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朝鲜散记

要下一个结论是不可能的，请允许我拾人牙慧做出如下表述：朝鲜是不能被评判的，朝鲜只能以朝鲜的方式被体验。 

到朝鲜旅游，基本属于自虐。旅行社的行程，主旨是展示金家的英明伟大，充满意识形态色彩，搞得游客更像是去花钱受教育的小学生；吃得不好，住的“特级酒店”也不过尔尔，行的“高速公路”能颠死人。总之，到朝鲜更多的是一种体验，或者说是见证：哪天金正恩那小子被轰下台，这朵奇葩可就没了！

一、导游

到朝鲜旅游基本是这么回事：游客一开始被关在酒店里，不得乱跑；外出游览，一路上则是被关在车里，不得向外拍照；到了目的地，前有导游循循善诱，后有导游断后压阵；游览结束，再把游客关进车里、关进酒店里。——游客游离于朝鲜人民的汪洋大海之外，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参观朝鲜人民，殊不知根据金家的安排，自己才是被围观的愚蠢对象。

导游基本上是五天行程中仅有的能够交流的朝鲜人民。此行的所遇4名导游均为女性，其中3位的汉语都很好(至少比我的好)。还有一位自称是英语导游的美女，一直坐在车上默不做声。然而实际上她会一些汉语，这让我们怀疑她是行前国内旅行社专门所提示过的“安全人员”，并臆测其职责是大概监视另一名导游以及游客。这位“冷面美女”的存在，立刻给我们的行程增添了几分冒险的色彩。

导游的举止亲切得体，而且个个能歌善舞。他们的穿着颇为时髦，一般都是套裙，佩戴首饰。脸上没有传说中朝鲜人“营养不良”的迹象，跟我们吃饭时(不同桌)，并没有出现“肉一抢而空”的场景。想来也是，在封闭的国家，懂点外语的人都能过得好点。再说了，金日成主席、金正日将军、金正淑母亲、金正恩同志怎么可能让国家的窗口行业人员挨饿呢？也难怪那位衣着时尚的美女导游在说出“金正恩同志的英明领导使我们都流下了眼泪”时，是那样的自然。

游客对朝鲜的一切都感兴趣，但导游是见过世面的人，懂得如何应对中国人的“淘气3000问”。她们对中国的国情很熟悉，并引之为朝鲜优越性的反面教材。且听导游侃侃而谈：“在我们朝鲜是没有中国的三座大山的，医疗、住房、教育统统不要钱。”我们立刻被这话击倒了。再听：“朝鲜的男人下班什么都不用干，抽烟喝酒看报纸就行了”，“朝鲜人结婚时男方不用出彩礼，女方带来所有的东西”。我们这时似乎必须为自己出生在错误的国家感到羞愧了。

但一个很显然的事实是，“淘气3000问”是经不住“十万个为什么”的。请听题：“路上的汽车为什么白天还开着车灯？”标准答案是“为了减少交通事故；有数据证明这是有效的”，并且“听说西欧很多国家都这么做”。这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车内的空气瞬间稀薄，竟让我这个提问者有些脸红了。

所以，出于对导游民族自尊心的敬而远之、出于愉快的旅行氛围的维护、更出于伪装真实想法的习惯，聪明的游客们提问时总是小心遣词造句，对导游的回答也照单全收，极少问“为什么”。在客观上，竟是为导游捧起了哏。请看如下对话：

“成人的粮食定量是每天一斤大米。”

“嗯，不错了，中国三十年前只有八两呢！”

“每个月一斤肉”

“挺好的，肉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看我现在胖死了。”

“鸡蛋是每个月五个”

“够吃了，鸡蛋也没啥营养……”

二、部分朝鲜人

事实上，在进入朝鲜之前，我们就已经开始与朝鲜人打交道了。那是在首都机场2号航站楼，高丽航空的值机柜台前，朝鲜籍旅客——左胸前的乡长让他们很容易识别——推着大量的托运行李。行李推车不免偶尔和队列前方的人亲密接触一下，但面对对方质询的眼神，推车的人竟视若无睹，没有任何表示。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还包括：托运的42寸液晶电视；“超限行李柜台”前的长长队伍。但这都比不上在登机口附近免税店里一个朝鲜豪客的事迹——这位中年男人短短一两分钟选购了价值3800多元的香烟等商品，并潇洒地掏出银联卡刷卡付账。

