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次柳其畅来和平路当众把我脸皮撕破,是为我做了件好事,我干脆在和平路生根了,这一生,就是二十二个月。
七八年,老柳来过一信,他说旧的一年过去,生命中不再会有一个“戚戚”年(七七年,我们结婚)了,新的一年里,他的洗相生意极好,日均收入在五元以上。他想替我订牛奶,负担我生活费,但要我回去。那时,每日五元的收入可以过上等人的生活了,他想以此吸引我回心转意,他太不了解我了。
不久,他又来一信,说他去山城宽银幕看了场电影,整个电影看完,不知所云,脑子里只留下了片名:《难忘的人》。他说,走了这么久,柳晴平时从不提我,兴许已经把我忘记,及至有一天,他突然问父亲齐阿姨为什么还不回家?老柳说,他惊愕不已,这么小的孩子,心底里也蕴积著丰富的感情。
看完老柳的信,我深受感动,是啊,难忘的人!马上跑到“爱你”的男人那里去了。我走到七星岗,一车坐到两路口,他的相摊就在那里。
所谓相摊,其实没有摊,只是把作招牌用的相框挂在小巷口的墙上,人则卫士般站在巷口。遇到有人进出,老柳得从这一人巷里走出来让路。街上车辆繁忙,人头躜动,尘埃滚滚,露天下这样守生意是很辛苦的。如果天气恶劣,特别是下起弯脚杆雨,人无处遮蔽,只有提前收摊,回家洗照片又是一番忙碌。我对老柳的生存技能和与各种恶势力周旋的能力甚为欣赏,这正是我最缺乏的。
赶到相摊,老柳正抱着双臂,站在离摊子数公尺远的街上同他的两个右派难友谈天。那里是两路口最繁华的地段,四周全是气派的商店,这个破相摊夹在中间,好比乞丐站在大富翁身边,显得特别刺眼可怜。但老柳很振作,他一贯穿戴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乾乾净净,挺精神。看见有另外两个男人同他一起,我就在附近停了下来。
老柳转过脸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聊天了。这一眼,看不出与看任何一个不相识的过路人有什么不同,既没有笑一笑点点头,也没有挥一挥手示意我等一下,仍然是一副有你不多,无你不少的味道。倒是他的两位友人都转过头来对我笑笑打了个招呼。
那天,天气很好,太阳很明亮,但我的心顷刻间阴沉下来,我的满腔热情被他冷漠的一瞥浇熄,都弄不清自己赶到那里去,究竟为啥?
呆了近十分钟,他还没有过来,我逃也似地回到和平路。
我认为相爱的人,分离后会深深地思念,相见时恨不能马上拥抱,不管周围有多少陌生人;我认为相爱的人,不管在外面碰上多少烦恼与失意,回家见到了亲人,哭脸变成笑脸,脸上笑,心里笑,笑得合不拢嘴;我认为相爱的人,心永远是热烈的,不会只停留在写的信上,而行动则是另一样。世界上只有“这一个”才有这种特殊的感情,只有“这一个”才是特殊的关系,任何别的人都相形失色,都味同嚼蜡,都不可替代。相爱的人,永远不会有你不多,无你不少,永远不会冷若冰霜。
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冤枉了柳其畅,柳其畅才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我想像的相亲相爱心心相印的夫妻关系,太理想化了,它只存在于电影和小说里。
很快,我又于心不服了,得问问我的友人。省二监狱友王抡揎,解放前中央日报总编辑,七十年代中期以战犯身份释放到社会,在市政协参事室上班。听了我和柳其畅各睡一个被窝,这个七十岁的老人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年轻时,妻子要求我放她一夜假不要抱着睡,我说没门!我问初中同学来传真,你说你们胡老师很爱你,有何根据。答曰:看见我就开心,马上抱住我拼命亲,哪怕当着他的母亲。想到我的父母,他们的相爱难道有丝毫金钱权势的介入和得失利害的参与?
