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老婆我爱你



我和我太太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我的同事的朋友是她的同事。我太太是他给介绍的第二个女朋友。

我的同事好事也是个热心人,一直说是要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开始我也没在意,待到一天告诉我晚上下班后去襄阳公园相一个朋友,我才当了真。那天下班后,我们几个人到了襄阳公园,互相介绍认识后,就坐在草坪上,天南海北的谈了起来。我记得对方介绍人还买了个西瓜,吃完西瓜,谈了一阵,就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要分手了。我同事说,你得送送人家回去。于是,我非常客气地问那个女孩家在哪,她也非常客气地告诉我在虹口区,我又非常客气地说我可以送你回家,她又非常客气地对我说不用了,我还是非常客气地坚持要送她回去,最后她非常客气地接受了我的非常客气的要求。于是,我把她给送回了家。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讲。要分手前,我对她说我们可以通过介绍人传话,如果我们愿意继续我们的关系的话。实际上,我已经婉转地把我的意思告诉了她。到站了,我与她挥了挥手,她就下车了,随后就永久地消失了。

第二天,我那好心的同事问我印象如何,我也忘记说什么了,反正无印象可言。一段时间之后的一天下班前,同事说今晚去新光影剧院看电影,刚解禁的外国片《牛虻》。下班后,飞快地冲了一个澡,穿上那件舍不得脱掉的灰军装,蹬上那双解放鞋,骑上我的永久13型与同事直奔新光影剧院。那是我第一次去新光影剧院,离开演还有十几分钟,有足够的时间环视一下整个剧院。挺不错的装修和色调,也蛮宽敞的演出大厅。屏幕上不断地打出一些口号和标语,与当时形势紧密结合的,什么内容──忘记了。影剧院已经几乎座无虚席了,只有邻座还有几个是空的。这时,灯光渐渐地暗了下来,邻座的来了几个姑娘。电影开始了,我立即就被这电影深深地吸引了:纯洁而勇敢的牛虻,美丽而坚定的琼玛,虚伪而软弱的神父在电影里被表演的淋漓尽致。电影结束了,灯亮了,人们纷纷地起座离去。我依然深深沉浸在剧情之中,牛虻在行刑之前对神父──自己生身的父亲那种爱、恨、怨、怒深深地感染着我……“这是牛奶瓶。”同事的介绍把我从电影中拉了出来。“这是瓶牛奶。”“这是她妹妹。”“这是她同事。”一连串的介绍,使我明白,这是又一次的相亲。我粗粗地用余光扫了一下三位姑娘。哇,个个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态。 十分钟后我们在人民公园的大草坪上席地而坐,侃侃而谈:谈电影、谈工作、谈理想、谈家庭、谈过去、谈天说地。每谈一个话题,奶瓶总是先声夺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兴致高时,不免手之舞之“以姿势助说话”。那瓶牛奶与其他几位一样,此时此刻都成了牛奶瓶的忠实听众。在海阔天空之际,牛奶瓶也不忘仔细端详了那位瓶牛奶:只见她圆圆的脸庞,匀称的身材,“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这时,奶瓶心里想:就是她了。

接下来就是几年的谈恋爱。随后我们出没在大街小巷、花前柳下、影院剧场、闹市商店、公园外滩;南京路、淮海路、四川北路到处都有我们的足迹;中百一店、永安公司、长春食品店何处没有我们的身影。随后就是结婚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再是生子添丁。再随后就是出国,定居,过着飘荡不定的生活。我们始终在一起。这二十多年下来,我们都发觉对方与自己是多么的格格不入,无论是性格还是脾气;无论是爱好还是习惯;无论是观点还是看法。

就先从出生说起吧。我是北方人,她是南方人。我有北方人的粗犷;她有南方人的细腻。我们家以面食为主,她们家以米饭为主。我说北方人粗,讲义气;她说南方人细,有人情。

我是军人出身,走起路来地震山摇;她是小家碧玉,一路走来只觉清风不闻声。我在家里时,乒乒乓乓,不是碰到桌角就撞到床边,她说我是在人民广场;她在家时,无声无息,不知道者以为家中无人。

我是急性子,她是慢脾气。谈恋爱时,她妈妈给我们电影票看电影,我总是提前半小时到指定地点,而她却总是迟到半小时而又没有任何理由。我给她讲了不知多少次, 可她从来没有铭记在心。

