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真是严冬之最,寒风飕飕,细雨霏霏,每一粒空气分子裹覆着饱满的湿气与寒意,灰蒙的天色,阴郁的街景,眼前一切的清冷深沉,好似上苍的巧妙安排,在岁末时节,要我们与大地一同收敛与沉淀,好让我们生出沉静的力量,为这一年,为着过去,深到记忆里慢慢的回想与省思。
大地以昏沉睡姿供我静谧的时空,不过无尽的萧瑟,却极易让人跟着万物沉寂安眠,我实在需要找一点力量暖热心房。我用细火温着甜酒酿,在酷寒中扑鼻的酒香能在瞬间驱动血流,温润身躯,再抓几块咸酥锅粑大力咀嚼,嘎兹嘎兹的声响,划破冷冽,酥脆的口感阻却深埋的记忆随万物寂寥而凋零。
我想起离世二十多年的父亲。
甜酒酿和香酥锅粑这两种食物都是我父亲的家乡食物,儿提时的每年过年,我都会跟着父亲一起到南门市场搜寻他大陆老家的家乡味:腊肉、香肠、糍粑、酒酿、锅粑、大陆年糕……老迈多病的父亲一大清早就坐着公车过来,一摊又一摊的比味、辨货,只要买到和老家差不多的味道,他那张干涩深沉的脸孔就立刻挤出难得的笑容。
一向沉默不多话的父亲就这么一路喜孜孜,一回到家就立刻叨叨絮絮,教导客家籍的妈妈烹饪他的家乡味。日复一年,这几种食物不但成了我娘家过年的应景食物,妈妈甚至将作法从头到尾全学了起来,自己酿甜酒酿,自己腌腊肉,灌香肠,如今我都已为人妻母,但是每年寒流一来袭,老妈就会奉上一大罐自己酿的甜酒酿,好让我暖暖过寒冬。
酒酿的香气一丝丝沁入我的心扉,父亲的身影愈显清晰。他有一口浓浓的家乡口音,镇日将自己埋藏在古书诗词、报章杂志中,他总是深沉不语,眉头深锁,加上嬴弱多病,父亲极度严肃而易怒。
来到台湾零丁一人,年近五十岁才再娶,六十多岁都是当爷爷的年纪了,却还有四个稚女等待抚养长大,肩头责任繁重无比。除了电视书报会让他偶而发出短暂的笑声之外,我的父亲看来总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尽管生的都是女生,父亲的管教却严厉而无情,我们姊妹四人动辄得咎,父女之间隔着一道深厚的高墙,对于他的心,我们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大学联考前他清楚明白的指示:“你应该要考上台大,没台大,最起码也要给我考上政大。”
才进大学,他又非常镇重的告诫:“你没有读到博士,最起码要给我拿个硕士。”
早上我稍稍睡迟了一点,他会兴师问罪:“现在的大学生,不是像你这样,抱了几本原文书就自以为了不起了!”
父亲在过世前几年正值我刚进大学之门,他当时因为病痛加剧,个性变得更为刚愎而顽固,难以亲近,而我年轻气盛,面对这样一位挑剔老人,痛苦万分,即使看到他已日暮西山、风烛残年,我却生不出太多的同理与怜悯,只有满心的排斥与怨怼。
我慢慢细啜着甜酒酿。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现在的我才能稍稍体会当年父亲的苦闷心情。酒酿的甜味掺进了酒的香气、掩盖了酒的苦涩,但抹不去的是父亲的乡愁、减轻不了生活的重担以及他快速老去的忧虑。嚼起锅粑,酥脆痛快,但是咬不断家里一丝丝沉重的阴霾、亲子之间的龃龉。家里睁眼闭眼都要用钱,父亲却病痛缠身,年华老去,心烦意乱之余,一点点不顺遂就发脾气骂人,掀桌子翻椅子,几乎把我们幼小的心灵愈赶愈远。
其实我知道我的老家还算是一个正常运作的家庭,如同我周遭的朋友,父母总是费尽思量抚养我长大,给我温饱,怕我生病受苦,我如同他们身上的血与肉一般总是被他们珍视着,家庭的庇荫让我的身体安稳无比,也让我能顺利长大。但是一个随地球转动而日日运转的家庭,如果没有意识到错误的相处与沟通模式,虽然依然拥有功能与价值,但可能在隐然间,对成员、对孩子造成看不见的伤害。