我像个讨饭的,向人们讨答案。讨到的答案与我大同小异,我又非常迷茫了。
七九年夏初,老柳约我到枇杷山相见,这里曾经是我梦想的新生活的起点,我们第一次在此约会。昔日留下的脚印,我们的身影,热烈的交谈,落了打火机,掉了凉鞋,被民兵盘问,都在这里留下印记,都借助这个公园保留在心里。这里是我俩重温旧梦的最佳之地。现在,我俩在此努力修补,重建面临挑战的婚姻。
那天,老柳破天荒第一次讲了一句良心话:“家贞,我对你不起!”我被这句话完全融化,忍住要哭出来的眼泪,抖抖地问:“什么地方对我不起?”他说:“物质和精神两方面。”我感动得无以复加,这句话就够了,百分之百地够了。柳其畅不愧为不可多得的聪明男人,他理解我的心。二十二个月来,我天天在想念他,二十二个月来,我等的就是这句话。我马上痛哭流涕跟着他回到了红星亭坡。
我作了个空前正确的决定,决定做母亲。三十八岁的我,决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我的“相似形”。
这是一个受尽苦难的女人所可能有的最光辉灿烂的梦,她代表了一代身遭厄运女人们坚不可摧的意志,代表了一代被葬送青春前途的女人们创造生命奇迹的理想,代表了一代善良女人绝顶的智慧和毫无保留的自我牺牲精神。
可是,我不得不认命,一生中,我没有一件事是一帆风顺的,那怕起初一帆风顺,转眼间也会变得波涛滚滚。
怀孕是一帆风顺的,一承接到雨露,便马上开花。可是,正因为太一帆风顺才变得很不一帆风顺。老柳觉得是不是我先跟别人揣上了,才赶快回他的家掩盖,要不然怎么一句“对不起”的话,齐家贞就扑趴跟斗地归来了。所以,得知我怀孕的消息,他并不高兴,不断地念叨:“怎么这么快呀,怎么这么快呀。”还写信给他弟弟说他根本不想再要孩子,只是扭不过齐家贞。这些都令我很伤心。
别的女人怀了孕,丈夫喜进喜出像喝醉了酒,老婆立即身价百倍重点保护。我没有这个福分,也不存在这份奢望,我是一棵小草,自生自长,不必特意关照。反正这个孩子我是要定了,我也该要,没有结过婚,没有生过孩子,有资格从政府手上申请到一个指标。
孩子很会长,不到三个月,已经很出怀了,有人说可能是个双胞胎,我听了很害怕,一个,尚且不知道怎么带,带不带得好,两个,要是把他们带死了怎么办?很快,肚子好像原地踏步不大长了,倒是我本人在不断地消瘦。原来是营养跟不上,孩子在同我争养料。我一心盼望生个女儿,我喜欢女儿,老柳说他想要个女儿,我故意同他作对,偏说我想生个儿。
想来我是不舍得割断与和平路这个家的关系,人嫁了过来,粮食户口都还在那里,一直没有迁,每个月都是回家拿粮票,再交给老柳。那时候仍是三分之二细粮,三分之一粗粮搭配。女人怀了孕,嘴就刁起来了,像我这个除了狗屎不吃什么都吃的女人,现在也开始不想吃面条粗粮之类的食物,只愿意吃白米饭,最中意米粉。本来,这点由于怀孕带来的小变化,算不上出格。但是,老柳生气了。
当时,我是在电视大学上班,每日早午两餐在伙食团打饭吃,间或上食品摊吃米粉,用的都是细粮票,剩下来交给老柳的几乎全是粗粮了。
那天早上,我交粮票给老柳时,发现一两细粮票都没剩下,全是清一色的粗粮,这就意味着我平时晚餐和星期日在家吃的白米饭都是他们三爷子的,他们帮我吃粗粮。我很过意不去:“这个月只有粗粮了,下个月我争取留些细粮。”老柳怒吼起来:“撞到你个鬼哟!”
