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陇南石门村,一场引发恐慌的肝炎危机过后,什么都没有改变。公共卫生体系的缺失,仍在不断制造着因病返贫的悲剧及潜在的重症病人。
2011年2月12日那天中午,一位61岁的老妇人用自己的腰带,自挂于2000多米高的大山上。
她姓马,名字很美,叫“秋月”,其实这只是两个无可考证的读音。她的户口已经注销,身份文件和病历都已当做纸钱烧尽,甚至没有照过一张照片。
“偏偏就那一天没有守住。”女婿马红俊说,家人知道她想寻短见,一直守着她。
这个家庭住在大山顶端,甘肃省陇南市宕昌县兴化乡兴化村下属的一个村民小组,董家坪。在半年前腹痛难忍,去医院检查出肝炎后,马秋月多次向女儿女婿表露过这样的想法:我的病治不好了。
女儿马还菊说,母亲耳聋,脾气倔。等他们在门房里发现悬吊的母亲时,为时已晚。
春耕渺茫
马秋月的死随即传遍全村全乡,尤其给3公里外的另一个村民小组——石门村,以格外巨大的震撼。村民们开始集体去医院体检。
几年来,这个仅有70多户人家的小村子年年都有人死于肝病,乙肝病毒携带者甚至乙肝患者并不鲜见。村里资格最老的“老肝炎”,34岁的李喜各患乙肝4年多,家畜基本卖光,整天病病歪歪,也找不到几个敢去他家做客的人。
体检结果更加令村民们恐慌。约有30名村民被宕昌县医院诊断为甲型肝炎,都是成年人。依据便是他们的血液检验单,显示多种转氨酶均有不同程度的偏高——人类的肝脏一旦遭受损伤,肝细胞便会破裂、死亡,令其中的转氨酶释放到血液中。肝脏损伤有很多种原因,肝炎是其中之一。村民们的乙型肝炎抗原均显示为阴性,这排除了乙肝的可能,最终,每个人各被医生开具数百元至上千元不等的药物。
和大多数海拔2000米以上的村庄一样,这里民风纯朴,人们常常去邻居家中吃饭、共用餐具。一时间,人们彼此猜疑是否患病,发现身体不适不敢说,被医院诊断出来也要保密。
信息的彼此阻隔进一步加深了恐怖:到3月初,兴化乡出现了这样的情形:一个石门村人走进饭店,不少人都会当场站起来走掉。在一些乡民口中,石门村多了个“肝炎村”的外号。
根据不完全统计,这场肝炎危机令全村付出了约6万元的路费和医药费,皆为不能赊欠也无法报销的刚性支出,村民的钱包被掏空,春耕的希望也变得渺茫。
4月6日,来石门村卖土豆的一辆卡车司机疑惑地叫了几声,又背着满车土豆开走了,没有卖出去多少——而在往年这个时候,村民们早已争相购买,用作今年播种。这意味着,他们这一年将没有充足的主食,很可能要背井离乡,出门打工。
被否认的暴发
这样下去怎么办?当石门村民们3月初为“肝炎危机”所困时,想到了去找他们心中最有办法的人。这个人便是北京某N G O组织派到村里的支教老师,29岁的王小永。
去年,他因在此支教而获得北京市颁发的“彩虹心”个人慈善奖,北京电视台还来村里拍了一圈。这是村民们从来不敢想象的荣耀。
“这么多人得甲肝,可能是暴发!”王小永也害怕。他告诉村民:你们赶快拿着检验单和病历,去乡卫生院让那里的医生瞧瞧。
村民们三五成群地去了,提出要打甲肝疫苗。但卫生院没有。3月16日,卫生院院长刘备忠来石门村找王小永,指责他煽动村民闹事。两人不欢而散。
这一消息,几天后被香港城市大学的女研究生梁清听说。梁清去年曾参加过这一N G O的暑期支教志愿行动,在兴化乡待了一个月。她写了一篇博文,《在那遥远的地方,有多少我们看不到的疾苦》,称石门村和周边几个村子暴发甲肝疫情,于3月27日14时05分发到了她的博客和微博上。
当天下午,这篇博文被人在微博上@给了上海市疾控中心免疫预防科的科员陶黎纳。
“可能是甘肃省疾控中心的同志不知道你所说的情况,我会帮你联系和询问他们,希望会有所帮助。”33岁的陶黎纳是个热心公益事业的医生,曾义务献血累计达6000毫升。他于当晚10时15分以真实身份给梁清留言,随后在一个全国省级疾控系统的Q Q群里说了这件事。
第二天——3月28日起,来自甘肃省、陇南市、宕昌县三级卫生系统的医务人员陆续赶赴石门等几个村庄,带来一批为饮用水消毒的药片,现场教村民使用。他们还散发了一批《甲型病毒性肝炎防治知识》宣传单,通知30日一早到乡里抽血检验。在村民们的印象中,这是村里第一次来“上头的医生”。
三天后,宕昌县疾控中心副主任杨章宏来到石门村,当众宣布:此次“甲肝危机”并不存在。至于转氨酶升高,原因是很复杂的,并不能就此认定为甲肝;至于升高的原因,省疾控中心将进一步调查;通过省市县三级专家对血液的检验,全村只有2名村民被确诊为甲肝,政府正为他们提供免费住院治疗。
