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馆挑战了二十一世纪生命物种面对生态浩劫的难度,它不是第一名,它是2010世博唯一思考到时代难度的建筑……
英国馆像一个灰蒙蒙的发光体,像珍珠的光,内敛而不嚣张,令人想到古诗里的“暧暧内含光”。
世博会──强国的竞技场
第一届世界博览会创立在1851年。那个年代,十九世纪中期,欧洲列强向全世界发动战争,在工商业落后的亚洲、非洲、中南美洲地区掠夺土地、资源、市场。
如果英法联军(1857)标志着欧洲两大强国在中国的宣示军事主权,同一个时间,世界博览会也正是强国向世界宣告政治实力、经济实力与科技实力的竞技场。
第一届世博由英国主办,1851年在伦敦举行,由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的王夫亚尔伯特主持。英国馆的水晶宫,以钢铁与玻璃组合,也宣告了数千年来人类传统建筑材料(岩石、泥土、木材)的结束。
1853年世博在新崛起的美国纽约举行。1855年世博由法国主办,在巴黎举行。1862年世博又回到伦敦,再度由英国主持。1867年又轮到法国巴黎主办。
回顾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世博会主办历史,很清楚看到这个以经济商业与工业科技为名的博览会正是强国藉以宣告政治实力的场域。
整个十九世纪,并没有太多国家有能力主办(甚至参加)世界博览会。世博会的“世界”只是几个强国的较劲而已。
亚洲第一个有能力主办世博会的是日本(大阪),时间已经晚到1970年了。
十九世纪中期到二十世纪中期整整这一百多年,亚洲国家是与世博会无缘的。
世博会启发梵谷、德布西
十九世纪后半叶,亚洲国家虽然无能力主导世博会,却因为参与,的确对欧洲文化发生了正面的影响。
大家都很熟悉,梵谷在1887年从荷兰到巴黎,他就是透过了世博会带去的日本版画认识了东方浮世绘的线条色彩构图。梵谷收藏浮世绘,临摹浮世绘,甚至摹写上面他看不懂的汉字,启发了梵谷最后三年自我绘画风格的完成。
不止梵谷,印象派画家马奈、莫内、高更等人的画作里都可以看见对东方艺术的好奇与探讨。
强国在展现政治实力、经济实力的同时,社会的菁英往往可以透视到一个民族更深层的历史的厚度、文化的源远流长,可以看到不因为政治衰弱而丧失的美学品质。
德布西也是透过了世博会听到印尼甘美郎音乐,启发他在十九世纪末创作了不同于传统欧洲切音方式的新印象派音乐。
西伯利亚大铁路与艾菲尔塔
十九世纪末,各列强国家在世界博览会展示自己政治、经济、科技实力的目的越来越明显。
1893年芝加哥世博,野心勃勃的俄罗斯曾以修建长达九千多公里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作为自己国家实力的证明。
博览会中俄罗斯馆,观众可以浏览所有大铁路修建的地理与科技资料、设计图稿。同时也可以坐在火车车厢中,听到火车汽笛鸣叫,车窗外是四层由当时一流俄罗斯画家合作长度达两千公尺的西伯利亚的沿途风景。四层景深由近而远,山脉、河流、平原,天空朵朵白云,景片拉动,虚拟乘坐火车的实景,栩栩如生,经济科技实力转换成了美学的形式出现。
1889年世界博览会在巴黎举行,法国为纪念大革命一百周年,大肆庆祝。那一次世博会址坐落在塞纳河西南岸的战神广场,广场上高高耸立的艾菲尔铁塔,挑战世界最高建筑的难度,成为展现法国国家经济与科技实力的新美学标志。
众所周知,这座铁塔原来只是电信通讯的信号塔,纯粹只是为了资讯科技的功能性而设计。但是艾菲尔思考当时世界上挑战最高力学极限的建筑量体,不止放弃了人类数千年熟悉的建筑材料,放弃了岩石、木材、泥土,改用现代科技的钢铁,更彻底放弃了旧有的建筑形式束缚,用纯粹力学结构,组织成向上挺伸的力量,背叛地心引力,摆脱所有旧建筑的装饰符号记忆,不再有罗马圆拱,不再有希腊柱头,不再有巴洛克雕花,艾菲尔宣告二十世纪建筑纯粹材料与力学的结构之美,藉着世界博览会,法国领导着经济科技实力走向新的美学思考。
所有政治经济科技实力最终是在美学的层次上完成,没有美学层次,政治、经济、科技实力,都只是沙上建塔,无法留下记忆。
上海世博会留下什么
在上海世博会场走一圈,每一个馆都是一个符号,每一个馆都具体而微说明着这个国家(或地区)目前在世界舞台上扮演的角色。
中国馆是最醒目的,不止是因为它是主办国,可能更因为中国试图藉这次世博展示的野心或企图心都太明显了。中国馆的醒目,不止是大,更因为造型上不断向上扩大飞张的霸悍雄强的气势。远远望去,像一个健身房重量训练出来的健美先生,虎背细腰、宽肩膊倒三角的身材,气势夺人。