怀孕不久,忘记为了件什么小事两人吵架,双方都很硬气,互不理睬,一句话不说,创记录地达一月之久。直到老柳的弟弟柳其达从武汉来渝探望父亲,住在这里,我俩才假装没事开始说话。其达就睡在楼下,刚才老柳的一声吼,他肯定听到了。
头晚,我在厨房洗手,听见老柳告诉他弟弟,部队给他落实政策时发了多少多少生活补助费。对我,他只得意洋洋讲过“派专人来”,“发新军装转业军人待遇”之类的话,从未提过什么补助费。今日大概是太兴奋说漏了嘴,忘记他在对我保密。我突然记起什么地方写了一串数字,就是他刚才告诉其达的。我快步上楼,它赫然写在日历上,我一直以为它是个电话号码。
我视钱财如粪土,但是,我重视夫妻间的坦白与真诚。
柳其畅今晨的一吼,使我这段时间的愤怒与羞辱积满了分,我再一次逃跑了。这次和我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跑。
为了跑得顺利,我选择了他上晚班的清晨。走前,我环视了他一无长物的家,拿走了唯一值钱的东西——那部德国蔡司相机,是老柳以一百元低价从急需钱用的蒋忠泉手上买下的,就是它,为老柳在枇杷山公园给我家照相立了第一功。我留了张条子:“别惊慌,相机在我这里,我将卖掉它给孩子补充营养。”
两小时后,上完夜班回家的柳其畅赶到电大。那天上午,肖老师有事没来,父亲去区政协开会,就我一人在办公室。他气势汹汹地要我还相机,我说已经卖掉了,还不出。两人大吵,惊动了楼下的学生,班主席和团支书上楼劝架,柳其畅指着我的鼻子说:“她偷了家里的相机,你们的齐老师是个贼。”清官难断家务事,两个学生悻悻下楼了。
老柳突然走到我身边,抓住我左手腕上的手表狠狠一拧,表带断了,手表拽在他的手心里。这只上海梅花牌表是因为我教书要掌握时间,借九十元买的,欠债刚还清。他挥了挥手表:“你不还我相机,我就不还你手表,很公平。”走了。
女人用钱很节省,洒泪很浪费。我伏在桌上伤心地哭了,被人报复当然是难过的。怀孕难道是刁嘴的理由,粗粮也应当吃呀。他吼了我,我要学会忍受,逃跑无论如何不是办法。何况,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哪能如此轻举妄动意气用事。想到将会有个孩子,自己一个人在外,怎么办,心里很惧怕。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两点要给学生上辅导课,我借用肖老师的手表,带着这张苍白发肿的脸和刚刚哭过的红眼睛走进教室,走上讲台,开始大声上课。我忘掉了一切的不愉快,又全身心地沉浸在我的天堂里。
两周后,我通知柳其畅来拿相机,他还给我手表,我花两元钱换了根表带。我要他每月付二十元营养费,直到小孩出世,他只答应十元。口说无凭,有条为证,我要他写在纸上。他写到:“齐家贞所孕之子,如果确系我的后代,每月付营养费十元,以利孩子的健康成长。”
父母和四个弟弟这辈子算是碰上我这个大冤孽了,连累父亲坐长牢,两个大反革命整得全家一起陪葬,三十六岁才嫁人,四个月就跑回娘家去了。如果现在大著肚子又回和平路,那就要丢尽齐家祖宗的脸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齐家贞情愿死,也不能不要脸再回和平路了。除了柳其畅,我可以向任何人诉说苦情,请求帮助。赵剑秋收留了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住进了赵剑秋的家,这是她第二次帮助我,上次在她家自学高等数学。她的丈夫周一非还在坐牢,这个单身母亲不仅很孤独,还因为她的美貌惹人垂涎受人欺侮。她说:“有齐姐和我一起住,我日子会清静多了。”
剑秋的家在下半城的半坡上,每天我掂著大肚子得走一段陡峭的石梯上来,然后是一长段懒脚坡,到较场口搭车到观音岩,再走一段路才到电大。有一次,为了挤车,一个像“白雪公主”里的矮男人,冲到我的身前,头在我的肚子上擂过来擂过去,慌慌张张地不知要干啥。我怕他伤到我的孩子,狠命把他推得老远,母狮般嚎叫:“你个混帐,瞎了眼呀!”为了安全,我常常干脆走路。