我是个外向型的人,她是内向型的。我每到一地,马上就会有新朋友;她则是不声不响,人家以为她是清高,其实是腼腆了。我小时候,被老娘叫做是“自来熟”,无论什么人到我们家来,一分钟就熟,从不认生;她从小就怕生人,据她妈说,小时候家中来人,找不到她,打开房门,她必躲在那里无疑。

谈朋友那阵,她到我家来,我巴不得左邻右舍都知道我的女朋友来了,大门震得咣咣响,恨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而我到她家去总是静悄悄的:我们在大弄堂口分开,她钻进小弄堂去打探一下,随后向后抽身一挥手;接到暗号,我把帽子往下一拉遮住眼睛,再把大衣领子往上一翻挡住双颊,头一低、目不斜视、疾步走进大弄堂,向右一转拐入小弄堂,直冲她家大门。活像一个地下工作者。

我到她家与未来的岳父、母谈话,高兴起来忘乎所以会又撸胳膊又拍腿;她来我家与未来的公婆小叙,问一句答一句,就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在她家吃饭,只要岳父大人一动筷,我也开始行动。我在一篇小文(见我博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中说过,第一次在她家喝黄豆蹄膀汤,岳父动筷了,我见那汤面丝纹不动,舀起一勺就往嘴里送,一进口就觉得不妙,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上海人可能都知道这黄豆蹄膀汤,滾烫滾烫的上面一层油,根本就不冒热气)。她到我家吃饭,真是叫作客,你不帮她夹菜,她会一碗白饭吃到底。

我是个乐观主义者, 她是个理想主义者。瓶子里有半瓶水,我会说一半是滿的,可她会说一半是空的。股票交易,我总是报喜不报忧,赚了钱就笑嘻嘻地要请客;而她就会说不知还有多少套在里面呢。我的笑神经是特别丰富, 她的脸总是“严肃紧张”有余,就是笑也是抿着嘴一刹那,曾经被她哥哥的好朋友们誉为“支部书记面孔”。

我喜欢喝茶,要喝就喝浓茶;她不喜欢喝茶,就喝也喝的清淡。我们第一次去杭州,从九溪十八涧淌着水上到龙井茶庄。望着远处山峦叠嶂,云雾绕山腰的美景,我要了一杯龙井茶用虎跑泉水沏的;她倒好,要了一碗西湖藕粉。

我喜欢吃浓汁浓味的、油炸火烤的,红烧就要多放酱油,还未尝味就又塗辣酱又撒盐;她喜欢吃的清淡的,健康卫生的。开水烫点儿芥兰,就是一盆小菜。十大健康食品,她喜欢的占了八个;十大不健康食品,我喜欢的几乎占了个全。

她总是说我脏,我说她太干净。她说刷牙要刷三分钟,我说是浪费时间。她说洗一次手的时间要相当于唱三遍“祝你生日快乐”,我说这一天洗十几次几十遍的“生日快乐”唱下来也就不快乐了。

后来,我发现就是小时候我们也是天生的不一样。小学里,在班上她是一个瓷娃娃,外号“木头人”,三天不上学,班主任都不知道少一个人;而我则是班上要名的皮大王,老师进了教室,听不见我的声音,以为走错了班级,退回一步看一看门上的牌子,是不是我们班级。我们到近郊去不是抓蟋蟀,就是拷浜捉鱼;她则是和小朋友们去摘马兰头。

她是相信一切,今天报上说了吃这个有益,她可劲地吃;明天说这个不行了,对人体有害,就坚决不碰。我则是怀疑一切,报上的东西有多少可信度?今天说吃咖啡不好,老了要得痴呆症;明天说喝咖啡好,可以防止肺癌。说它好也好,说不好也好,我照旧每日一杯咖啡。

她穿衣服省,我穿衣服费。一套从国内带来的睡衣裤,她穿了整整十四年,至今完好无损;我去年回去买的一套睡衣裤,还不到半年,裤子扯了一条大口子,衣服的纽扣没有一个能扣上的。她说我是消费机器,再富的人家也会败在我的手里;我说都想你这样消费,生产厂最起码还要关掉一半,下岗工人还得增加一倍。