雄强是可以让人记忆的,但是还需要内在的饱满。没有内在的饱满,雄强容易流于虚张声势,不是真正的实力充足的从容自在。
中国馆的造型来自两千年中国木建构建筑的斗拱与飞檐,是传统符号概念的再演绎,是记忆的继承与放大,而不是勇敢的创新。
受过一百年民族自信的压抑,从民族传统符号寻找再出发的信心,可以理解,但过度放大民族旧的记忆符号,有时恰恰也是走向崛起的阻碍。艾菲尔铁塔正是勇于摆脱旧符号,以全然的新思维走向世界实力竞争的成功案例。
太过因循旧的民族符号,有时候是不想(或不能)具有现代世界的竞争力,如同这一次世博的泰国馆,因为放弃了在现代世界的竞争,倒也不虚夸矫情地在传统符号里安分的做小小的自己。
德国馆的外观看起来强大,形式的概念却延续着二十世纪初包浩斯的美学规则。几何切割的块面,在二十世纪初是创新,在二十一世纪初,却无论如何只是一页翻过去的美学陈迹。如同十九世纪末挑战力学最高的艾菲尔铁塔,有创新难度,二十世纪末盖一个号称最高的101,就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没有难度的挑战,是没有美学可言的。
荷兰馆不大,不虚夸,草地上的羊,温室中的郁金香,浮在半空的民房,都是小而实在的国家记忆。荷兰近二十年来在建筑美学上的思考,务实而不虚夸,令人耳目一新。建国四百年的荷兰如果可以如此平实,不知道为什么才建国两百年的美国却要背负如此沉重僵硬的“大国”负担?在美国馆中看美国这个国家的总统、国务卿政治演说,只觉得可笑而已。
英国馆不是第一,而是唯一
在游览荷兰馆时,我的视觉不断被一旁的英国馆吸引,像一个灰蒙蒙的发光体,像珍珠的光,内敛而丝毫不嚣张,想到古诗里的“暧暧内含光”。
我向荷兰馆导游道歉,因为忍不住一直在看英国馆,没有专心听他解说。这解说员叹一口气笑着说:是啊!荷兰馆很骄傲提供了一个看英国馆最佳的平台。
英国馆的总设计建筑师是1970年代诞生的汤玛斯.海泽维克(Thomas Heatherwick),他的建筑思维没有太多国家符号的记忆(仅仅有一个隐而不显的“米”字符号)。也许,作为世界主流英语文化圈的中心,国家的概念已经是二十世纪的旧符号,海泽维克拿到2010上海世博的英国馆案子,他的思考显然是:如何为二十一世纪找到美学的新方向?二十一世纪人类的共同难题是什么?
如果二十世纪世博会竞技的是政治实力、经济实力、科技实力,二十一世纪的难题,或许恰巧是对滥用的政治、经济与科技的反省与思考。
政治、经济、科技无节制的滥用,造成生态失衡,气候变迁,危及人类自身与物种的生存。
英国馆没有从外在造型思考,所有的建筑造型来自思考生态难题这一主题意识。
英国馆从现代人的生存空间开始反思,思考空间的意义,思考广场的意义,思考自然与人的互动关系,最终思考到物种的传延。
在英国馆种子圣殿里,户外的自然光被七公尺长的透明管引进室内,每一根管子的前端,透过凸镜放大,看到不同种子的形状。
在英国馆种子圣殿里,户外的自然光被七公尺长的透明管引进室内,每一根管子的前端,透过凸镜放大,看到不同种子的形状。蒋勋/图片提供
参观者通过广场,通过水,来到护卫种子的“圣殿”。“种子”是生命的胚芽,儒家哲学中心思想的“仁”这一个字,其实就是“种子”,是瓜子仁的“仁”,是杏仁的“仁”,“仁”并不是形而上的抽象哲学,“仁”是来自如此具体的生命必须生长的“生生”不息的愿望。
因此设计者摆脱了形式束缚,从“种子”出发,集合了伦敦和云南植物研究中心六万颗种子,封存在七点五公尺长的有机压克力管中。六万条透明的长管,固定在木结构上,随风微微摇曳,随日光发生变化,像一团光,不断变化色层的光体,像基督教《圣经》里传说的“方舟”,在生态浩劫来临时负责承载传延生命。
在种子圣殿里,户外的自然光被七公尺长的透明管引进室内,每一根管子的前端,透过凸镜放大,看到不同种子的形状,孕育着生命,等待发芽,如此安静,如此饱满,如此神圣,如此庄严。
英国馆挑战了二十一世纪生命物种面对生态浩劫的难度,它不是第一名,它是2010世博唯一思考到时代难度的建筑。它没有从思考造型开始,却完成了真正造型的革命。西班牙馆很漂亮,英国馆不是漂亮,是美,“美”必然有思考的难度。
2010年上海的世博会热闹非凡,十月以后,人潮退散,建筑物陆续拆除,黄浦江两岸都将如废墟,那时,这一片复归沉寂的土地将在历史上留下什么记忆?西伯利亚的大铁路吗?或是标志新世纪美学的艾菲尔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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