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曾是一句“名言”。在“文革”期间,这是一句专门用来责骂孔子以及当时某种特定人群的惯常用语,具有“脱离实际”、“鄙视工农”、“好逸恶劳”、“妄自尊大”等丰富内涵,一时间真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在当时,这八字镣铐一旦加之于身,则被视为异类,便成了被“改造”的对象。对此,中年以上的念书人想必都会有深刻的记忆。可是,在《论语》中,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含义?究竟何所指?却并不为人们所关心。时至今日,仍有必要加以考释、说明。
这两句话出自《论语·微子》第七章,为了便于展开讨论,特将这一章节录如下: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返)见之。至,则行矣。
这一章是记子路跟从孔子外出,被远远落在了后面,以致不知道孔子的去向。子路便向路边的荷蓧丈人询问道:“您看见我的先生了吗?”荷蓧丈人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作答,“夫子”则显然是指孔子。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究竟是何含义呢?
首先需要理清旧注。对这句话,现存最早的古注出自东汉人包咸的《论语包氏章句》,他解为:“丈人云:‘不勤劳四体,不分殖五谷,谁为夫子而索之耶?’”荷蓧丈人是说,谁会放下手中的农活儿,袖着手,去帮助您寻找先生呢?在这里,包咸把“不”字视作否定词。
东晋陶渊明有《丈人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超超丈人,日夕在耘。”很显然,陶渊明认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八个字是荷蓧丈人的自谓,并非责备子路。“不”字并不作否定词解。
南朝梁代皇侃的解释有很大的不同。他在《论语义疏》中首先援引了前述包咸的注释,接着又作了颇为详细的解说:“四体,手足也。勤,勤劳也。五谷,谷、 黍、稷之属也。分,播种也。孰,谁也。子路既借问丈人,丈人故答子路也。言当今乱世,汝不勤劳四体以播五谷,而周流远走,问谁为汝之夫子,问我索之乎?袁氏曰:‘其人已委曲识孔子,故讥之四体不能如禹、稷躬植五谷,谁为夫子而索耶?’”皇侃以及所引“袁氏”都认为,荷蓧丈人是在讥讽子路不能勤劳四体、种植五谷。
北宋初年经学家邢昺在其《论语注疏》中认为,荷蓧丈人是在“责子路”。朱熹沿用邢氏,更加明确地说:“分,辨也。五谷不分,犹言不辨菽麦尔,责其不事农业而从师远游也。”
清代经学家刘宝楠《论语正义》卷21引朱彬《经传考证》,不同意邢、朱二人的解说:“宋吕本中《紫薇杂说》曰:‘四体不勤二语,荷蓧丈人自谓。’其说得之。”同书同卷又引宋翔凤《论语发微》, 解说得最为明白:“详包(包咸)意,亦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为自述其不遑暇逸之义。故不能知孰为夫子,以答子路,非以责子路也。”可知,宋代吕本中、 清代宋翔凤之说,仍是回到了包咸、陶渊明的旧意,并无创新。但是,吕、宋二人并不认为荷蓧丈人是在责备子路“不勤劳四体、不分植五谷”。他们虽然没有对“不”字给予明晰的解释,但已表明这是荷蓧丈人的“自谓”、“自述”。这是其可贵之处。
最具学术意义的是,刘宝楠《论语正义》卷21以及程树德《论语集释》卷37都援引了清代俞樾在其《群经平议》一书中的解释,后者所引较为详细,足可参考:“‘分’,当读为粪,声近而误也。《礼记·王制篇》‘百亩之分’,郑《注》曰:‘分或为粪。’《孟子·万章篇》作‘百亩之粪’,是其证也。两‘不’字并语词。‘不勤’,勤也;‘不分’,分也。《尔雅·释丘》曰:‘夷上洒下不漘。’郭《注》曰:‘不,发声。’《释鱼》曰:‘龟左倪不类,右倪不若。’邢《疏》曰:‘不,发声也。’古人多以‘不’为发声之词。《诗·车攻篇》:‘徒御不惊,大庖不盈。’毛《传》曰:‘不惊,惊也。不盈,盈也。’《桑扈篇》:‘不戢不难,受福不那。’《传》 曰:‘不戢,戢也。不难,难也。那,多也。不多,多也。’此类不可胜数。丈人盖自言惟四体是勤五谷是粪而已,焉知尔所谓夫子。若谓以‘不勤’、‘不分’责子路,则不情矣。此二句乃韵语,或丈人引古谚欤?”
俞樾的推断是令人信服的,他的创新意义在于:
1、认为“不”字为发语词,无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语则是荷蓧丈人说自己勤劳四体于五谷之事,无暇知晓“孰为夫子”,并非“责备”子路,更不是在责备孔子。
2、指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韵语,并指出这是两句古代谚语。这八个字不但语句形式符合古谚,且在字义上也能讲得通。
“不”字作语气词讲,除了前引《尔雅》晋人郭璞《注》,《诗经·车攻篇》、《桑扈篇》汉代毛亨《传》之外,还能找到大量的例证。《孔丛子》卷上《小尔雅·广训三》亦记:“无念,念也。无宁,宁也。无显,显也。不承,承也。”此外,这样解释也合乎情理,孔子断定荷蓧丈人是一位“隐者”,绝不会唐突斥责子路不勤劳农事。
至此,“沉霾千载”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本义终于露出真容。不仅荷蓧丈人得以一洗委屈,子路也终于可以“怡怡如也”。被人无端指责的孔子,恐怕早已习惯于这种无妄之灾了。至于文端述及的那些被殃及的“特定人群”,也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原罪”而忏悔了。
至于说孔子轻视生产劳动,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在《论语》中,就有很多例证。如子夏一度热衷于“小道”,孔子明确就要求他“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再如樊迟请学稼、请学为圃时,则被孔子骂作“小人”。他还说:“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所谓“小知”即“小道”,是指小技艺。所以,对此,无论各家都不存争议。只是,本章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与他了无干系。
“隐者”荷蓧丈人应是一位“高人”,所以,孔子认为有必要令子路原道返回,向他讲明自己的主张。本来,道家主张避世、归隐,但隐者并非全是道家之人。视荷蓧丈人专心致力于“五谷”之事,或为“农家”也未可知。春秋时期,士人已无从得到政府的资助,无论哪家哪派,均需躬耕于垄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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