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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3年饿肚子的经历

 2011-01-16 13:03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1

最近,多年不见的安徽水电学院老同事吴增栋问我:“您对怀远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肚子饿”。

作为大学教师的我,为什么会饿肚子?饿到什么程度?

可以这么说:从我1959年9月18日到怀远县安徽水利电力学院报到的第一天起,至1962年3月20日随学院搬迁到合肥市时为止,长达两年半的时间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天天饿肚子。

先说主食。我的粮食定量开始是每月25.5斤。后来粮食越来越紧张,定量减为24斤,到1961年春天,安徽农村大量饿死人,我们有几个月定量中粮食只有15斤了,其余的以水草晒干后磨成的草面充数。所谓粮食,大米很少,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吃一次。怀远地处淮北平原,当地主要出产红薯和小麦,还有就是高梁、豇豆等杂粮。我们的粮食由当地供应,当地出产什么,供应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我到学校报到后的第一顿饭吃的是高梁面团子。以后连续几天都是吃这种团子。刚收下来的高梁,连壳磨成面,做成团子蒸了吃。这种团子,因为含有大量的外壳,非常粗糙,难于下咽。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大便拉不出来,肛门都挣得出血了,还是拉不出来,不得不用手去扣。我是贫苦出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但用手扣肛门的事,我是生平第一次。当时年轻,身体各部位器管都很正常。平时大便大概只需一二分钟就完事了。而吃这种团子却使我痛苦不堪。

吃了一段时间带壳高梁面团子后,接着就开始吃新鲜红薯。红薯甜甜的,味道好,体积大,吃了有饱腹感,但不禁饿,又由于定量限止,不允许多吃,很快肚子就饿了。而且连续吃好几个月,天天吃,顿顿吃,吃到后来,吃得反胃,吐酸水。到冬天了,新鲜红薯吃完了,就换成天天吃红薯干。红薯干泡涨了,在锅上一蒸,就成了我们的主食。红薯干吃过一段时间后,就吃红薯干磨成面做的团子。这种团子,看起来黑呼呼的,吃起来倒是甜丝丝的。红薯面团子吃过几个月以后,有时就吃榨过油的豆饼。将整块的豆饼砸碎、泡涨,蒸笼上一蒸就成了。这种豆饼,很不干净,中间常常夹杂着豆夹、豆叶、草棍等杂物。有一次,水力学讲师张长高在教研组办公室说了一句:“在过去,我们那里豆饼是做肥料或者是喂猪的。”有人听见了,还向领导汇报,说这是污蔑社会主义。夏天,小麦收割了,我们也能吃几天白面馒头,但时间非常短。我不明白,淮北出产小麦为什么淮北人吃不到白面?

上面提到的1961年春天,我们开始吃水草面。学生们到池塘、河沟里捞来水草,在操场上晒干,然后磨成面,就成了我说的草面。草面特别轻,和面时飘在水面上,和红薯面等掺和不到一起,要用手反复把草面压到水里去,泡涨了,才能捏成团子。这种草面团子味苦,难闻,冲鼻子,粗糙,难于下咽。

主食品种是这样。副食又怎么样呢?天天吃煮白菜、煮萝卜,没有一点油星。鸡、鱼、肉、蛋等荤腥根本看不到。这样的饭菜,越吃肚子越空,不管吃什么东西,很快肚子就饿了。沈阳人称陈锡联为陈三两,因为陈锡联做沈阳军区司令员时,沈阳人食用油每人每月的定量是三两。而我们可能连一两都没有。

当时我二十五六岁,正是饭量大的时候,这一个月20多斤的杂粮,没有油水的饭菜,更本就吃不饱。一顿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两个(16两制二两一个)团子,两口就下肚了,吃到肚子里,一点感觉都没有。有时,真想再买一个团子吃吃,但考虑到饭票就那么多,现在吃超过了,到月底怎么办?因此,我不敢在食堂多停留,买了饭,立即就回宿舍去吃,眼不见,心不想。但是,当饥饿折磨的时候,人的意志力会变得很脆弱,我还是有好几次控制不住自已,第二次回到食堂去买。不仅如此,我还变得斤斤计较。每次去买饭,总觉得厨工拿给我的团子比旁边的要小,心里责怪厨工为什么拣小的给我?现在想来,这完全是心理作用,责怪厨工更是毫无道理。

为了把每粒粮食都吃到肚子里去,吃饭的碗总是括得干干净净的。有一次,教务处长谈松曦和我同桌吃饭,他把碗括干净后,把舌头伸出来把碗舔干净了,一边还解嘲地说:“我们家乡有舔碗的习惯。”我们职工食堂门口放了个木盆,里面盛了一盆井水(当时学校没有自来水),是供大家饭后洗碗用的。但每顿饭大家洗碗后,盆里的水还是清清亮亮的,不用换水,下一顿还可继续用。吃的既没有油水,碗又舔得这么干净,还有什么可以洗下来的呢?