我们家的东西,我是永远也找不到,她说我就像一个人客;而她就不知道怎么有这么好的记性,不管什么东西,不管什么时候放的,也不管放在哪里,只要问她,准能找着。

儿子出生不久要动手术。动手术前,照例要在一纸公文上签字,内容是“如遇危险,院方概不负责”云云。我拿出笔,刷刷刷地就签了名。回头一看,她不见了,原来躲在一旁哭的象泪人似的;手术完了,她看到儿子从手术室出来,一颗心落了地。而这时的我,则看着儿子那张小脸滿是血迹,心痛得止不住的泪水黄豆般地扑哧扑哧地往下淌。你看,她就是哭也不跟我一起哭。

我开车是猛、快、粗;而她开车则是稳、慢、细。我们那辆95年时买的新车本田,到现在哩程只有96,000,但在我的直接领导下,已是千疮百孔:前杠撞上了一个老印的车,瘪塘尤在;后杠撞到一个电线杆;左反光镜被大树刮掉;右门与一辆小卡车擦肩而过,人家小卡车丝毫无损,我们本田却留下一块伤痕,化了我三百美元。她开车,我坐在旁边心急得很,恨不得把方向盘搬到右边来。我认识所有开车的朋友,无论男女老少、国内国外的。凡是吃罚单、得警告的都是因为超速。可是慢速被警告的,绝无仅有,就一人,谁?我老婆。一天傍晚,从超市回家,她开车。过一条小高速,限速45。才走了两分钟,一辆警车就跟上来了。大事不好,我叫她拐进一条小路停下来。警车跟进小路后与我们一车距离,警灯呼哧呼哧地闪烁着。我坐在车里纳闷,她也没犯什么错呀。几分钟后,一位高挑个穿着一本正经的警官过来非常有礼貌地要求我老婆出示了应该出示的证件;询问了应该询问的问题。随后就在单子上写着什么。我老婆非常有礼貌地斗胆问了一句:“What’s wrong,Sir?”那位警官也非常有礼貌地回答:“Too slow, Madam。”跌掉眼镜!原来在45哩的路上她只开了25哩。
…… ……

太多太多了。我也真搞不懂,我们如此不同的性格、脾气、秉性的人,居然走到了一起,还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而且,我们都是第一次谈的朋友,这一生也都是就这一次初恋,这一生看来也就是她一个了。这就是一种缘?也许是性格互补?当然,我们肯定有冲突、有争执,也可以说天天都有口角。但这二十多年来,一次又一次的危机都被一一化解了。

我只记得一天晚上,她看过新民晚报上的一则小文后,对我说:有人就像一块抹布,平时不起眼,丢弃在一旁。但一旦你想擦掉桌上的污迹、地上的汤汁你就会立即想到它。我怀疑她是在说我,她说不是啦,是在说一种貌似渺小,但在生活中又不缺少的东西。

那么什么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呢?我也说不全面。但有一些却可以说出来的。比方说是一种义务和情义。我们家我和我儿子都好吃。她在娘家练就的一手好厨艺真是有用武之地。她烧的葱烤大排是我和儿子的最爱。只要有一块,那就是我儿子的;有两块,是我和我儿子的;有三块,那一块小的,有可能是她自己的。她二十多年来,天天如此、顿顿如此。男人不缺这一口,但男人却想要这一口───这就是她对你的情和义、对子女的情和义、对家庭的情和义。

可能是一种牺牲和谦让奉献。我从小是主意很大的人,什么人的话我都不听;可跟她在一起后,我不得不让她领导我了,我得被她管着。这也有历史原因。她家三个孩子,她在中间,被大的管着,小的她又管不着;小学里是有名的磁娃娃,谁都可以管她;工作了,先进工厂当学徒,有师傅管着;満师了,又有工长管着;进了公司,被办公室主任管着;后来,搞文书档案,她管的都是那些不会说话的东西。结婚后,她开始把管理权从我妈妈那里接管过来。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行的,事无巨细,样样都管。我说她这是过一下管理的瘾,就给她一个级别吧:我最大官至副科也就是个副营级吧,那她也就是个正团级了。但是好景不长,儿子出世后,家里多了一个师级干部,她变成了中层干部。不管怎样,还有我这个基层干部垫底。她还是我的直接上级。女人不在乎这个权,但她们知道这个权的意味着什么,男人就给她们吧,有个人管着不也挺好,省得费心吃、喝、穿这些琐碎之事。

