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真实的南京中美合作所
抗日战争中的1943年4月15日,在陪都重庆近郊歌乐山下的磁器口缫丝厂杨家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局)乡下办事处大礼堂里,举行了一次由中美两国官员出席的签字仪式。中方有外交部长宋子文的代表、常务次长胡世泽,军统局副局长戴笠;美方有海军部长诺克斯,罗斯福总统的私人代表、美国《生活》杂志老板鲁思,海军部情报署代表迈尔斯——即旧译已为人们熟知的梅乐斯。
从这一天起,由中美两国军事情报机构联合组建的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正式成立。
长期以来,这个简称为“中美合作所”的战时跨国军事情报合作机构,成了广为人们熟知的“美蒋罪行”的代名词。原国民党当局在重庆歌乐山下设立的那两座臭名昭著的政治犯监狱——白公馆和渣滓洞,曾被称作是“中美合作所集中营”的组成部分。歌乐山革命纪念馆也曾一度名为“中美合作所集中营美蒋罪行展览馆”。而使“中美合作所集中营”的恶名深入人心的,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现的长篇小说《红岩》和由此改编的电影《烈火中永生》、歌剧《江姐》等文艺作品。
在那时最为轰动最为畅销的长篇小说《红岩》中,写到共产党员刘思扬第二次被捕时,就描写了押送他的汽车经过“中美合作所警卫森严的大门”驶进白公馆集中营,进去后登记时,他看到登记簿上有中美合作所的英文缩写等细节。小说中写到渣滓洞监狱政治犯组织绝食斗争和1949年新年联欢会时,特地描写了监狱看守长给美国“特别顾问”打电话请示报告的细节。在小说中,国民党特务头子徐鹏飞威胁许云峰:“你可受不了四十八套美国刑法!”改编成电影《烈火中永生》后,这句话改成了审讯江姐时的台词,“美国刑法”改成了“中美合作所的几十套刑法”。电影中的徐鹏飞审讯江姐时还有这样的台词:“你别忘了,这里是中美合作所!”“真想尝尝中美合作所的几十套刑法?”“老实告诉你,进了中美合作所,就是死尸,也得给我开口!”在小说《红岩》第十九章中,更虚构了这样一个给读者以强烈印象的情节:共产党员成岗被带到“中美合作所特别医院”接受审讯,“医生”在一个长着“黄麻似的鬈发”、“高高隆起的鼻梁”、“灰蓝颜色”眼睛、“白皮肤”的“美国医生”指挥下,给成岗注射麻醉剂后进行诱供……在根据小说《红岩》改编的歌剧《江姐》第六场(场景说明:重庆“中美合作所”渣滓洞集中营审讯室)中,特务头子沈养斋对渣滓洞监狱政治犯闹事发牢骚说:“……这几个月来,他们绝食、抗议、斗争,搞得我们手足无措!试问堂堂中美合作所,如今闹成了个什么样子!?”敌看守魏吉伯对江姐说:“你,你要知道,这是中美合作所,进来了就别想出去!”沈养斋还向江姐唱了一曲(剧中第三十七曲):“这是中美合作所,歌乐山前黑铁牢,美式刑法四十八套,渣滓洞白骨比天高!”……
历史上的中美合作所真是这样吗?