我记得1960年春节时吃过一次肉,方方正正一块,大概有二两吧。早在春节前几天,食堂贴出布告,年三十晚上,每人供应大米饭6两(16两制),猪肉一份。这天终于到来了,我早早地到窗口排队了。只闻到一阵阵的肉香刺激着我的嗅觉神经,真好闻啊,好几个月没有闻到肉香了。轮到我的时候,厨工给我打上米饭。我一看,不是白米饭,是掺了一些豇豆的米饭。这也罢了,比平时吃的红薯团子好多了。然后厨工把一块红烧肉盛到我的米饭上。当他转身去给我盛蔬菜的时候,我已急不可待地把那块红烧肉用嘴一吸,一口吞了下去。人还没有从窗口转过身来,碗里的肉就没有了,光闻到肉香,连肉的味道也没有尝出来。

人饿急了,凡是能塞到嘴里的到东西,都向嘴里塞。有一次,我和一些同事一起到学校农场劳动锻炼,干挑粪、浇水、锄草等农活。饿着肚子,那里还挑得动?休息的时候,水力机械课老师胡令伯捉了一些蚂蚱,在火上一烤,就塞到嘴里,一边爵一边还说:“好吃,好吃。”于是,我们大家都去逮蚂蚱烤了吃。农场种了些蓖麻,蓖麻籽还没有成熟。我在晚上值班的时候,肚子饿极了,就将嫩蓖麻籽剥了吃。当时觉得不难吃,嫩嫩的,没有特别的味道。但是,到下半夜,我就开始肚子痛,不断地拉肚子,折腾了两三天才好转。

饿肚子的当然不止我一个,人人都饿,轻年人尤甚。有一次,我们教研组的青年教师姚知俭,到食堂买饭,偶然发现在盆底粘回来一张饭票。原来,买饭的时候,厨工随手把饭菜票放在窗台上,然后盛好饭菜,又把盆放在有饭菜票的窗台上。有一次,我们教研组青年教师姚知俭的盆底有些水,就把饭票粘回来了。这给他以启发。从此,他每次去买饭前,有意把盆底弄湿了,大多数时候都能粘回来几张饭菜票,他也可多吃一点。但是时间长了,被厨工发现了,就把这件事反映到河川系,河川系就要我们教研组开会批评他。姚知俭先作了检讨,交代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共做了多少次等等。然后大家发言批评他。我自已肚子也是空空的,但也和大家一起批评了他。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大学教师,在长期饥饿下,做出这样的事,也是实出无奈。这责任应该由谁来负呢?

教师的情况如此,学生又怎么样呢?学生的定量比我们多,每月35斤。但是,在没有荤腥、没有油水,成年累月吃红薯、杂粮,同样肚子饿。从1960年下半年,有的学生家里饿死了人,自已在学校又吃不饱,就开始逃亡。有的逃到黑龙江三江平原,有的逃到煤矿上去挖煤。学校(或许是学校的上级)觉得学生逃亡名声不好,因此派人到各处去找,从黑龙江找回几个,但大部分没有回来。

我大学毕业前称过,身高1.76米,体重128斤。1961年,我又称了称,体重只有105斤了。我的同事、俄语教师王宗爱曾经描述过我的形象:头尖、脖子长、肩膀窄,胳膊、 腿细长,象高脚鸬鹚一样,一阵风吹来,就要被吹走似的。

有人私下议论,过去革命斗争艰苦,有时也饿肚子,但是没有像现在这样长期饿肚子的。以前饿一二顿或饿一二天,等打下土豪,或者缴获敌人的给养,也能杀猪宰羊饱吃一顿。张剑鸣副院长曾在某种场合说:以前,大家回忆万里长征,回忆革命的光荣历程、艰苦的斗争精神,以后说不定大家要回忆现在这段饿肚子的历史了(大意如此,1963年批判他时有人揭发的)。50年后,我现在来回忆这段经历,不幸被张剑鸣副院长言中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有城市户口的人,每月还能供应一定量的粮食,肚子虽饿,我们终究活下来了。那些农民就没有像我们这样运幸了,他们只有一条路,就是饿死。我当然不知道全国究竟饿死了多少人,但是,我亲眼看到饿死的人倒在怀远到蚌埠的公路边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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