这段望而生畏的长坡路我是越来越无能为力,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每日早出晚归,回到剑秋家,一滴气力也不剩下。我人越来越瘦,肚子还是日复一日慢慢长大,静下来可以感到小家伙在里面伸拳击腿,说不定还高兴地在唱歌呢。站着,我已很难看见自己的脚尖,双腿从膝盖以下开始浮肿,难以弯腰,难以自己洗脚,连鞋跟都提不上了。剑秋代劳一切,洗脚,洗被盖,洗脏臭的袜子鞋子。她常常从上班处买些好吃的菜回来:“齐姐,这是我专门为你买的,你身体需要营养,尽量多吃,我们在餐厅里有吃的。”我感动,我惭愧,这些恩惠,或许我一辈子也无法报答。一位好友的儿媳妇尚且可以待我如亲人,我的丈夫为什么不能。我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爱尔梅斯的叹息:要是这颗心(敲钟人凯西莫多)跳动在他(心上人宫廷卫队长)的胸腔里,世界该有多么美好。
那天下班,剑秋带回一封信,一非告诉她,他的冤案已获平反,元旦前将回重庆自己的家。
剑秋苦尽甘来,她梦寐以求的团圆梦即将成真,我为她祝贺,为她高兴。但是,她家只有一个房间,我这个孕妇无论如何不能挤住在此了。
我又变成丧家之犬,一只怀了孕的丧家之犬。
想起早年,我们曾经如此无情猛批那些农民的“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理想,认为这是小农经济自私狭隘的思想,低级庸俗眼光短浅。可现在想想,这是活人最基本的要求,无非是一点生产资料一点生活资料,靠自己的劳动,有个温暖的家而已。我现在有一份工,工资虽然很低,但是我有特殊的天才克扣自己,战胜自己的食欲,压缩自己的饭量,要不是有个孩子在肚子里,每个月有点钱买米买盐,我就可以活下去。时至今日,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个遮风避雨之地,这个最简单的愿望,在当时的中国,却是最顶尖困难的事情。生活已经教会我吃苦,我什么苦都能吃,吃下去并不以为苦,还以为生活的本味就是苦。只有一种苦我无法对付,那就是露宿街头,或者在火车站、长途汽车站、轮船候客厅,这里住一夜,那里睡一晚,暂时几晚我没问题,几个星期几个月要我这样,那我就死路一条了。
我哭天无路,去哪里寻找属于自己的住处呀!想起蜗牛,它都比我强,要是没有背上的那个房屋,蜗牛怎么活呀。
下班后,我从电大慢慢走出来。天下著细雨,从办公室到观音岩的那段路被踩成一片黑烂泥,烂泥没有形状,水光从它的四面八方反射出来,像撒在黑绒上的碎银。我的心也被践踏得像滩烂泥,不成样子。所有的不幸,这个时刻都回到了我的眼前,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撑持得下去。
我平生第一次那么专注认真,那么无比艳羨地观察每栋房子,从观音岩,七星岗,和平路走下去,无论那些房子多么陈旧残破,多么狭小丑陋,住在里面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有钱无钱,无论两代混住还是三代挤居,都是幸福的,都比我有办法。揣著肚子里的孩子走啊,走啊,街灯亮了,房子里的灯也一盏跟着一盏亮了。电灯像光明的眼睛注视着我,没有一盏属于我。突然想起监狱里的小监房,老天爷啊,你就是给我一个小监房我也感激不尽,我就有地方生孩子,有办法活下去了。
走回剑秋家,还是一筹莫展。我对剑秋说:“你不要担心,我一定在一非回来前搬出去。”
所有的朋友再次在我脑海里电影镜头般过了一遍,还是没有一个人有能力收留我。我走投无路,为了孩子,有违本心,我低声下气要求老柳接我回去。
“公鸡屙屎头节硬”,重庆人经常这样说。
二月中旬,学生们正在准备期末考试,我上完最后一节辅导课。通知他们:“留三天时间大家查漏补缺,有问题请上楼,我在办公室里等。”可是,那天以后,没人能找到我。下课后,我坐在椅子里休息,再没有气力站起来。我生病了,只好提前下班回红星亭坡。
正值春节,吃了几个汤圆,我腹泻不止,肚子巨痛,孩子在里面剧动,她同我共患难。终于宣布:“新妈妈,我等不及,要提前出来了!”我对老柳惊叫:“哎呀,血流出来了!”其实是破了羊水。
