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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是反右斗争五十周年(按:此文写于2006年),在这五十年的岁月里我时时刻刻记着一个人,她就是四川大学生物系四年级女生冯元春。可惜她早已离开人世,在毛泽东血腥的“十年文革”开始,被杀于四川省第二监狱南充,死时不足三十岁,一个多么年轻美丽活脱的生命。下令杀她的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毛泽东豢养在四川的一条恶狼李井泉。
我和冯元春只有过一次照面,还是站在与她观点相悖的参予批判者立场。我没有见过林昭,只读一些写她的回忆文章。她们俩人都是大学生,一在北京一在四川,同是学生中的“大右派”,我似乎觉得冯元春的观点更为激进,对毛泽东和中共的剖析更为深刻,简直到了一针见血的地步,独裁专横的毛泽东必须要她的人头。由于历史的尘封和资讯的闭塞,直到今天还鲜为人知。我有责任把她介绍出来,让更多了解和认识她的人去补充去完善,在中囯争取自由的思想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
大概是1957年6月2日(具体日子可能有误),当时我在一家地方报社文艺组作编辑。头头儿告诉我:省委宣传部要组织省市报刋一批有理论水平和有辩才的年轻编辑、记者,去参加四川大学学生冯元春的鸣放辩论会。我心里好生奇怪,一个学生娃娃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吗?我骑车去到川大,先在校园里看大字报,一下被学生们直言无忌,敢说敢为,立场鲜明,观点清新,用辞犀利的大字报所吸引。在那个大操场四面的绳索上,挂满了学生们所写的各式各样的大字报,火力都集中在中共执政以来所发起的政治运动上,诸如“镇反”、“肃反”、“三反”、“五反”,以及“统购统销”、“农业合作化”、“中苏友好”等敏感问题,提出不少置疑和质问。记得有张大字报上这样写着:“我们不能再容忍专横无知的校党委,继续统治管理学校,还我川大传统的民主圣地!我们要自由,要民主,要人权,大学生要有讲话的权利,过问国家命运的权利,我们决不再盲从!我们有自已的头脑,自已的思想,自已的爱憎,用不着强行要我们这样和那样。”我读了这些大字报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前面有不可避免的雷电风暴。然后,我和同行的四川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吴若萍先生(后划为右派),去大礼堂参加生物系四年级学生冯元春的鸣放辩论会。那天她鸣放的题目是:“毛泽东是伪马列主义者,共产党是最残酷的集团”,这个题目真叫语谅四座,令人震聋发聩,当时我还不能接受,认为“太反动”。四十九年后的今天再回头去看,她真是一个先知先覚者,所言皆为历史所证实:“毛泽东就是个伪马列主义者,中共就是个残酷的剥削集团”!
听身旁一位学友介绍:冯元春时年二十二岁,四川灌县人,出身农民,读书成绩不错,每年都有助学补助金。我注目望去,她人材一般,个儿中等,穿着朴实,口才不怎样好。那天参加她鸣放的人特别多,校内校外至少有两三千人。她不惊不吓站在主席台上,身边聚着一帮支持者和反对者,常常发生争执。她旁若无人,面对广大听众,以极其平静的声调说:“在马克思的著作里根本没有‘无产阶级专政’这一词,全是毛泽东的杜撰和引申。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就是用暴力夺取政权后的统冶阶级组成的政府,借用军队、警察、监狱去镇压老百姓,他们不给人民任何民主自由的权力,也不尊循法律去依法办事,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所制定通过的‘宪法’仅是一纸空文,毛泽东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打倒谁就打倒谁,想关押谁就关押谁,这决不是马列主义者,是彻头彻尾的独裁!”
