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千千万万个中国地主家庭的缩影。
为了叙述方便,把这个地主被命名为“王文采”。
土改前,王文采在一个开明绅士创办的中学做校工,工钱每月一担米(160斤大米),加上祖上传下的而是几亩田产的微薄租谷,勉强维持全家生计。
家中有母亲、妻子、三个子女。
母亲是江南大户之小姐(在此文被称为“王母”),知书达理,好读书写字。但命运不济,嫁到这户并不宽裕的家庭后,生了一个儿子才两岁,丈夫就早早离开了,那年她才二十来岁。
她没有丝毫改嫁的想法,用柔弱的肩膀支撑起了这个家,她含辛茹苦的养大了儿子,“地主分子”王文采。
王母三寸金莲,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坐在家里无夫可相只能教子,教育儿子好好做人勤俭持家,省吃俭用把儿子读了几年私塾,总想着让儿子以后能出人头地,干出点大事,光宗耀祖,也不枉了自己几十年的呕心沥血。可儿子为人忠厚,说话结巴,难成大事,而且不会种田。族兄见他家生计困难,就让王文采去了自己创办的学校管管账,工钱虽然是最低的,但对于贴补家用还是很有帮助,后来他的大儿子读书就完全是靠这份工薪。
王母端庄正派,为人热情,哪家哪户有急难之事,哪家哪户拌嘴争吵,都喜欢找到帮个忙评个理,她也乐于帮助,因此在村里却有很高的威望,成为女人们的典范,村人誉她为地方的贞洁牌坊。
在她的管理下,儿子娶了媳妇,生下了三个儿女,老大是儿子,读书用功,智力非凡,成了中学的高才生。老二老三是女儿,大的7岁,小的才3岁,活泼可爱,无忧无虑。
这时候,土改来了,因他们家里有二十几亩地,租给人家种,每年可得三十担租谷(每担120斤),被划成了地主成分。厄运从此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抄家没收房产和土地这只是个开始,他们被赶出了大屋,一家挤在小仓间,从此他们变得家徒四壁,分文不名。接着来的是批斗和虐待。
王母已经年过花甲,平时虽然没有绫罗绸缎,但清清爽爽一尘不染的形象被泼上污水,拉去批斗,挨吊、罚跪、揪打,什么罪都受了,甚至要她跪在一条很窄的木凳上,她默默的忍受着。最让她人受不了的是儿子竟被莫须有判了劳教,理由是打了佃农一巴掌。后来问那位佃农咋回事,那人说其实没有的事,他们硬要他那样说,他有啥法子。就这样“被硬要说”而判了一个人的监禁,达一年之久,这是一个啥样的社会和逻辑?
幸好大孙子高中毕业,到省城读了大学。王子考学成绩优秀,本来可以上很好的大学,学习自己喜爱的专业,但这时家中已经无法给以他学费资助,读中学时,靠的就是父亲那份工资,每年学费要10担米,现在啥都没了,他只能靠自己了。他只能放弃了要负担学费自己喜爱的学校,改去了不要学费还有饭吃的农学院。课余时间和假期,他就找一些苦力活干,挣点生活零花钱,看起来苦点,可比起家里已经是幸运多了。
最苦的是婆媳和孙女,她们丝毫没有生活来源,别人分得了粮食,她们没有,别人能种地她们不会也无力,没法子只得靠乞讨生活。
又饿又苦又挨斗的日子里,媳妇终于病倒了,王母小脚无法去干活和出村乞讨,只得忍痛驱使两个孙女去讨饭充饥。可怜两个女孩,一个7岁一个3岁,如在今天还是被父母呵护喂饭的年龄,却要挎着个篮子拿着个破碗到数里远的外村讨饭(附近村子的人都知道她们是地主女儿,根本不予施舍),她们睁着惊恐迷茫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样子,虽然获得了一些同情,但更多的是那个时代的鄙视和憎恨,好不容易讨了一些残羹剩饭,搀扶着回去,弱小的心灵希冀着母亲和奶奶的爱怜和肯定。但到了村口,发现门楼的门关掉了,一伙村民们在门口把守着哄笑着,那些被称之为“人”的东西已经被激发出了全部的兽性,他们一脚踢翻了姐妹们的篮子,残羹剩饭被打翻了一地,很快被饿狗舔了个干净。小姐妹惊恐的缩在一旁,连哭都不敢出声。
在床上发着高烧的王妻看到天色已晚,孩子还不归来,拖起又饿又难受身子,提着一桶旧衣烂衫到了池塘去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她是想不开自尽了,有人说是她发晕栽在了池塘里。至今没法证实。
王妻是个谨小慎微的女人,说话从不大声,与人从来无争,各种活计都任劳任怨,她尤其孝敬婆婆,煮好了饭或有什么吃的,先让给婆婆,婆婆没吃她是绝对不动的。村里人都尊她做媳妇的榜样。她短暂的一生几乎没得一天好日子过,因为婆婆在家里是个优秀强势的人,她尊重婆婆又惧怕她,婆婆一个眼色都会吓到她。家庭一直都是婆婆掌管。平时家境并不富裕,还要供儿子读书,所以生活很是简朴,要自己种菜打柴贴补家用,穿没得好穿,吃没得好吃,又遇到如此大劫,终于没能挺过去。
她在生受了活罪,死后还受着侮辱,竟有丧尽天良的村人阻扰家人捞尸,他们嘲笑呵斥哭泣着捞尸的一老两小孤儿寡母,把王妻的尸体用竹篙捅向池塘中央!