这个结果可以从甘肃省卫生厅副巡视员、疾病控制处处长曹义武的态度得到部分印证。
55岁的曹义武曾经担任过农村卫生管理处处长。他对南都记者说:甲肝暴发的情况“不存在”,甘肃省卫生厅已经就此事向卫生部打了报告。“(对村民)教育的,培训的,实验室的工作,我们都做了。派了省、市、县三级(医疗系统)的人。”
但数天后,又有7名石门村民享受了免费医疗待遇。最终,省疾控中心调来2500支甲肝疫苗,给兴化乡2-30岁的人全部免费接种。
“县医院发现这么多疑似甲肝患者,表明可能存在疫情,应该立即报告疾控中心做进一步检验。”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的内科医生郭亮(化名)说。“在没有做H A V (甲肝病毒)抗体血清学测试的情况下,仅凭转氨酶升高就诊断是甲肝,太不严谨了。一般来说,县医院并不具备检验甲肝的能力。”
北京益仁平关爱中心主任、“肝胆相照”论坛版主陆军也分析说,当地村民转氨酶升高,可能与当地存在某种化学污染有关,但甲肝暴发的可能性不大。
把村民们诊断为甲肝的,是县医院内科主治医生杨智杰。杨承认,他并未给村民们做进一步的H A V检查;因为县医院根本没有这种能力。诊断的标准,仅是通过乙肝抗原为阴性,和转氨酶升高。
“不论是不是甲肝,转氨酶升高都表明肝脏受到损伤。我开降酶保肝药并没有错。”杨很清楚省疾控中心推翻了他的诊断结果,但他不服气。
疾控中心副主任杨章宏则对村民们解释说,开这么多昂贵的药“医生都有提成的”。
“迟早的事儿”
“这里的农民得病,是迟早的事儿。”王小永和几个来这里支教的志愿者们对这场危机并不吃惊。
作为最受尊敬的人,村民们常请他们去家里吃饭,拿出最好的食物——土豆、腊肉和烂掉也舍不得吃的苹果。吃完了饭,女主人收拾碗筷时每每拿出一条毛巾沿碗边擦一圈,然后很自然地开始擦桌子,擦完了顺手将毛巾挂起来留待下次用。他们一开始看得几欲作呕,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这里的人们喝水都习惯喝生水。
和村民们一样,志愿者们喝水只能靠在河滩边挖个洞取水,而猪就在几米外的河水中跑来跑去,甚至便溺。它们还到处乱钻粪坑和跑进学校,在孩子们中间来回冲撞。一旦出现诸如甲肝之类的粪-口传播疾病,这些猪无疑是最直接的传播者。这次医生们来到兴化乡,要求之一便是把全乡学校的厕所都锁起来。
2003年,宕昌县的3个村庄曾经暴发过一次历时86天的甲肝疫情。县疾控中心在调查报告中形容,这些村子“污水横流、畜粪遍地、蚊蝇成堆”,“村民无饭前便后洗手习惯”。今日的石门村仍然如此。
到县医院体检,对于石门村的村民们来说,更是一种奢侈。
他们要去70公里外的宕昌县城,若不想徒步10个小时,唯一的方法是雇用乡里的一辆越野皮卡,收费300元。村民们多8-10人合坐这辆车,在山路上挤成一团。去一趟省城兰州要7个小时,去陇南市也要4小时。
另一个与此相关的事实是:宕昌是个国家级贫困县。根据宕昌县县长李廷俊在2011年全县人代会上所作的工作报告,全县农民去年的人均纯收入是1873元。而今年4月6日,前任县委书记王先民因受贿1000余万元,并有300余万元财产不能说明其合法来源,被一审判处死缓。这是农民们每每咬牙切齿的一件事,尽管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王。
“只要看病花5000块钱,我就得卖牛。出去打工。”32岁的石门村民李许平便是这样一个抗风险能力微弱的典型。他自认家境在村中属于“中等”。
检验结果显示:他、妻子及两个孩子的肝都很健康,家中为此花掉了超过800元。虽然全家都加入了新型农村医疗合作保险,但这些钱是无法报销的:进城车费150元,检查费约600元,全家在县城吃早、午两顿饭,再领两个孩子逛逛街,买了两瓶标价2.5元的果汁牛奶。这是他们第一次逛超市。一家人不知道如何付款,直接把钱递给旁边的导购小姐。
李许平的三叔就是村里2009年死于肝硬化的人,治病花去3万多元,其中包括1万元的贷款。他死后,学习很好的儿子为还债而辍学打工。
这样,农民们对疾病的态度,恰似大多数城市居民对待牙医——“不疼不来”。感冒发烧,去村里小药店或乡卫生院买一盒几块钱的药,去县医院看病,代价过于高昂了。
志愿者赵宏智曾经问过他教的30个孩子,谁去过县城?只有一个举手。那是一个父母近亲结婚的孩子,去过县医院看血友病。
在本次“肝炎危机”中,石门村没有一个村民选择住院这种更完善的医疗服务。一种考虑是:去住院,至少需要另一人陪护,家里的孩子谁管、地谁种?