我们四五年级、甚至六年级初的一代,成长的轨迹都很相似,很多人从小都是看着父母亲辛苦营生长大的,父母总是忙里忙外,光是顾好全家人的温饱就已筋疲力竭,我们的父母多半含蓄内敛,自己吞忍身心的重担,却不懂爱的语言,嘴里没有好话,他们给我们的教养模式承袭于传统,“打骂”是他们从未质疑过的教养观念,不假思索的,就在鞭子、藤条、皮带、衣架与叫嚣辱骂中完成教养与教训,对于是否能供给家人灵性的滋养、指引或激励、传递美好的品格,这些在费力求取温饱之后都是奢念。
我因此想着,在我们这一代身上,是否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或多或少在心头上都残留着类似的阴霾,说起来不算严重但的确留有伤痕的成长轨迹。
亲子天下2001年一月号特别提到了萨提尔家族治疗,并访问了家族治疗大师──玛莉亚˙葛莫利。她为每个在家庭中受到创伤的人带来希望,她认为,即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来自于家庭的创伤,但是人们都可以从自己的过去中学习,每个人都有改变和成长的能力。
很多人的原生家庭既不温暖,也不甜蜜;赋予他们生命的父母,既不慈爱,反而是创伤的源头。即使是一个正常运转的家庭,如果父母不懂得爱与沟通的技巧,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或多或少都可能在心里堆积阴郁,为一生带来负面的影响。
但是不需要把家庭的负面力量妖魔化,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来自所谓的健康家庭,拥有正向能量、积极功能的家庭,当习惯把问题归咎于自己的原生家庭时,当怪罪自己没烧好香、投胎到好家庭时,不妨想着玛莉亚˙葛莫利的话──每个人都有改变和成长的能力!曾经在家庭中感受到创伤与沮丧的成员,不代表他们一辈子不能从伤痕中平复!
著有“家庭会伤人”一书的作者约翰·布雷萧出身于酗酒家庭,曾经进入教会立志传教,却因酒瘾而进入奥斯汀州立医院接受酗酒治疗。他在度过漫长而艰辛的复健过程后现身说法,印证了“家庭真的会伤人”,但更重要的是--人的康复也绝非不可能!
许多的治疗经验让他相信,有人从原生家庭的羞耻感而逐渐走向自尊和自爱,也有人在年幼时曾被打得遍体鳞伤,长大后却成为一位慈爱的父母亲,他相信人具有强韧的生命力,人类固然可能在童稚时受到家庭的创伤和扭曲,但是如果他锲而不舍、面对真实,康复永远是可以达成的。
该书的译者郑玉英译后写道:“就像有些植物经过霜寒之后,会格外的甜美;一些从困苦环境当中形成的人格,常常拥有格外坚忍、美丽和可待开发的高度潜能。”“是这种对生命力量感动的经验,以及对于人在受伤之后可以再度康复的信念,才使我们这些从事心理复健工作的人,沉醉其中、乐此不疲。”
前段的人生或许没有选择性,就如同我们的长相与外型,几乎是命定,但是人生到中途的我,身边的朋友来来去去,有人原本一如闪亮星星却突然黯然失色,悄然隐没在芸芸众生里;也有人一扫阴霾,以神清气爽的焕发之姿重现在人生的舞台。
人们常说:“三十岁以前的长像由父母负责,三十岁以后的长像则由自己负责。”如果运用智慧好好过日子就像一枝魔术的彩笔,能改变人们天生容颜的光暗与彩度,那么人的际遇、格局、命运与造化应当也能被魔术的“心笔”所改写。
甜酒酿真的暖和了我的身子,我把热度传遍全身,把甜味留在心头。每一回甜酒酿入口,都是五味杂陈,我总是在细细的品尝中,让父亲短暂的幸福脸孔重现,同时感受父亲当年的心情。酒本身的苦涩早已融进整碗酒酿里,而成了最别致醉人的一味!
寒冬是一个时机,让我沉淀,看清自己可能的伤痕与偏差,找回健康的自己;一碗酒酿,是一个和解,让我对曾经挣扎辛苦的父母,生出谅解、重新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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