赶快进医院。俗话说“儿奔生,娘奔死”,当妈并不很容易。
拉肚子已经好几天,见我太衰弱,护士立即给我输氧,还打了一针镇静剂让我先睡,有了气力才生得出孩子。
我沉进了大海里,肉体变得很轻很轻,轻得没有重量,在海水面上飘来飘去;意识一会儿淡薄,淡薄得几乎不存在,一会儿沉重,沉重得坠入海底。身心忽儿平静舒畅,忽儿呼吸困难,好象灵与肉在打架,纠缠一起互不相让,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我醒了一下,被声浪包围,只听见护士们正在兴高采烈地谈论一个日本男电影明星,声音大得像在菜市场同农民争价钱。我心烦意乱,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不知不觉中,第二次醒来,一个护士正在讲她的丈夫五个脚趾头一样长,你们说稀奇不稀奇,其余的护士哈哈大笑,不稀奇,不稀奇,还有人五根手指头一样长的呢。唉,她们全然不顾病人的感觉,好像不知道医院需要安静。
疼痛仍在继续,孩子还在肚子里,想来她肯定也不好过。睡了一阵,我有点气力喊叫了:“我痛得要命,快点把我的娃儿拿出来哟。”她们不理我,还在哄笑。我加大音量再叫:“我三十九岁生头胎,没得气力自己生,要求剖腹产,请医生给我开刀。”护士们突然停下来,一个护士惊奇地问:“啥子?你三十九岁生头胎,啷个不早点说?”我万般无奈:“病历上都写了的,你们又不问我。我要求做手术,把娃儿拿出来。”有个护士很干脆:“不行,太晚了,娃儿已经下去了。”我不甘心,继续恳求:“不怕,帮我开刀吧,开死了不要你们负责。”
这句话很坏,不该出自母亲之口,可当时孩子死我死我都不在乎了,只图快点脱离苦海(可见,母亲也并非时时伟大,事事伟大,有时候也很平凡甚至很自私)。那个护士生气了:“你是啥子职业?”知道我是教师(幸好我没说是电大)。她教训我:“还是个教师。教师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开死了不要我们负责,但是,我们要负责。不行,现在不能剖腹产了。”
还是一位老护士好,见我面容憔悴、双目深陷,奄奄一息的样子,坐到了我的身边。她靠近我的耳朵柔声细气地说:“你不要紧张,任何一个做妈妈的女人,都要经历这个过程。”她这句普通而很有意思的话,使我睁眼看了看她。我看见一张洁白慈祥的脸和一双充满母爱的眼睛,烦躁的心顿时松弛下来,感到有了力量,有了依傍。我感谢地朝她点点头。她接着说:“到时医生可能会给你剪一刀,帮助婴儿快快产出。”听了这话,我心一紧,赶紧睁开眼睛求她:“请你告诉医生,一定要打一针麻药。”她笑了,安慰我说:“不要怕,困难就会过去的。”后来,我才知道,那种紧急关头是顾不上打麻药的。
困难,困难,困难,“噗”的一声,困难真的过去了。就这么快,这么神奇,一切痛苦马上消除。
一个新生命和著血污,肚脐上留着一段丑肠子,两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闭着双眼,脸涨得通红,张大著嘴正在啼哭。护士把她举到我面前:“你生了个女儿,五斤四两。”
女儿!呵,太好了,我想要的就是女儿。小时候我就说过,当女娃儿好,可以穿裙子。谢天谢地,过去受的一切罪都有了回报,我心存感激。那天是八零年二月二十七,我上午九点半入产房,五个小时后产下了她。我与老柳早已商定好了她的名字,无论男女都取名柳欣。欣是欣喜与欣欣向荣的意思;柳欣与“留心”同音,意即做人要小心,不要像爸爸当右派,不要像妈妈当反革命;柳欣又与“流星”同音,喻人生短暂,应奋发向上,做个德材兼备的人。
尽管是寒冬,我仍大汗淋漓,头发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我筋疲力尽,人瘦得肚皮贴背脊,无力地闭着眼睛。
护士把我从产房推出来,我直挺挺地睡在床上像个死人,听见等在门外的柳其畅第一次那么深情地叫了一声“家贞”。
我羡慕同房的几个产妇,刚生出了孩子就精神抖擞元气十足地向亲友讲述生孩子的全过程,她们不仅比我年轻,而且多数是营养过剩,生了孩子之后,还是肥头大耳腰粗膀圆,似乎还留有一个孩子在肚子里,哪像我这个瘪了气的球,一息游丝连着命。