另一种考虑是经济因素。农民们的医疗费用报销存在着一个封顶标准——6000元。南都记者在宕昌县医院看到,“全县农民住院报销明细表”标注,农民们住院报销的比例,大约为60%.也就是说,他们如果想报销6000元,本身也至少要付出4000元。
乡村医疗体系失聪
今年2月,当石门村陆续出现“疑似甲肝病人”,大批村民去县医院就诊时,乡卫生院和村里的卫生员一无所知;3月中旬,村民们集体去卫生院要求注射疫苗,县里仍不知此事;直到志愿者们通过网络掀起一场舆论危机,才猛然惊动了甘肃省卫生厅。
在这次危机中,乡村医疗体系失聪了。
这不是它的第一次。2003年宕昌县那次持续86天的甲肝疫情后,县疾控中心的调查报告承认:从第一例甲肝患者出现,到疾控中心接到疫情报告,整整过了71天。
去年的兴化乡卫生院是一圈黑色的低矮平房,如今则是一栋颇秀气的粉黄色二层小楼。门口挂着“内蒙古红十字会援建”的牌子,表明它这种进步的受益原因是地震。
卫生院的医生从不主动到村里诊疗,而是以坐诊的方式等待患者上门。但记者数次前往,始终未见两名年岁较大的编制内医生——其中一人兼任会计,而只有院长刘备忠、一名姓白的女医士和一名年轻的帮工。刘备忠说,卫生院的工作宗旨是“以防为主”,不给农民抽血检验,也不能做手术,更无法治疗肝炎这样的,相对感冒较为“疑难”的病症。他没有提及,为何没有“防”住这场危机。
“我都好多年没体检了”。一口浓重方言的刘备忠点上一支烟。他工龄16年,但仍不是编制内员工,工资比他手下那两位在编的医生少得多,一个月仅几百元。至于究竟是多少,刘似乎被触动了内心,“没必要跟你说得太详细吧?”
南都记者问,今后是否会承担对村民们抽血化验,将血样统一送到县城检验的任务,刘立即表明态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有人晕针了,晕倒在现场咋办?”
农民们从卫生院买药,可以报销80%,但只能买到《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基本药物目录》中有名字的药物——这些药物往往极为便宜,售价从几角到十几元。在县医院通常给石门村民们开的3种降酶保肝药物中,有两种是可以报销的——肝泰乐、联苯双酯,单价都只有几元钱。而最为主要、也是占去大部分费用的药物,一种叫做肝水解肽的注射液则不能报销。如果农民们在转氨酶升高之初就发现并治疗,也用不到这种昂贵的药。
即使是两种最便宜的药,乡卫生院也只有其中一种。这一点甚至不如村里的小药店。
听到吆喝,兴化村卫生所唯一一名卫生员,39岁的郭贵峰忙着赶出来。穿着一身与乡间农民毫无二致的毛衫,睡眼惺忪。
郭毕业于陇南卫校,1996年回到村里做卫生员——现在仍有农民习惯叫他“赤脚医生”。他的工作是每两个月给村里的孩子打一次上级卫生部门发放的疫苗。每月100元的工资显然不足维生,他开起了小药店兼商店,这么多年已发展得很完备。不仅有那两种护肝药,还售卖塑胶玩具、白酒、小食品甚至手机。
这个药店最贵的药单价仅20多元,利润如此微薄,显然不如卖手机更让郭在意。这次肝炎危机,他也只是个旁观者。
如果不是今年这场“肝炎危机”,可以预见,石门村的农民们依旧不会去县城体检,接受治疗。若非志愿者们“多管闲事”,网络舆论的持续发酵和陶黎纳的仗义执言,似乎亦难想象当地卫生部门会如此兴师动众地调查、检验和调配2500支疫苗。
村民们可能会陆续承受这样的命运——肝脏慢慢受损,转氨酶升高。悄悄地发展到几元钱的肝泰乐和联苯双酯束手无策,不得不使用昂贵的肝水解肽,因病致贫——这还是幸运的人。否则,便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发展到肝硬化、肝癌,突然死去。如是,他们一辈子与县医院发生的唯一一次关系,将是临终之前。
“去年这时候,他还好好地跟我说话。一个礼拜以后,我就去给他的棺材上写字了。”
志愿者王小永至今保留着一张检验单。这张单子的主人,一个名叫李张张的55岁农民此前从未去过医院,直到痛苦无法自控才去检查。一个星期后,他便躺进了棺材,原因是肝硬化。
由于没有等来一个下葬的良辰吉日,李张张和他的棺材至今仍被放在一间阴冷的房子里,快一年了。棺材两侧,是他的家人请王小永写的八个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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