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 年在四川的筠连县,有个姑娘叫陈贤云,才二十出头,人聪明漂亮,刚由高中毕业,进入社会,正遇上了时代大变迁的动荡。此时中共的军队已进入了四川,控制了成都,重庆等重要城市和大部份地区。但在川南一隅却还不是它的天下,而是国民党"内二警"总队田栋云将军的势力范围。所谓"内二警"名义上是交通警察,实际上是一支国民党嫡系的武装特种部队。田栋云原驻于云南省境内,被卢汉、龙云胁迫参加"起义"。但田是忠于蒋介石的,所以不久他便带上两个师的兵力,冲出云南,杀回四川,进入川、滇交界的筠连,高县,庆符,珙县等地。由于其装备精良,各种轻、重武器及无线电通讯设备俱全。所以上述各县对抗中共的地方武装,都纷纷归于田将军麾下,愿听其调遣,一时在川南颇具声势。所以田栋云也就要在当地招军买马扩充势力。就在这种情况下,陈贤云小姐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被招聘进了田栋云的部队里工作。由于她年轻有文化,气质形象颇佳,因而受到田将军的赏识,常跟随于田将军左右,就是我们今天说的秘书了。
在那戎马倥偬烽火连天的岁月里,田将军因为看见陈贤云工作非常勤恳负责,任劳任怨,有一天他便对陈说,"我委派你作珙县的县长,将来时局稳定后你再去赴任"。并给了她一纸委任书。但后来这"时局"却无法"稳定"。其后,中共以十几万大军压向川南,田栋云仅以两个师的正规军和一些地方武装,实在是寡众悬殊,多次激战,终不免败北。有人说田率少数人经云南逃入缅甸,也有人说田战死沙场,众说纷纭,至今莫衷一是。陈贤云也在战败后被俘,经搜查发现了她这张县长委任状。黑字白纸外加有公章,说是"铁证如山"也不会错。当时正是所谓"镇反"运动高潮,国民党政府的乡长,能保住脑袋的全国也找不出几个,何况你这县长?所以陈贤云随即被当地法院以"反动伪县长"的主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故事到此本来该以香消玉殒落幕了。但陈小姐好象是天生的福不大而命大。原来她此时已有身孕4个月了,枪一响就是两条人命。就算是陈贤云"罪该万死",那腹中的小生命总不能是"反革命"罢?于是"经研究决定"于分娩后再执行。这一拖就是半年,半年后"镇反"高潮已过去了,中国的事历来都是这样,比如在"严打"运动中判死刑的,如放在平时,判几年都可了结。所以陈贤云终于又捡到了一条命,改判为无期徒刑。主罪仍然是反动伪县长,这是不可能变的。人家法院说了,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法院是"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判你的刑,你只有认罪服法,安心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多么有据有理,义正辞严啊!
不过命运之神好象专门爱找陈小姐开玩笑似的。时光老人把我们的陈贤云小姐带到了1975年。这时的她,经过二十多年的铁窗风雨,早己是"花容憔悴玉颜消,青丝暗换白发飘"了。好不容易等到天恩浩荡,根据"毛伟人"的指示: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的党、政、军、特人员,不论所剩刑期长短,不管改造表现如何,一律予以宽大处理,立即释放。当时陈贤云被关押在四川省第四监狱。我当时也在这个监狱内,不过本人已把15年牢底坐穿,但又成了被戴上"反革命"帽子强迫留队继续"改造"的"就业人员"。因为多认得几个字,当时又还年轻,被安排在监狱医院里从事"护士劳动"。这"护士"二字要声明一下,是本人"恬不知羞"自封的。你可千万别拿我们今天大医院里那些白衣天使护士小姐的潇洒身影来和我相提并论。我们当时除了要干测体温,量血压,打针、换药及处理常见病一类的事而外,更多是要给病人端屎,倒尿,洗澡,洗衣,喂饭等一切杂活。而且所干的一切事,都不能称"工作",另有个特殊词汇叫"劳动"。特别是我这个"就业人员"又还特别要多一样"劳动",就是去跑腿办事,比如去给张狱吏送药,王狱吏打针。那些老爷一步路都不愿走,犯人又不许走,就只有叫我去"劳动"。所以有"缺口德"的朋友就送了我一个美称:"跑腿办公室主任"。那天我又奉命去给女犯队的一个什么队长送药。走到办公室外就看见里面站着一个女囚犯,看外表已是五十左右的人,头发都花白了,但虽身着囚服,却干净整齐。而且两目炯炯有神,仪态端庄大方,一看就是个受过教育有知识的人,决非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她正在有理有节侃侃而谈"报告管教"--这是囚犯给狱吏说话前必须加在前面的"导词 "。就象今天大家看古装电视剧上那些臣子给皇上讲话前必须先说"启禀圣上"一样,否则你就要被斥为"不懂规矩"了。接下去我听她说道"这次政府宽大处理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的人员,是党的英明政策。我原判决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主罪是反动伪县长,我应该是属于这个范围的,请问管教,为什么宽大处理的名单中没有我呢?",坐在办公桌前的那位女"管教"姓肖,她眼皮都不抬地回答道"你说为啥呢"?这位"管教",不知是答不上,还是装糊涂,竟然叫人家自找答案。那女囚说"我就是不明白,才来向管教汇报请示呀"!