她的发言引起一片哗然和骚动,既有赞成的掌声,也有反对的吼叫,会场乱成一团。我向身旁的吴若萍说:“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反革命言论吗?我看公安局肯定会抓她。”吴若萍是南下服务团的大学生,见的世面比我多,现又在省人民出版社当编辑,信息渠道也比我广阔,他想了想说:“鸣放是毛主席提出来的,他老人家说过,纵然说过了头也不关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我看抓倒不会抓,批判斗争是逃不过的。”
冯元春很镇静,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讲稿内容继续往下说,她接着提出几个不可辩驳的事实,使全场听众安静了下来。第一个是“高铙事件”她说:“根据已发表的材料观察,高饶的罪名是反对党中央、反对毛主席。我们请问,党中央和毛主席有缺点难道就不能反对吗?这不是出于个人崇拜是什么?高饶没有反人民,他和暴力集团也没有联系,而毛主席却以暴力逮捕他,这是违反宪法的。报上公布高饶另一罪名是生活腐化、侮辱妇女,但为什么被侮辱的妇女却没有提出控䜣呢?因此,毛主席是犯了错误,是斯大林思想在作祟。”
对于胡风事件,也提出了自己的怀疑。她认为,毛提出逮捕胡风的根据是:1、反党。2、上书三十万言。3、组织反革命集团。
他说:“毛主席经常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为什么胡风先生公开向共产党中央上书三十万言就成了罪人了呢?而且还把别人朋友之间的来信公布出来,说是反革命罪证。这不是毛泽东公然破坏法律,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毛泽东主席的特权思想,和历史上一切统治者的特权一模一样,毛泽东是中国再次出现的刘邦。”
我听得提心吊胆,心里为冯元春捏了一把汗,又暗自佩服她的勇敢,担心会场上突然跳出个公安把她抓走。据我知,自1955年毛泽东把胡风等人定成“反革命”后,广大知识分子心中是不服气的,但却没有人敢于公开提出来,只是背后私下嘀咕而已,而她却敢挺身而出,面对数千听众讲出自已观点,不能不使人赞叹!
她继续说:“我们再来看看共产党,这个集团对工人农民的剥削是巧妙的、残酷是空前的。工人加班不给加班工资,美其名曰‘奉献’;农民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自已不能支配,大部分被国家统购去再无存粮,今后要是发生一点灾害便会饿死人。再看共产党的各个单位都豢养了一大批不务正业,专门监视别人思想、言论、行动的政治工作人员,美其名曰改造别人思想,实际上是狗屁不通,只会扣帽子,或是说我是一个党员,是马列主义武装起来的。他们就这样靠吸取别人脑汁而生活,他们对待老教授是那样横蛮、无理,是最卑鄙的一种人。”
会场响起赞成的鼓掌,但也有反对者的捣乱,但掌声很快席卷整个会场,掩去了那些反对的吼叫,显然冯元春的鸣放征服了大多数人。似乎那有过的汹涌暗潮一下从地壳迸了出来,有点摧枯拉朽,不可阻挡之势。掌声平静后,她接着说:“我们学校汤教授,为人忠诚,是个忠于客观事实的自然科学家,就因为他爱提意见,在肃反中就认为是反革命分子,在大会上进行斗争,说他是美国派来的间谍。汤教授确是一个忠于事实的人,他曾经对我说,美国工人生活水平相当于我国的大学教授,一个月二、三百美元,每三个美国人就有一辆汽车,这些足以说明美国生产力高。而共产党的宣传机器却歪曲事实,说美国有多少工人失业,经济危机又多么严重。汤教授忠于事实,却受到迫害。我们党和毛主席没有一点民族气节,瞎说苏联如何如何好,其实只希望从那里多拿到几个卢布而已。”
此时,有人跳上台抢走了她手中的麦克风,使冯元春再难以讲下去。这个学生会组织的鸣放辩论无疾而终,后来全国在《人民日报》社论《这是为什么》的诱导下,在毛泽东的亲自指挥领导下,发起了千古之罪的“反右斗争”,我也因一篇“干预生活”的小说《给团省委的一封信》成了全省大右派,很快投入长达二十三年的监狱折磨,1980年末“平反”归来,曾打听过冯元春的下落,不少朋友告䜣我说:“官方以现行反革罪判处她有期徒刑二十年,后送到南充监狱改造,长期不服,经常上䜣,文革中呼口号:打倒独裁暴君毛泽东!被处决。她死得比张志新还惨。”又听一位朋友说:“中共四川省委有分内部文件,决定全省有二十七名右派不予改正,其中就有冯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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