定,如果慈禧太后活到今天,并且依然垂帘听着政,中国某些文人对她老人家的赞歌也会响彻云霄。
第二,它与毛泽东心理欲望和政治需要有关。最应该对个人迷信负责的是毛泽东本人。毛泽东曾对斯诺说过,文革初期,需要有一点个人迷信。他说的需要一点,是他的欺人之谈。他其实需要的不是一点,而是许多。全国早请求晚汇报,跳忠字舞,连周恩来这样的国家总理,也言必背语录,手拿小红书,肩戴红袖章,毛泽东从来没有加以阻止。他亲自在天安门城楼上八次接见红卫兵,都是个人迷信的鼓动会,对于红卫兵们的个人迷信的场面,他乐此不疲。那些人民日报的文章,连篇累赎地鼓吹个人迷信,他见了安之若素。全国29个省市的革命委员会的致敬电,都用最肉麻的字眼,是个人迷信的样板,他安之若素。个人迷信始作俑者,不是林彪,不是江青,而是毛泽东本人。如果不是他煽动着个人迷信的狂潮,个人迷信运动不会如此空前
绝后。他是文革个人迷信运动的发动者,是现代个人迷信的源头。
从历史的舞台上深沉地观察,他根本不是神,他只是一个自己制造了这场历史的闹剧、充当了这个闹剧中的一个滑稽的角色的人物而已。想当年,伟大长,伟大短,奉顺话、捧场话不绝于耳,而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亲自发动了一场全国性的历史大动乱,将中国亿万人民推进万人深渊。如果他真是一个能洞察一切的伟大的神,为什么尸骨未寒,连侄子的未来都不能洞察、连妻子都不能保护呢?庙里的菩萨是泥工们塑出来的,菩萨只是菩萨。
第三,个人迷信,更是文革年代中国思想专制制度的产物。那时的中国,没有新闻开放,没有新闻自由。当时的报纸,都是一篇社论全国通用,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的文章,就是真理,如果有谁表示一点不同的声音,就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那位只是因为写了出身论的青年作者遇罗克,就被判处死刑,而且还是周恩来亲自批准的。如果一个国家有开放的舆论,有不同的声音,甚至有反对的声音,可以自由批评,没有坐牢杀头的危险,那么,个人迷信之风是不可能形成的。所有个人迷信盛行的国家,都是新闻不开放、舆论一律的国家。例如,苏联对斯大林,朝鲜对金氏父子的个人迷信等等。都是在一个人们的话语权、思想权被严格控制的政治环境下产生的。中国的宪法,当政的领导人都要或明或暗地写上自己的理论创造。要是美国宪法也这样写,上百个总统,每个人都要写上一段他的理论,这部宪法恐怕会长得不可思议。文革是思想专制的顶峰,也是个人迷信的顶峰。思想专制和个人迷信是一个藤上的瓜,它们是互为因果,互相促进的。
第四,文革中个人迷信的产生,是以中国落后的民众素质为基础的。从一定意义上讲,什么样的土壤上,出什么样的蘑菇。如果毛泽东在西方,那样的民众,由不得他搞个人迷信。也不会让他搞个人迷信那么久,那么烈。中国长期的封建统治,中国长期的小农经济,中国几亿没有文化的农民,他们的思想是很容易被控制、被铸造的。即使是今天,仍然有毛泽东的信仰者。就是像王光美这样很有文化的人,那样深受文革折磨的人,仍然不是一个清醒者。她的丈夫和她本人,以及她的一家,在文革中都被毛泽东迫害得透不气来,她本人被毛泽东和江青所支持的清华大学学生骗到清华,经受了难忘的岁月,她自己在牢中多年,但迟至今日,她却仍然声称自己是毛泽东的好学生。历史是多么地令人痛惜啊。古时候,皇帝下旨打臣下的屁股,抄臣下的
家,杀臣下的头,臣子们还要叩头,还要说谢主龙恩。王光美以毛泽东的好学生自居,她的心理可能代表着相当多的民众心理。这样的民众,这样一块被封建毒素严重污染的土壤里,个人迷信是容易流行的。
中国的文化人,对于甚嚣尘上的个人迷信有没有责任呢?他们也是有责任的。知识分子中有少受害者,也有不少清醒者,更多的是无可奈何者。在那样的高压环境下,为了避祸免灾,讳心地也喊几句万岁,跟着说几句四个伟大之类的话,这是情有可原的。但两千多年读书做官的情结,使不少知识分子把当官当作人生价值的体现,而在那个时代,要当官,不积极参与个人迷信活动是万万不能的。连周恩来这样的人,都不免为个人迷信吹火扬汤,更不要说大大小小的已经得宠和企望得宠的知识分子了。毛泽东是中国历史上整知识分子整得最凶、最狠、最多的人,但是,恰恰是少数知识分子,为了邀宠和做官,成了歌功颂德的吹鼓手,为个人迷信推波助澜。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软弱性,造成了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以歌功颂德为乐事的恶习。
今天,还有没有个人迷信呢?这种历史的病毒还是到处可见。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大大小小的领导总要讲话,总要发指示。在各种文件和会议上,上级领导的讲话没有一次是不重要的,一把手的指示没有一句是不正确的,顶头上司的批示没有一次是不英明的。无论什么会,无论什么文件,下级的干部们总会表态一番,某某领导的批示非常重要,非常英明,非常正确。领导的许多屁话,空话,大话,胡话,无关痛痒的话,就这样统统变成了伟大的真理。历史已经证明是非常错误的东西,也因为是领导的话而流传海内,流毒不已。有些知识分子的脑海里,个人迷信已经成为一种文化无意识。不给领导歌功颂德一番,总有点旺旺不可终日,有个有点名气的教授,他的一本书被某个领导人看到了,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好话。这
位教授就如金圣叹获得了御批一样兴奋,专门写了文章写了学习这个领导几句话的长长的体会,表达自己的幸福和得意之情。有个著名的作家,受命与一个外国人合写某个中国领导人的传记,目的是要歌颂这位领导人“改变了中国”。此人十分高兴,兴匆匆地写了提纲,拟好了采访计划,一付春风得意的样子。谁知,也许后来那位领导人或他的幕僚考虑再三,觉得让外国人来歌功颂德更合适,更有分量,于是收回承诺,只给了他一个采访者的虚名,他为此恨恨不已。这一喜一恨,有知识分子的一点可怜的劣根性,有一点领袖崇拜、个人迷信的病根在作怪。凡此种种,可见个人迷信积淀之深厚。
历史的教训是一笔财富,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不过,历史一再地表明,历史常常会重演。历史的污浊会变个花样重新泛澜。历史的教训不会自然而然地吸取。我们付出古今中外少有的历史大代价,如果不去正视它,不吸取教训,就有可能再次付出历史的代价。但愿人们不要轻易地忘记了惨痛的教训。
(作者为上海社科院退休研究员)
(《网路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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