到了平壤之后，朝鲜人反而离我们更远了。唯一一次跳进朝鲜人民的汪洋大海，是在参观平壤地铁时。正值下班高峰，我们被从旅游巴里放出来，和市民一起迎着一股霉味进入这世界最深的地铁系统。扶梯坡度很陡、运行速度快，让人有点眩晕的感觉。上行的扶梯上，市民们打量着我们这群穿着怪异、携带着长枪短炮的怪物，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幻。候车时，几个女学生超越我们，走到站台的阅报栏前学习最高指示，立刻成为大家的拍摄对象。车来了之后，第一节车厢被自觉地让给我们这些游客，没有谁发号施令，市民早就习惯了这一切。究竟是他们太入戏、或者我们才是戏中人？

这个问题很快就不成为问题。在那天的晚餐时间，前一刻还在播放金正恩关爱儿童的感人新闻的电视，毫无预兆地切换为流行歌曲。一个拥有架子鼓、电吉他、电贝斯和键盘的小型摇滚乐队登场了，在他们的伴奏下，身着传统服装的朝鲜美女轮番上台，演唱的歌曲包括《路边的野花不要采》《青藏高原》。导游开始鼓动游客献花(50元一束)，女歌手面对中国人献花时的小小揩油，也从来不皱一下眉头。

这台小小晚会至少在两个方面是分裂的。一方面，它充分迎合着中国人的恶趣味，充斥着实用主义色彩；它的全部的目的是从中国人口袋里掏钱。这与行程中一直高举高打的意识形态红旗相映成趣。另一方面，他们也充分知道，赚钱的最好方法是迎合人性，但他们只有在极小的范围内才这么做。

不过，实用主义与否，难以捉摸。在参观万寿台的金日成父子铜像前，美女导游强烈希望游客献花(20元一束)，在看到几乎所有人都买花之后，她在喜形于色之余诉诸于中国人的人品：“看来我们团都是好人”；而在志愿军纪念塔(中朝友谊塔)前，导游就懒得开口鼓动大家买花了。

三、统战

行程中观看了平壤万景台学生少年宫的演出，拿导游的话说，“这是很幸运的一件事”。

演出以歌舞为主，只见舞台华丽先进，演员服饰鲜明、妆容美丽、精神饱满，歌声嘹亮、舞姿优美。小主持人训练有素，她的脸蛋由于笑容鼓了起来，身体前倾，极有特点地摆动，像一条金鱼，或是章鱼(可以在网上找到类似的视频)，令人印象深刻。但由于没有翻译，我们也不知道节目名称是什么，或者演员在唱什么，只听到无数的“思密达”在耳边萦绕。观看演出的除了中国旅游团，还有很多西方人和日本人，相信他们和我是同样的感受：整个人都思密达了！

全场的气氛在一个小演员旋转自己身体长达一分多钟的表演中达到一个高潮，虽然我个人觉得这种技艺表演比较无聊，但和其他外来者一样没有吝惜掌声。而朝鲜人心中的高潮，则是在金家三代的影像伴随着歌声出现在大屏幕上之时。坐在演出大厅后半部分的朝鲜人，哗哗地鼓起了掌，经久不息，压过了音乐声。受此影像，坐在剧场前部的中国人、美国人、日本人、瑞士人也随大流拍起了手。

这客随主便的表面和谐在另一个节目开始后陷入了尴尬。在雄壮的音乐声中，朝鲜人民军的烈士后代、一群五六岁的小孩，穿着儿童版的人民军军服，以俾睨天下的气势唱起了歌。虽然歌声中我们只听得懂思密达，但谁也猜得到这节目要表达什么。伴随着歌声，屏幕上出现了朝鲜人民军在平壤接受检阅的画面，然后，是火箭发射的画面。在这一刻，在超朝鲜观众雷鸣般的掌声中，即使最善于讲场面话的西方人，心中也不免苦笑吧。

想来也是，“不败的政治思想强国、核拥有国、无敌的军事强国”，哪里屑于搞统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