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18日是毛泽东首次接见红卫兵的日子,也是红卫兵的祭日。本文为此而作。
中学时,我们班有两个“优秀学生”,一个是班长田同学,另一个是本班的团小组长平同学。平同学是女生。
平同学之所以成为“优秀”,并非因为她学习成绩好,亦非在“活学活用”上有独到见解或生动讲用。恰恰相反,她的学习成绩一般,数学还比较差;讲用时口齿手脚又不甚灵光。但是,平同学却有一个优点为人所不及:她为人严谨、认真,虽然缺乏思想,缺乏理解,但是,只要听懂上级组织或是班主任的话,并且开始执行,就非常认真,而且很执着地一定要干到底。她是个服从型的团员,而且属于严格服从那种类型。从这一点说,平同学确实“优秀”。
也许,老师、学校还有团组织,就是看中了平同学这种执着、认真的服从性格。
文革开始了。平同学因为家庭成分好,出身好,第一批就参加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跟着大伙一块儿抄老师家、斗同学、贴大字报、游行……革命热情很高。后来,她与本班一些同学到北京串联,住在安定门的一个红卫兵接待站,等待毛泽东接见。
接见被安排在首都机场,百万红卫兵在跑道两侧排列。平同学与大家一样,将“语录”端在胸前,等待幸福时刻降临。当毛泽东乘坐的检阅车出现时,红卫兵们争相起立观看,你拉我踏,现场秩序大乱。等检阅车通过后,大家发现平同学不见了。同学们心急,她从未出过远门,这是第一次来北京,人生地不熟,现在阶级斗争很复杂,她又是女生……大家到处呼喊、寻找,也不见。只好回到接待站等她。到了天黑,也没有平同学音信。同学们报告了军代表,大家一块着急。
到后半夜,平同学突然意气风发地出现在宿舍门口,一本“红宝书”端端正正捧在胸前,脸颊通红,气喘吁吁。大家很惊奇,忙问她怎么回来?平同学自豪说,从首都机场一步步走回来。众人更吃惊,问她怎么找到地方?平同学说,出发前,军代表说,咱们住的接待站附近有高楼,上面有一颗红五星,到了夜里会闪闪发光,只要看见这颗红五星,就是看见了毛泽东,就能找回来,我在很远的地方看到这颗五星,对着五星走回来。
众人极为惊奇,夸奖平同学聪明,确实与常人不同,又有毅力,终能成功。军代表知道了此事,连连称奇,说,心中一轮红太阳,艰难险阻变通途。
那次接见以后,平同学就喜欢穿军装,有时还扎腰带,戴军帽。这个习惯一直保持着。逢到她认为的重大节日、时辰,必定是这套行头,装扮整齐了,才挺着胸膛,雄赳赳的出门。
1968年初,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时,平同学已是我们班“革命委员会”主要成员之一。那时候,因为我参加的组织被列为“保守组织”,而平同学参加的组织则被中央文革命名为“造反派”,所以,平同学自告奋勇要“改造”我,做我的思想工作。我被她结成了“一帮一,一对儿红”。
那些天,她经常到我家来,与我促膝谈心,讲她自己学习毛泽东betway体育手机网 最高指示的体会,要我也讲自己的体会。我不敢不讲。于是,平同学得意非凡,以为她的思想工作卓有成效,毛泽东最高指示光芒万丈。她更勤奋来我家,几乎每天下午都来,一直到晚饭也不走,坐在我身旁,我也不好赶她,全家人只好陪坐听她讲用,无法吃饭,场面十分尴尬。而她却浑然不觉。
那时候我就感觉到,平同学是个可以为了主义而不顾一切的人,甚至连为人处事应该遵守的行为准则都可以不顾。
但是到下乡时,我却被平同学的壮举“感动”。本来,学校公布的下乡名单并没有她,她出身好,又是造反派,每天穿军装,已经“根红苗正”,等着接革命班就是了。但是,她却报名下乡了。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决心书,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卷起铺盖就走了。
到现在我仍相信,平同学下乡完全出于自愿,除了忠于毛泽东的革命路线,誓将“文革”进行到底外,无“二心”。
其实,要说被平同学自愿下乡感动,心里多少有点忐忑。因为她的举动,突破了我认识人的标准。她不像我有外在压力,戴着黑帽子,背着黑锅,我必须接受革命赐予我的一切,包括苦难与折磨。而她,坦途摆在脚下,个人利益与党的利益结合的如此完美、和谐,而她居然能抛弃个人利益,选择下乡,主动选择去吃苦。我被感动的正是这个,我的不安也是这个。但愿我没有看错人。