这时那位女"管教"才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一张报纸,面带怒容地说"你算个啥子县长嘛?你那个县长是田栋云这个土匪司令封的,我们不承认你这个假县长"。那女囚一听显得有点激动,先是"哦"了一声,然后说"我这个县长原来是假的呀,既是假的,那么原判决书上定我的' 反动伪县长'的主罪,和按此主罪定的死刑、后改无期徒刑就不能成立了,不能成立就算了嘛,已关了我二十多年就不说了,总可以把我放了嘛"。那女"管教"一听,勃然大怒,桌上一巴掌骂道"你这个反改造,反革命家伙好嚣张!妄想逃脱罪责,想放你?不老实改造,放你的血"!四川方言"放血"就是杀头的意思。接着那"管教"又说"陈贤云,当年人民政府刀下留人没杀你,就是最大的宽大了,你不要'想精、想怪'的,还妄想政府放你,肠子想断了,装不下屎"。这时陈贤云也好象豁出去了,几乎带有哭腔地说道"报告管教,我当了反动县长该杀就杀,我不含糊。但政府又说我那县长是假的,人民政府判刑是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既然现在政府都认为那事实是假的,如何能按假的事实来作判刑的依据呢"?这时我才发现这位女囚徒真是伶牙利齿,虽然情绪有些激动,说话却条理分明,逻辑严谨,句句话都把管教大人逼到墙角几乎没有退路了。那个所谓的管教此时除了不断高声地吼骂"你这家伙反动,嚣张"以外,根本说不出任何可以自圆其说的道理。由于她的声调不断地提高,引来其他狱吏的张望,我也被人发现了。平时如果男囚犯或就业员敢进入女监区,那是不得了的大错,非挨捆、打不可。好在她们都知道我是"跑腿办公室"的,所以只叫我放下药快点走就完了。
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到的陈贤云女士。后来听说她们队上还召开了几个晚上的"批判斗争会"来批斗陈贤云"不认罪服法,不安心改造",而且"反动气焰嚣张"的"反改造行为"。其实当天陈贤云只是要求,"既然说我这县长是假的,那罪就不能成立,关了我二十多年就算了嘛",只要求把她放了就是。这个可怜的要求难道还过份吗?"关了二十多年就算了嘛"--中国人的人权真是一分钱都不值!比起今天我们的"老右"朋友们要求平反、道歉、索赔,人家又哪有一点"反动气焰嚣张"呢?但就这一点要求也是办不到的,明明该落实的政策也不予落实。还得不明不白的将牢坐到底。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由邓大人一声令下,所有原国民党在押人员一律释放,这回没有"真、假"可分了,她才得以出狱。
出狱以后,垂垂老矣的她生计困难,无家可归,"留队,作为老残就业员"处理,一月只有一百多元的生活费。她只好在路旁摆个小摊卖一种用米浆做成的粑。再培育点豆芽莱来卖。我常走那里过,有时也买一两块尝尝味道还可以。大家混熟了,她也是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有一天闲谈时我给她开玩笑说"你卖的这个粑可以取个名",她问我:什么名?我说"就叫'县长粑'",把她逗笑了,骂我"你坏,取笑我"。我说"不是取笑,是有典故的,《史记·萧何世家》里有一段记载说,秦代有个东陵候,秦亡国后,他家里贫穷,种瓜卖,常售于长安城东。世称'东陵瓜'。大诗人王维在《老将行》一诗中有句云:'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 '。先生柳,是指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故候瓜,就说的是东陵侯的事。你现在卖豆芽与粑,我就送你一首诗吧:
艰难生计亦堪嗟,往事纷纷如乱麻。门前学种豆芽菜,路旁且卖县长粑"。
一席话把她也逗乐了。她并告诉我,王维的诗她读高中时也很爱读的,我说的那首《老将行》,她还记得是选入了《唐诗三百首》中的。这时我看见她脸上浮起笑容,眼中闪烁着泪光,仿佛又回到了读高中的少女时代。当然,这个"县长粑"的"招牌"是不敢挂的。就在那监狱的眼皮下,那岂不要成为"幻想变天复辟"的"大罪 "了吗?
象她这样的遭遇,据我所知也不是绝无仅有的。比如我们四川夹江县税务局有个站长叫高一青,还曾是地下党员。"反右"时被划为"中右",即不公开宣布、由机关内控处理,降职,降薪。到了七十年代末落实政策时,在档案里当年给他作记录的人,一点马虎大意将"中右"二字误写为"中中"。就为这么个任何人一看都知道是笔误的事,就不给他落实右派的政策,说他的"右派"是"假的",明明写的是"中中"嘛,你怎么是右派呢?问这"中中"是什么意思?回答是"干部内部分类",而且"属于机关内部机密,无可奉告"。外交辞令都用上了。于是"真右派"就变成了"假右派"!又比如笔者当年工作的石油勘探队,由于已撤消多年了,到落实政策时,人家说"你一个小小工作员,又不是名人,查不到你当年划右派的档案了",哪怕判决书里明明写着,人家就是不理,你有什么办法?所以正如陈贤云说的"当年要枪毙我,判我无期徒刑时,我这个县长就是真的;要落实宽大政策时,我这个县长就是假的了"。这就是在专制制度下的无理可讲,正如有幅讽刺对联说的那样:
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
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呜呼,夫复何言!
2008年1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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