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一取一:农村教育的辛酸泪
让子女通过上学改变身份和命运,是千千万万个农民家庭最大的心愿。许多农民告诉记者,目前,教育已成为他们最沉重的负担。如果家中有两个孩子,那么,昂贵的教育支出,就会迫使他们不得不做出人生最为艰难的抉择:保一个孩子上学,强迫另一个辍学。这种辛酸,被农民们形容为“对手心手背的痛苦取舍”。父亲心中永远的痛:两个儿子,两种命运
对于农民王洪印来说,最让他自豪的是儿子,最令他心酸的还是儿子。当说起刚刚考上大学的大儿子时,他眉飞色舞,满面笑容;当说起已经辍学的小儿子时,他又一脸的悲戚和怅然。
王洪印是河北省故城县青罕村的一名普通农民。他告诉记者,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去年9月,他的心愿实现了———大儿子考上了省内的一所大学。可是,与此相关联的,却是小儿子在上初中时就被迫辍学。
王洪印家有7亩地,种庄稼一年大概能收入五六千元。他每年农闲时外出打工,可以挣3000元左右。在大儿子上高中时,家里供两个孩子上学就已经紧巴巴的。这时,刚上初三的二儿子对父母说:以咱家这条件,即使我考上了高中也供不起,不如我出去打工,供哥哥好好读书吧。面对懂事的孩子,经济拮据的父亲没有坚持,答应了他辍学的请求。
如今,王洪印对二儿子满怀愧疚。他对记者说,二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比大儿子好,如果给他机会,应该能考上个更好的大学。但这个机会可能这辈子都没有了。
离王洪印家不远,是付更生家。付家的情况是王家的“复印版”:一个孩子上了大学,一个孩子离开了中学。付更生每次和王洪印聊天,总爱说:“谁家有孩子上学,谁家知道困难”,王洪印沉默地点头。王洪印说,在他们这一带农村,供一个孩子勉强,供两个孩子肯定供不起。
王洪印家住着20年前盖的房子,到现在还没有顶棚。他无奈地说,先不说盖新房子,即使是裱一个顶棚,也得等孩子毕业以后才能缓过手来。
“手心手背”割舍哪个
王洪印家的故事并不特殊。记者采访发现,由于教育费用高昂,在农村尤其是较为贫困的农村,许多农民像王洪印一样,在割“手心肉”还是“手背肉”中做出了痛苦的选择,而孩子们的命运也因此有了天壤之别。
望都县固店镇十五里铺村,是个典型的人多地少的村子。村民付盼福全家四口人,人均只有1亩多耕地,基本靠他打工为生。付盼福说,由于供两个孩子上学太吃力,大儿子16岁初中没毕业就退学去呼和浩特打工了。二儿子今年刚上初一,住在学校,为了省饭费,每天中午都跑回家吃饭。
说到动情处,40多岁的付盼福竟像孩子一样哭了。他对记者说,他知道这样对老大不公平,也并不是偏向老二,手心手背都是肉,做出这种选择实属无奈,他一直觉得对不起老大。孩子从呼和浩特写回的信中说,在餐厅打工的同事都叫他“小不点”,因为他在那儿年龄最小,还是个孩子。付盼福哭着说:“让这么小的孩子出去打工,这不是父母造孽吗?”