很快,父亲和弟弟们都先后来医院看我,三弟治平和女友李承兰也来了,她是个非常热心勤劳的漂亮姑娘,全靠她和她的外婆想得周到,赶着帮小柳欣做了几套婴儿服和一床小棉被,真是及时雨,因为是早产,我自己一点没准备。大家一致赞扬我有本事,三十九岁生头胎,居然不用剖腹。
临走前,老柳把一包被血污弄脏的衣裤交给小李让她洗。我认为如此私人的脏东西,是我们自己的事,我动不了,理应老柳洗,怎能让人家代劳。我对老柳说,这样做不妥当。他愤怒起来,在小李后头吼叫:“不妥当,不妥当。小李!回来!”我实在没有力气,否则非同他吵一架不可。
医院规定,小孩满三天才允许同母亲见面并开始喂奶。护士每天上下午两次推著长车到产房,上面一个挨一个整整齐齐放著繈褓里的婴儿,分发给急不可耐的母亲们。一些性急的,哪里等得住漫长的三天,第一天,第二天,就纷纷要求“只看一眼”宝贝孩子了。我睡在那里,安静得出奇,既没想到要看女儿,连翻个身都不愿意,因为一动就是一身汗,就是一连串的喘息。痛苦虽已解除,人还是极度虚弱。
第三天,到期了。早上九点半,老柳还没到医院,也就是说我还未吃早餐,肚子空得发慌。值班护士按惯例,依床位把孩子一个一个递到母亲手上。看见她捧著柳欣朝我走来,惊慌失措的我,拼命朝她摆手,连呼:“我不要,我不要!”护士在一半路程上停下来,不解地望着我,弄懂我的意思后,她把柳欣推回了婴儿室。这位护士很生气,她要惩罚这个坏母亲,绝无仅有的坏女人。
我当然想见柳欣,想看看她长得怎么样,究竟像谁。眼睛嘴巴像爹像妈都行,反正都不错,鼻子一定不要像我,蒜头鼻子最丑,老柳说身材一定要像他,直直的,驼背的妈妈最丢分。可是,护士把孩子抱给你,并非光让你看看鼻子嘴巴什么的,而是要你自己坐起来,抱住她,喂她奶,诓她睡,两个小时之后才接回去。不像别的产妇,老有人在一旁相帮,我人单影只,屁股上缝了针,根本坐不稳,双手无力,拿杯水都在发抖,哪里抱得动一个孩子。万一手一软,孩子掉在三合土地上,摔死了怎么办。何况,七个半月的早产儿,不知有多么娇嫩,我怕一口气呼重了,都会把她生命的嫩芽摧折。后果实在太可怕,我不敢见她。
第四天不见柳欣的影子,第五天还不,那个护士惩罚我过度,老柳愤怒了,去办公室大发雷霆,欣儿这才被释放。
看着抱在老柳手上的女儿,满腔激情在我心中升起。我相信,全世界所有的父母,当他们捧著这不满一尺的新生命时,都好像捧著一轮光辉的太阳,捧著天才,捧著希望!我相信,当我刚出生被我的父母捧在手上时,他们也一定和我一样,绝不会想到,这个女孩子二十年后将沦为一名苦囚。那不是人生,那是权力对人类残酷的扼杀。
亲爱的女儿呀,但愿你健康美丽,聪明正直。并且,绝对绝对,不再重复你母亲的厄运。
因为不足月,女儿老是睡觉,很难看到她睁着眼时的模样。当我第一次给她喂奶时,她咬著乳头,闭着眼睛,不慌不忙,一口一口沉稳有力地吮吸奶水,那是一种欲望,一种信赖,一种向亲力。我相信她不会夭折。
我每日早中晚三餐,每餐吃六个煮荷包蛋,每天十八个鸡蛋度日,成了个吃鸡蛋的专业户,相信也是个拉鸡蛋的专业户。据说,每人每天最多吃两个鸡蛋,超过了就是浪费,就会被排泄出来,每天吸收两个,拉十六个鸡蛋出来,还不算拉鸡蛋专业户?这一次与上次人工流产不同,那次是鸡蛋也难得吃上一个,这次是创日平均吃鸡蛋的世界记录,因为这次家里鸡蛋过剩,我所有的亲友(奇怪,他一个也没有)得知齐家贞产下千金的消息,不约而同都送鸡蛋,每人五十三十不等,一下子收到六七百个。那时候的人家没有冰箱,鸡蛋不能久放,于是全家总动员,以我为主,以吃鸡蛋为生。这真把老柳好死了,一来简单,二来省钱,他落得顿顿煮鸡蛋营养我,培养我成为吃鸡蛋大王。
哪怕我从小到大对鸡蛋情有独钟,闻到香味都让我神魂颠倒,哪怕我从小到大对鸡蛋产生过多少美妙的憧憬,爱上了与鸡蛋有关的一切,我爱小黄鸡娃,爱煎鸡蛋变成的金黄颜色,但面对如灾难涌来的鸡蛋,就象弦绷得太紧要断,人高兴得过分要疯,一切事情都有个度,吃鸡蛋过度,就是吃鸡屎,就立即要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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