也可能是一种关心和爱护。记得我在考完了托福和鸡阿姨后,由于寝食不安,胃病发作后又出血了。到医院去作了胃镜检查,幸亏是良性的。我整整一个月躺在床上,她每天香菇切丝与胡萝卜丝煸炒(听人说那是防癌的),整整三十天乐此不疲。害的我,落下了个香菇迷美称。

也可能是一种子女的责任吧。儿子出生不久动手术,自然要输血。献血的自然是父母了。她知道我胃出过血,毫无二话,撸起袖子就是500CC。儿子身上的血本身就是从她身上带去的,但儿子出生后,她又把自己的血给了儿子。我知道天下绝大多数的母亲都会这样做,但我老婆不但会而且已经这样做了。

或许是一种制约和约束。认识我之前,想和她谈朋友以及别人介绍的小伙子,就我所知的也有一个排了吧,但自从认识我以后,我就成了这个排的独立排长。而我,则是男人中多数的那种有心无胆、有胆无行的人。和她谈朋友后,我才知道了审美,一个人要大眼睛、双眼皮、鼻梁挺、皮肤白、个子高、腿修长才祘美,于是开始留心起来。每当迎面过来一位姑娘,我的眼光就瞟了过去,而这时她的眼光则瞟了过来“看啥洋眼(Rubberneck)” 一句呵斥把我的眼光给拉了回来;通常的解释是:比较谁美,你还是她?通常的答案是:你比她美。通常的结果是:化险为夷。女人知道她不是天下第一美女,但她们希望在你的心中总是第一。

也或许是一种对疏忽或大意的内疚和歉意。在加拿大温哥华时,一次我们到北温的三座大山的之一去滑雪。她执意要我带儿子去学习滑雪,于是我和儿子等一行人跟着教练从山上滑下山去。她手中拿着我们新买的摄像机跟踪拍摄,走下山坡。突然可怕的事发生了,由于没有经验她走下冰雪的山坡时是直着身子往下走的,结果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失去控制,她叫了起来。我抬头一看,只见一张可怕而恐惧、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脸,我不敢用任何词汇来形容它。正当我转身去努力去拉她时,她“扑哧”一声向前倒地,手中的摄像机也摔出去三米多远。我把她扶了起来,回头去拾那摄像机。这时,你猜我说了什么?我责备她不小心把摄像机摔了。她拍打着身上的冰雪,接过摄像机心疼地抚摸着,一声未吭。若干年后,不经意的一天我们回忆起那件事,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内疚、一种歉意。摄像机摔坏了,我们还可以再买一个,那时也不就是千、八百块。可你能买到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与你休戚与共、关心你、体贴你的人吗?

最后,我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种默契、一种感觉。什么呢?就是爱,对各自对方的爱。结婚二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其实用上海话是很难发“我爱你”这三个字的音的。用普通话就容易得多了,用英语“I LOVE YOU!”那是更加得响亮了。虽然,她从来没说过,但我却感觉到了。有时候我看到一些美国的夫妇们,他们在教堂里,当着牧师的面,信誓旦旦:无论贫贵、无论健康与否,永远在一起。“I LOVE YOU!”喊得震天价响,可一转身,不到年把就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形同陌人。我们一辈子也没有信誓旦旦、没有海誓山盟;但好象也就是这样了,就这一辈子了。

归纳到一个理论的高度,就是一种责任───对人生的负责、对他人的负责、对子女的负责以及对社会的负责。“家和万事兴”嘛。今年春晚把这首歌(“老婆,老婆,我爱你”)搬上舞台,献给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华人,就是这个初衷吧。

今年3 月24日,是我们结婚二十五年的纪念,西方人叫做银婚吧。送她一台手提电脑作为礼物,她刚刚学会上网,正乐此不疲。与其让她爱上电脑,不如我送她一个,一上网就知道这电脑是奶瓶所送,就永不会红杏出网了。

再送她一个精神上的礼物───就是这篇匆匆而就的小文。我们不打算作连理枝,也不打算作比翼鸟了,就作一个普普通通、吵吵闹闹、相依为命的夫妻吧。我们下一个的结婚周年庆就是金婚,那要再等二十五年了。那时我已是八十岁的人了,且莫说能否活这么久,就是到那时也不知能不能上网写作了。

同时也将此篇送给我们那些已为人妻、正为人妻或将为人妻的网友们:祝大家在“战斗”中成长、生活并愉快。

为人夫的网 友们,让我们高唱一曲:“老婆,老婆,我爱你”昂首阔步走向那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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