作为教师的袁希军对当地农民的这种选择非常理解。他是故城县饶阳店镇东曾小学的教导主任,女儿今年刚刚考上研究生,儿子初三毕业后就退学了。他说,尽管当初儿子是因为没考上高中才退学的,但现在想来,儿子当初若考上的话,那么现在辍学的就会是女儿,两人同时上学是不可能供得起的。“我每月至少有700多元的固定工资收入,家中还小有积蓄,即使这样也不敢保证能供得起两个孩子,何况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袁希军说。
“不上学等着穷,上了学立刻穷”
从去年中央发布“一号文件”后,农民负担大大减轻。今年从中央到地方继续重视“三农”问题,一些省份全部减免了农业税,河北省在去年的基础上,农业税再下调两个百分点,40个国家重点扶贫县农业税全免,农民负担进一步减轻。被采访的农民对记者说,农业税已经算不上负担,现在最沉重的负担是医疗负担和教育负担,但两者相比,大病不是常常生、家家都会摊上的,可下一代的教育却家家有份,因此,教育负担最为沉重。
采访中记者随机走访了一些农民家庭,看到有的家庭为了供孩子上学,已经到了极其艰难的地步。定州市三十里铺村村民陈三岔是贫困户,全家4口人只有3亩地,还供着一个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和一个在县城上高中的女儿。记者进他家的时候,女主人正在给儿子补裤子。她抹着泪告诉记者,按理说现在的孩子哪有穿补丁衣服的,但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大孩子刚上半年大学,就花了大约9000元,姑娘在县城读高中,一年也得三四千元,所有花销全靠她和丈夫打零工一年七八千元的收入,现在已欠了5000多元的债。
有的家庭已经贫困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在望都县十五里铺村,一名村民对记者说,郝俊山年后家里只剩一块钱,买了酱油后再也掏不出一分钱,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在郝俊山家,记者看到,全家四口人挤在一个土炕上,屋顶连顶棚都没有。郝俊山告诉记者,之所以穷,就是供两个孩子上学闹的,他已经58岁了,在城里已经是该退休的年龄了,但为了交上学费,不得不和年轻人一样在工地搬砖头,活得很艰难。
“不上学等着穷,上了学立刻穷”,尚义县黄脑包村村民李静说。为了供大孩子上大学,李静已经强迫二孩子辍学。他告诉记者,村里人过日子,过得好也能过,过得坏也能凑合,但就怕家里有孩子念书。不念吧,儿子会像老子一样,种一辈子地,受一辈子穷,没出息。念吧,费用高得实在是很难承受,砸锅卖铁也凑不齐。
辍学,一个无法回避的选择
“舍一取一”的过程就是一个辍学的过程。我国自“普九”以来,农村教育大为发展,九年义务教育辍学率也大大降低。但近年来,新一轮的辍学潮正在一些地方抬头,人数已远远超出国家不超过3%的规定。
在河北省沧州市某县的一所农村中学,有关负责人告诉记者,该校辍学率已达到惊人的地步。从初中二年级开始,辍学率达到10%,初中三年级开始,直线上升到20%。在该校,每年初一新生入学一般保持在200名左右,但在三年的过程中,流失量让人瞠目结舌。去年,初三毕业班只剩下80来人,流走120人左右;而到今年,初三毕业班只剩下48人。
出现这种情况,虽然有学生厌学等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教育成为不可承受之重是最重要的原因。
张北县白城子村,辖两个自然村,有260户村民,790口人。在其中一个自然村,记者随机走访了5户人家,他们都表示不知道村里还有谁家的孩子在上高中。在另一个自然村,一个供有高中生的家长说,这个自然村只有两个孩子上高中。据该村支书说,这个村近两三年已经有二三十名孩子从初中辍学,大部分孩子也只是读完初中就出外打工了。
从去年开始,全国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一费制,但乱收费现象在个别地方仍然存在。记者采访的一些农民表示,他们根本不明白一费制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收什么钱算不合理。但有的农民感觉,学校收的钱仍然不少。望都县十五里铺村郝俊山家的女儿上初中二年级,他说去年开学的时候,学校要书费120元,微机费60元,杂费60元,试卷费20元,烤火费20元,住宿费130元。今年开学后,学校又要了100元的杂费,130元的住宿费。而事实上,按照一费制的规定,试卷费是不得收取的,杂费里面已包括了取暖费、微机费,不得再另行收取。
但毕竟说来,初中教育还是许多农民可以承受的。要是一个孩子上到高中、甚至大学,这就不是每个农村家庭都可以负担的了。一些村民反映,读书就像赌博,押宝押对了是幸运,押错了就意味着血本无归,可能要背上一辈子的债务。不少村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都颇为辛酸地说,高中、大学我们也想让孩子上,但拿什么上呢?与其等孩子考上了上不起,不如就让他认几个字退学算了。
“认几个字就算了”,这一句话,虽然简单,其实却包含了过于沉重的内容。它意味着,一个孩子将过早地离开学校,走上一条和接受良好教育的城里孩子完全不同的道路。对于大多数农村孩子而言,早早走出学校后,迎接他们的命运几乎是相同的,那就是重复父辈的生活:种地、靠苦力打工、早早地结婚生子。更可悲的是,由于没有文化,他们极有可能还会继承父辈、祖辈留下来的贫困。没有知识,这种贫困将会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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