为共同进行反法西斯战争而建立
其实,当时中美合作所并非是为“反共”、“反人民”而建立的法西斯集中营,而是在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中建立的跨国军事情报合作机构。
这种机构那时也并非只此一家。
最先是苏联驻华大使馆提议,由苏军总参谋部与中国国民政府军委会军令部协商,建立了中苏情报合作所。所长由中方的军令部第二厅厅长杨宣诚兼任,副所长中、苏各一人,中方为军令部第二厅副厅长、军统局主任秘书郑介民。由军统局具体操作,主要侦收和研究日军电讯密码。苏方提供了大批电讯器材。该所设于重庆城内来龙巷庆德里一号,另在南岸黄山上设有电讯侦测总台,南岸汪山上建有供苏方人员住宿的两幢宿舍。
成立不久,因苏德战争爆发,苏联无暇东顾而渐少过问。军统局也认为苏方提供的电讯器材不够先进而失去合作热情。该所建立约三年后撤销。
接着,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在上海遭到日本人监视的英国驻华情报首脑门德内哥罗,由军统局辖下的游击武装忠义救国军借偷运日货之机将其藏在卡车中护送逃到重庆,他以英国大使馆商务参赞的名义提出与中国合组中英特种技术合作所,进行情报交流,英方并表示愿意援助武器装备和派专家帮助中国组建、训练一支敌后游击部队(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又决定让这支部队开赴东南亚战场配合英军作战)。
于是,军统局在1941年9月进行了研究,不久即在重庆近郊沙坪坝红槽房建立起了中英特种技术合作所,1942年1月又在沙坪坝小龙坎成立了军统局属下的别动军司令部,中英合作所主任及别动军司令均由前忠义救国军总指挥周伟龙担任。戴笠以军统局原混城队为基础,又在汤恩伯、李仙洲等集团军中挑选了部分官兵,加上军统局人员,组成了别动军七个纵队。原拟开赴东南亚作战,因此第三纵队徐光英部已集结于桂南待命。
后来,军统局在援助及训练等问题上与英方意见严重分歧。据蒋介石侍从室情报组组长唐纵1942年4月日记中记载:“英国与我国特务工作之合作,我始终认为英国另有企图……其目的在取得我特务工作之掩护,以便各地活动。周伟龙得我指示后,已渐渐发觉其真面目矣。英人想在第三战区设立爆破训练班,已令顾长官制止。别动军之工作,已严令约束英人不得自由活动……”这一合作于同年4月夭折。
以后,英国人在1944年又曾重新提出合作意向,唐纵1944年3月27日日记记载:“林主任交下中英谋略合作方案……英国人真利害,一次不成二次三次无数次来,不达目的不已。”1944年9月25日日记又记载:“对英情报合作问题,都是为了金钱物品,彼此的争议,原都如此。”其间,中统局想要插手与英国进行情报合作,但在国民党内遭到阻止。抗战后期英国还打算帮助中国在沦陷区组建地下军,也被美国知道后加以反对而未逞。英国首相邱吉尔还为此在克里米亚会议上向罗斯福总统提出质询。罗斯福电召赫尔利回国报告究竟。唐纵1945年2月25日日记记载:“据英方表示,美国外交系由美孚公司及教士指导,彼等目的似欲排斥英国,以便战后独占中国市场。其实,英国之目的亦在争取中国之市场……”
在1942年夏,流亡的法国戴高乐政府也曾派代表来中国,与军统局谈判建立中法特种技术合作所,主要是为了侦译法国维希傀儡政府的密电。但法方代表对所谈事项外行,军统局方面对这一流亡政府又不大看得上眼,最终未能谈妥。
真正合作成功的,是中国与美国联合建立的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
对于当时中美两国首脑及许多参加具体工作的人员来说,建立这一合作机构的目的,确实是为着中美两国共同对日作战的需要。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就开始考虑与中国合作进行对日军的电讯侦译技术研究,搜集日军在中国与太平洋沿岸及沿中国海岸的陆、海、空军事情报,以及获得这些地区的气象、水文资料等。中国方面则希望与美国进行对日作战的情报交换,并在对日心理战宣传和在敌占区进行破坏活动等方面接受美国的训练,同时希望得到美国提供的先进电讯器材、武器装备、运输工具等。据参加起草中美特种技术合作协定草案的军统局军事情报处少将处长鲍志鸿回忆,协定的第一条即是:“为中美两国共同对日作战,组织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简称中美所),交换日军海陆空军事情报和搜集中国大陆气象情报,训练游击队,挺进日军后方,协助美军在中国沿海登陆作战,共同迅速歼灭日寇。”(《戴笠、梅乐斯与中美合作所》34页,群众出版社1994年版)
