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母亲失去了独生子,她抱着孩子的尸体去见佛佗,哀求祂悲悯助其起死回生。佛佗答应了她的要求,但是妇人必须向那些从来没有死过人的家里,要一些白芥籽,于是伤心的母亲挨家挨户去问,并且很快就发现每一户人家都有死人,不是袓父母就是父母,或者是孩子,空手而回的母亲拭去了眼泪,接受了独生子去世的事实,虽然她依然很伤心。
【四月四日-四月三十日】
她是我的独生女,我们相依为命,孩子的父亲在三年前车祸去世了,半年前,孩子开始莫明地发烧,医生为她打退烧针,烧退之后再度烧起,就这样反反复复的终于成为常态。我带着她每星期跑医院,做了许多实验,都没有反应,一直到身上,陆续冒出了许多小血疱,可怕的事实终于出现眼前了,她得的是血癌。
每星期要跑医院,每天得打针,还要做切片,抽骨髓等检查,孩子不得不向学校请长假,在家养病.重复又重复磨人的过程,在在令孩子视到医院为畏途。
虽然如此,孩子却懂事得令人心疼.她悄悄的告诉来家里看她的外婆,我好想吃冰.好想出去晒太阳.好想和同学去国父纪念馆溜冰。外婆搂住她安慰说,等她身体好一些了,这些都可以办到.那段时问她还很想出去玩,渴望像一只小鸟般在蓝天下翱翔,可是大人却想留住她的命,即使多留一下都好.于是母女两人有一段时间就像被河流分开的两岸,默默对立著,彼此折磨。
我常常流泪,不知道怎么办,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觉得挫折感和恐惧感好像一大块乌云将压过来,心头几乎没有什么明亮度。那天清晨,又是一夜没睡好的我,拉开窗帘,看到晨曦把那株桂花树上蜘网镀成了银色,露珠里面还躲著昨晚来不及逃走的月光。
我走到孩子的房间,静静地看着那张清丽细致的脸,虽然苍白了些.做梦也想不到,她己经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阶段。
【五月十六日-五月二十二日】
病毒翻越时空,一路追将过来。孩子住进医院,我向学校办了留职停薪,整日陪伴她。心中抱着希望,这种病只要控制得宜,不用多久就可以出院了。
午后,我和几个大人在长廊下低声交换各家病情,也相互鼓励,打气,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幸运逃脱病魔的追捕,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幸运些,拖个二十,三十年或三五十年的岁月,等到医学进步到一个程度,任何病都不会有问题。
虽然如此,我耳边却响起医生告诉我的一些话:血癌只要不再恶化,就算控制住了.即使如此,孩子却一生不能吹风劳累、感冒、碰伤,因为每一项小小的病因都可能会引起并发症,然后再从长廊踅回孩子的病床前,陪着每天都在打点滴,却一直瘦巴巴的她,玩侏罗纪拼图。
我好几次也向来探视的亲友或同事探听,哪里有算命很灵的高人或灵妙的偏方,无非想在茫茫惘惘的未来中,找一个让自己比较踏实些的定数,我想知道,她倒到底还能活多久.我不知道一个教了快十年书的人,竟会惊慌混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这么小的小孩子,竟会得到这种病?
她才六岁啊!然而还有更小的,她隔壁的那张病床,眼睛大大,笑起来有酒涡的四岁小男孩昨天走了。死神来势汹汹,让大人慌了方寸,他们一方面被迫面对残酷的事实,一方面仍苦苦觅著最后一丝奇蹟出现。在小男孩走的前一天,做父亲的连夜从南部找来了一个偏方,大包小包带回来,在医生护士的注视下,就在病房一角架起炉灶煎药,草药苦口,小孩男临去前,把被子和床罩吐的到处都是。
【五月二十五日-五月三十一日】
医院太安静了,大家都小小心心地活着,深怕惊吓到别人,有一个地方却不太安静,因为经常处于生死一线间。一日晚上,我经过手术房前,一个头部包著厚厚纱布,脸部浮肿,鼻子里插满了不知名管子的病人正好被推了出来,神情凝重的家人一拥而上,病人很快的就又被推进加护病房里。在等电梯的时候,我听到好像是病人妻子的女人在嘟嚷着:我就知道伊总有一天会出事,每次骑车像在飞一样,真气死人。伊若好起来,我看伊还敢不敢骑快车,我一定要给伊教训一次.伊才知死啦。(台语“伊=他”)
透明帷幕的电梯在夜色中冉冉上升,我默默地想:如果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懂得尊重和保护,那么,再尊贵的人生也只不过是宏伟但偷工料的建物,随时都有毁于瞬间的可能啊!
小孩最近的脾气很古怪,医生说是受到药物的影响,所以情绪很不稳定。她原本清澈漂亮的眼睛开始充血,舌头也出现了血疱,身上也好似被凿了一个洞,体力一天天泄了出来,小阿姨全家从台中来她,五岁的表弟告诉她有一部电影叫狮子王的卡通电影很好看,她也告诉表弟,她前几天认识了一个住隔壁病房的小姊姊,那位比她大两岁叫姗姗的小姊姊还和她约好,哪天要到中庭去溜冰过瘾一下。
过一天我向小孩子的主治医师请了半天假,带她去看狮子王,那晚临睡前,她告诉我:“我也要像那头狮子一样勇敢。”
【六月一日-六月七日】
她开始掉头发了,先是几根几根的掉,然后是一大把一大把,怎么也留不住的去势,我帮她梳头,又梳下一大把。虽然己经脱根,仍有一些在她头上盘桓恋栈,显得很不甘心的样子,唉,曾经是那么漂亮,乌黑的头发啊.她摀著脸,眼泪从指缝间出来。
她胃口也很差,每天要打好几瓶点滴,而且呕吐,精神好一些时候,会要求下床,去找她的姗姗姊姊。
她一直瘦下去,眼睛大而茫然,线条美好的唇抿成一条细细的线,显一种稚气的苍凉。我的心好痛,一个念头频频在问我,你和孩子的岁月,全都要耗医院里吗?
