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在中国生活近四十年的经验观察,我国人养成的习惯里,保持得最好、发挥得最淋漓的习惯乃是撒谎的习惯。关于中国撒谎学的研究,除了为撒谎辩护的高论外,至今是一个空白,印象中只有鲁迅等人的作品有所涉及。今人中,老村的小说《撒谎》是最近的案例。我国人关于撒谎仍有很多模糊的是非不明的说法儿,比如走在学术前沿的我国学人就借用别人的说辞为撒谎的政治辩护,声称柏拉图早就说过,谎言有“高贵的”种类,为高贵的目的撒谎可以“含污蒙垢不忍白焉”……
关于撒谎的教化,不仅政治家高兴,就是受苦受压的老百姓也是同意的。他们一致认为,为了孩子的成长,家长、老师、国家等等可以撒谎一点点儿,孩子太小嘛,不能尽对他说实话,不能全对他说实话……以此扩而大之,政客及其“三帮分子”们也一致认为,对国民不能全说实话,对国民可以撒播“善意的”谎言。从韩非同志开始,我国人就一直为撒谎及其变种告密行为鸣锣开道。大家知道,巴金晚年惟一正面的意义就是提倡“说真话”;但就是这一提倡,实行起来也是难得很。在参与是否说真话的大讨论中,有北大以良知著称的教授就细致地区分过说话的各个层次,如他说在何种情况下应说实话,在何种情况下应不说假话,在何种情况下可以或说不得不说一些假话……
高贵的、善意的谎言撒播久了,这个丛林社会就充满了毒恶的瘴疠之气,人们呼吸之间,不免充满了幻觉。个人的生存之不义,在这些幻觉中就一变而为另外一种无行的喜乐。离开了国家社会一类参天大树的暂时纳荫乘凉或参赞化育,孤苦的类人孩们仍会在谎言中找回到快乐,那是一种比朴实的老Q还要阿Q的无行。在跟胡少安等人谈到谎言问题时,我们一致承认,我们不少中国人每天是要靠说几句谎言提升一天的生存质量的,卑污粗砺的生活借助于对他者的两句三句谎言得到了升华,类人孩的心智借助于撒谎在想象中接近了人生的快乐。
有一个北大的理科生对谎言深恶痛绝,他后来反思北大的教育,也把撒谎当作一个重大的事件列出。他说司马迁在《史记》里,为重信义然诺的人专门做了一篇《刺客列传》;由此反推,在专制的中国做一个重信义然诺的人,便如刺客一般。──这位朋友在此似乎也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要说的是,那么多的民族苦难和政治运动,敢于仗义执言的人少不说,他们和他们家人的结局也比刺客们更加悲惨。专制社会的生态,就是让人们变成不敢说实话和负责任的小骗子(其实就是类人孩)。对于习惯撒谎的灵魂们,重信义然诺的人,就如刺客一般;塞万提斯有言:侠士和好主教大人的故事使胆怯的小市民心安理得,他们不是侠客不是主教也就没义务就打抱不平。总之,这是一个谎言的土壤,出产的也是谎言的人格。
此种撒谎生活有很多案例可以左证。有一个老外神通广大,但他在谎言社会里却低下头来。他想把自己国内的某官员引介给我国的某官员,这边联系的是一个半官方机构,这个机构的人信誓旦旦地说没有问题,但会见前两天,这边通知说不行,没联系上。老外气得要跳河,他说他无脸面回到他的国家。但在陪他一起唉声叹气的中国人的宽慰下,他也心安理得了。他后来两手一摊地学中国人解释说,这个中国官员通上面,上面临时有要事要他去一趟,所以会见取消了。有一个大企业家搞剪彩一类的活动,没有请到国家领导人一级的官员,有人给他出主意,你可以说某某领导人的红旗轿车已经走到半路,办公厅有紧急情况要他回去决断,他只好回去了,表示不能出席深为遗憾之类。这个企业家大喜之下,跟到场的嘉宾们讲这个故事,当他跑到给他出意的朋友面前,一本正经、满脸遗憾、十分诚恳地讲这个故事时,朋友为他的真诚和天才打动,又觉得荒唐滑稽。
我不知道习惯撒谎的灵魂是否是中国特色的产物,但我相信他们是专制生活的原因和结果。哈威尔有名言:生活在真实中。这似乎可以说,谎言在他们国度里也盛行过。哈氏说,真实是抵抗专制的利器。由此看,我们社会远未达到真实地生活。而要真实地生活,对那些撒谎者的态度就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可惜,能坚持这一原则性的国人就少,何况在那么多层次下可以说实话不说假话又可以说一点点假话了。那个北大人说,他到美国的第一个 shock,是美国人对“撒谎者”的极度鄙视。个人的言行一致、前后一贯,是西方人判断一个人的“试金石”。
我不知道,随着我国人越来越多地移居异国他乡,是否也会在域外营造出一个发达的谎言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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