安葬没有棺材,只得拆了一块门板放着。王文采这时还在服刑,家中一老两小,遭这变故的艰难可想而知。王母只得求助左邻右舍帮忙抬出去掩埋,但那时的村头目却厉声对那个苍苍白发的小脚王母叫道:“你不会把她砍成两半,用箩筐挑出去?!”最后还是两个村民看不过,帮着抬了上山,草草埋了。其中一个就是那个“被”要求打了一巴掌的人,可见他还有点良心。
可怜这一家老小,完全没有了生活着落,原来王妻在世还能自己种点菜,带着两个小孩去乞讨,她一走王母脚小年岁又大,实在没法活,为了两个小的,王母只得在挨批斗的空隙,去打柴,两个小女孩自己讨点吃的,许多时候都是到山上采摘野果吃,吃得满嘴乌黑,肚子发胀,拉不出大便,王母就给她们一点点抠,常常抠的鲜血淋漓,看到孙女们的痛苦惨叫,王母只会默默的流泪。晚上睡觉也是胆战心惊,因为有一个查夜的,每晚都打着梆子到门口问话,喝问里面有几个人,老少三个必须快速回答,稍微晚了些就要被踢开门揪起挨斗。所以一听到那催命的梆子声,老少三人就吓得缩成一团。
好在还有几个有良心的村民,看到他们实在是可怜,就常常偷偷的给他们送点罗卜芋头红薯之类的杂粮,总算熬到了王文采释放回家。
王文采劳教回家,已是家破人亡,无力养活两个女儿,为了不被饿死,把才8岁的大女儿送人做了童养媳,开始想送小的,但人家说小的不会做事。这个大女儿一到人家就要打柴做饭放牛洗衣,稍不如意就被打骂。由于长期受虐待,有了轻微智障,好在后来改嫁一个老实农民,经过多灾多难的折磨,生儿育女,还算福气。
不久王母也在穷困中死去,只用一张草席卷了草草埋了。许多年后,她的孙辈们在村人的指点下,才在她们可能下葬的地方为她们立了墓碑。
王文采儿子在读大学,收到家信知道家中不幸的变故,在那恐怖的气氛下,竟不敢回家,只能关起门来偷偷大哭一场,一直到毕业分配去了远方的外省工作,虽然成了“革命干部”技术权威,但阴影如影随形不放过他,57年被打成右派受尽折磨,以后厄运就一直伴随着他。
王文采的小女儿在磨难中长大,17岁嫁给了一个小个子的农民,幸运的是他们相依为命,日子还算平顺。
王文采经历了各种运动的批斗,但终究没挺过文革,各种折磨使他的身体每况日下,终于于76年所谓的“四人帮”倒台后去世,终年才64岁。他至死还戴着那个给他带来残酷厄运的地主帽子。
他的孙子们由于家庭出身受到种种磨难,从小就在歧视和打压中度过,不能读书,不能招工,不能当兵,无缘无故常常被责骂为“地主”或“地主的孝子贤孙”,有道貌岸然者会说上几句诸如“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们要做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类的话,就很是受到鼓舞,于是天天努力,但却总也没被“教育好”,这种境况一直到了文革结束后。
那时,王文采的儿子已经年过半百,孙子们也大多错过了人生最好的时光,没能上大学没能当兵没能去到一个好的单位,但一个个似乎总算被“教育”好了,表现出了优良的品质,成了村里后人们中的佼佼者,他们没有记恨村人对祖辈的不公,而是力尽所能的为村里做了一些实事,受到村人的尊敬。
一个时代过去了,王文采的故事只是中国千千万万个悲剧故事十分普通的一个,比起那些惨绝人寰的人们,他还算是幸运的。之所以博发这样一个普通了些的故事,是因为它决非虚构,是野山亲自采发的真实故事,是那个时代真相长河里的一朵小碎花。
问题是,像王文采家乡这样有着悠久文明史的大村落,人们原本善良知礼,在那个年代怎么许多人一夜之间就会从良民变成恶魔?王文采一家土改前年收入(工薪加租金)1920斤大米,3600斤稻谷,按照现在的物价水平计算,价值还不到一万元,要养活五口之家,如果仅算租谷,价值才五六千元,就凭着这些,他们一家受到了如此劫难,天理何在?
据资料统计,土改时的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的简称)家庭总人口占全部人口的比例约达百分之十几,这数千万人口被统治者妖魔化,被社会所唾弃,受到了非人的待遇,许多家庭破碎,许多人被残害致死。加上后来接二连三的各种运动何所谓的大饥荒,被害死的人不计其数,这是怎样的一个社会?
那个时代虽然过去,但祸根还远远没有得到清理,被摧残和扭曲变异的人性依然在人们心灵深处,甚至还有人在怀念那个罪恶的时代,至今所谓的“导向”还在美化着那个时代,可以毫不夸张的认为,一有机会,那些被暂时遮掩起来的丑陋人性残渣就会泛起,罪恶的种子就会重新膨胀和发芽。
正因为如此,这才是中国现代史上最为罪恶一页,这种罪恶的范围之广,创痛之烈,影响之深远都是旷古难觅的。
值得我们深思的是,人性的根本是什么,这种摧毁人性摧毁人类数千年创造出来的文明的根源到底是什么?今后我们如何来防止这种悲剧再次发生?
只有彻底摧毁已经种下的罪恶种子,揪出那播种的魁首,把他们钉上历史的耻辱柱,让那丑恶的灵魂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人们的心灵得到彻底的反省和脱胎,文明的人性才能逐渐的回归,并光明正大的得到重新的张扬。
(野山注:本文为野山原创纪实,但所用名字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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