中美合作所在中美两国共同对日作战中起到的作用,以往很少提及,以致鲜为人知。据鲍志鸿回忆,美国空军击落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的座机,就有中美合作所的军统局人员在电讯侦测和密码破译方面的功劳(同上书第41页)。
同时,中美合作所还建立起了若干为美国海、空军提供气象情报的气象工作站、观测哨等,这些气象情报在美军对太平洋上日占岛屿展开逐岛进攻和轰炸日本本土的军事行动中,都起了重要作用。战后美国海军部的一份报告甚至有这样的评价:中国方面通过中美合作所向美国提供的日本占领区军事及气象情报,“成为美国太平洋舰队和在中国沿海的美潜艇攻击敌海军的惟一情报来源”。
除去军事行动外,中美合作所还进行了一些对日心理战、经济战方面的工作。如收听日伪电台广播并用秘密广播进行干扰和反宣传,展开宣传攻势瓦解日军士气,在日伪军中制造恐慌情绪,鼓舞敌后抗日军民斗志;印制汪伪储蓄券假钞偷运到沦陷区,扰乱日伪金融,并大量收购日货与沦陷区物资运回大后方……
抗日战争胜利后,按照当初中美合作所成立时《协定》的规定,美方人员分批回国。1946年1月,中美合作所正式宣告结束,经军统局报蒋介石备案。中美合作所中的军统局人员回军统局报到,非军统局人员(这是许多人不了解的,以为凡中美合作所的中方人员就都是军统特务,其实并非如此)则发给三个月薪金资遣。各地训练班、情报站均予结束(重庆特警班第二期学员因未毕业,移交军统局接办)。重庆中美合作所四一医院移交中央医院接收,上海中美医院移交同济大学接收……到1946年七八月间,全部结束手续办理完毕。
在歌剧《江姐》的最后一场(场景说明:重庆“中美合作所”渣滓洞集中营女牢),江姐在就义前,得知敌人就要逃跑时,嘲笑沈养斋说:“怎么?你害怕了?你们‘中美合作所’这块招牌就要摘掉了!”编导和演员都不知道,其实“中美合作所”的招牌早在这个剧情发生的四年前就已摘掉了。
恶名影响深远史实早被澄清
当年曾以美国战略情报局雇员身份在重庆与梅乐斯共过事的美国著名汉学家费正清评论说:“中美合作所确实曾经部署过骚扰日军后方的行动,并为美国海军的登陆做了准备。但中美合作所的弊端在于,当1945年国共内战爆发时,它把美援全部用在了国民党一边。这就在客观上意味着美国‘过早地’正式加入了反对中共的活动。这为中国共产党所深恶痛绝,并把它看作是美国帝国主义的不义行为。”(《费正清对华回忆录》,知识出版社1991年5月版第256页)
甚至一些美国人也对中美合作所持怀疑甚至厌恶的态度。美国学者迈克尔·沙勒在《美国十字在中国》一书中就专门写了一章《中美合作所!反革命势力蠢蠢而动》,中译本于1982年7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前,这一章曾在《参考消息》上连载,颇有影响(有人在回答对中美合作所历史真相的质询时,就拿此书当作证据)。其实,书中虽写到梅乐斯利用中美合作所从事“扶蒋反共”活动,但仔细阅读就会清楚,那大多是梅乐斯的个人行为而并不代表美国政府当时的对华政策,同时,书中明确写了,梅乐斯的这种行为一直受到美军驻华战区司令官(先是史迪威,后是魏德迈)和美国战略情报局、美国驻华大使馆及罗斯福总统的代表等多方面的强烈反对和竭力阻止。
本来,在中国社科院1988年第3期《美国研究》杂志上,就已发表了当时在重庆歌乐山革命纪念馆编研室工作的邓又平先生(现在重庆市博物馆)所写的《简析“中美合作所集中营”》一文,澄清了许多史实,列举了有力的证据,否定了以往给中美合作所加上的“逮捕、关押、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的集中营”等罪名。但因该杂志发行面窄,一般读者不易读到,再加上小说《红岩》还在不断再版发行,电影《烈火中永生》、歌剧《江姐》还在继续上映和演出,所以中美合作所在许多人印象中还是“法西斯集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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