如果小心一点,不让病情恶化,我和孩子也许可以过一段好一点的日子也说不定。
【七月十二日】
那天晚上我们在家里看电视,戴着小帽子的姗姗忽然萤幕里出现,妈咪,是姗姗姊姊耶!她眼睛一亮兴奋的说真的是她,可是原来一张瓜子脸瘦了一大圈,稚气的门牙在尖削的下巴上,益发显得孤独。
姗姗告诉那位清瘪的廋小却散发著太阳一样光芒的女师父,她要开刀了,但是她好害怕,女师父鼓励她:不要怕要相信医生可是我还是很怕,怕刀子。
不要怕,医生的刀子都是小小的,要勇敢,没问题的.女师父继续鼓励她八岁的姗姗将盖了手印的器官捐赠同意书给女师父,她说如果手术没有成功,她愿意将器官捐出来救人。
“妳好有爱心,菩萨会保佑妳的.刀子小小的,醒来就好了!”
妈咪,姗姗姊姊好勇敢喔!小孩脸上爬满了泪水,苍白的脸上意外地浮现了一淡淡的红晕。
【八月五日-八月十一日】
那天,孩子突然陷入半昏迷状态,我急急将她送入医院,才发现是腹水增加所致,阿摩尼亚指数急遽攀升所致。她当天又住进医院,医院的孩子,几乎不认得了,她原先的病床躺着一位比她还小一点的女孩.要圆一场母女的缘会!她只能多活一天,我不能让她走.午后阳光照进长廊,将喧哗声一路辗成细细碎碎的光影,下了几天雨,连续个晴天,像是列队而过的一身蓝色衣衫的健康又快乐的人。
当一位身插鼻胃管,正在吃著冰淇淋的男性病患施施然从长廊一头出现,母女二人齐齐都被震撼住了,甜美泌瀛的冰品顺着管子,丝丝进入食道的动作,似乎昭告世人,我正在努力品尝著一道滋味甜美的人间极品。
一份再日常不过,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生活感被颠覆掉了!有很多东西,其实还是需要特定条件的啊,譬如像吃冰淇淋就是;两天后,孩子要求我带彩色笔给她。.
“妳要昼什么呢?”我很好奇,“你有力气画画吗?”
“我会尽量画。”她气息奄奄地说,“我要把妈咪画下来,放在心里面。”
【八月十四日-八月二十日】
薄弱的身躯似乎停止了生息,那一双曾经那么喜欢画画,舞蹈,帮母亲做家事的修长漂亮的手,恹恹地交放在胸前。将来的记忆也只有那双手是熟悉的,病魔没带走,她的头发己经完全掉净,细茸亮发覆蓋在她肿胀的头上,有种初长的感觉,恍惚孩子正在初生,一时间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光惚看到当年的自己正在分娩,看到小孩正从自己的体内出来,看到那份生产后的空洞,随即被一分母爱填满,看到丈夫骤逝后,自己如何母兼父职,带着孩子一路走过来的艰辛。
大部份的人都可能看见大人在老去,故去,却无法想像自己的孩子也会是老人,也会故去哦。我怀中可爱的女儿,我美丽如白玉般,尚未来得及长大的女儿,却必须在我的眼前迅速老去,想到这,我顿时涕泪滂沱,又难过又心痛又不甘心,几乎一秒都按捺不住,一定有什么是我可以为这个孩子做的!我一定要为她好好想一想。
【八月二十二日】
孩子走的那天是清晨。
我听到她微弱的呼唤,她的奶奶和外婆也急急趋到床边,“妈咪,我眼睛看不见了,”她的手深向半空中,我紧紧握住。“宝贝,不要怕,吗咪就在妳身边,”她的奶奶说,“好痛,是不是?”她点点头。她的外婆说:“你是不是要走了?”她点点头。外婆把手放在她眼皮上,“乖,那你就好好的走吧!”
一棵树即将离开自己的枝干,向远方而去,它不会再回来,不会再落地生根,我摀住嘴,把己经涌到唇边的哭声用力逼回去,在模糊的泪眼中,我听到自已急促又沙哑的声音:“宝贝,你愿不愿意像狮子王、像珊珊姊姊那样勇敢那样有爱心?”
孩子终于没有再睁开眼睛,可是屋子里的每个人全看到她在点头,全看到她在点头的同时,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全看到嘴角微微上扬的同时,一滴泪珠静静地滑出她的眼眶,和其它人的泪珠,铿然一声,摔碎在枕头上。孩子生病时,我没有办法替她做什么,在她要离开时,我问她愿不愿意将自己身上有用的器官捐出来,在别人身上再用一次,也让自己再活一次,她答应了.遗憾的是,她的器官全坏了,所以不能如愿.至于把她的身体捐出来,让医学院的学生做研究,能够有机会去救别人,应该也是这孩子的心愿,我将来也会这样做。
现在我做母亲的怀着悲欣交集的心情,把我的宝贝交给你们,我宁可你们在我纯净美丽的女儿身上划上十刀二十刀,我也不希望你们在将来做医生后,在任何一位病人身上划错一刀,所以我请求你们一定要好好善用她的身体,一如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对待我们周遭的每一位芸芸众生。只有这样,我的悲伤才能系上一个蝴蝶结。
(台湾区八十八年度“1999年”文艺征文社会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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