下乡后,平同学所在知青点是一个新建队,距离我所在的生产队有二十多里,我也很少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有一次,平同学新建队的几位同学路过我们家,我招待他们喝水。说到平同学时,一位新建队的同学说,有一次给棉花打药,因为用了剧毒药3911,又是大热天,队里规定一个来回休息五分钟,唯独平同学不休息,背着15公斤重的喷雾器,戴着草帽,捂着口罩,在太阳下一趟一趟来回喷药。在地头树荫下休息的同学们,默默看着平同学,火红的太阳光芒万丈,一大片棉田里,就她一个人在干活。大家谁也没有说话,没有人讽刺她,挖苦她,谁都知道,打农药不是玩嘴,不是写决心书,不是写思想汇报,头顶是毒辣辣的太阳,底下是湿气蒸腾的土地,手里是剧毒的农药,想出风头的人,有,但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玩真的。
下乡三年以后,平同学招工进了工厂,干起了车工。还是像中学生一样,她工作一般,而且次品率高居,换了几个师傅,都不愿带她──那时候没有奖金,师傅们可惜那材料,好好的材料,愣是让她一刀一刀镟成废品,实在可惜。怎么说都改不了。
正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到了1974年批林批孔开始,平同学毕竟是造反派,自觉蛰伏多日,修炼已成正果,便套上军装,准备出山了。此时,恰逢上级往厂里派来一位造反派出身的“山大王”充任党委书记。平同学便亮明自己造反派身份,积极靠拢。无奈她在厂里实在没有业绩,工作一般,次品率高;厂里的政治运动、团组织活动,她也没有表现出才华。所以,尽管山大王极力吹捧,全厂职工却反应寥寥,平同学始终进不了厂领导班子。山大王力排众议,文武两手硬,强行安排平同学进了厂团委,给了个副书记职务,可以半脱产,在政治处有一张办公桌。至此,平同学参加到路线斗争中,领先锋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面目已现。
除此之外,平同学还兼任山大王的秘书和游泳陪练。只是平同学不会游泳,不过换上泳装,比划个样子。山大王也算聊补无米之炊。
平同学初尝革命成功滋味,百感交集。从文革开始至今,用青春之水浇灌的那株幼苗,从前那样悉心讲用,艰苦劳动,也没有结出一颗半颗果实。而现在,紧跟山大王,转眼间便步入领导层,坐办公室,看文件,写报告,实际已经接上革命班。平同学已经看到东方地平线上那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她决心在路线斗争的血雨腥风中再博一把。从此,她完全不把车间放在眼里,一心扑在革命工作上,不管山大王给她布置什么工作,她都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拿不下来也要咬对手一口。
渐渐的,平同学练就了一张革命嘴,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张口就来,且波澜起伏,滔滔不绝。此时,平同学着绿军装,扎帆布腰带,挺胸收腹,涨红脸,额发飘拂,自信、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谁知到了第二年,山大王触犯刑律,弟兄们眼看保不住他,只得被抓进监狱。
平同学等一帮属下得知,连呼冤枉,愤愤不平,便策划着为山大王讨公道。
此时,平同学已经结婚,还怀着孩子。丈夫便劝她,事已至此,算了吧,人已经进去了,共产党的监狱,只有进去的路,哪有出来的门?再说,山大王所做之事,路人皆知,关几天也不为过。
平同学马上厉声喝斥他完全没有站在路线斗争高度看问题,只看到事情表面现象,这就是两条路线的生死搏斗。说的丈夫连连叹息……
平同学腆着肚子,参加到争取山大王释放的斗争中。他们居然策划出在公安局门口静坐的“壮举”。平同学虽大腹便便,却静不下来,在静坐现场与公安激烈辩论,宣讲党内十次路线斗争,宣讲文化大革命“丰硕成果”,又批林批孔,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公安见她一个孕妇,如此卖弄力气,整日过来聒噪,且说出的话引经据典,均在帖、在册、在本,于是无奈,气的瞪眼睛,任她张扬、叱口。
平同学的静坐队伍,在公安局门口闹腾,成为那时城内一大景观。
在公安局门口“静坐”效果不好,平同学与他人又策划新行动,带着十几个追随者,敲锣打鼓去监狱门口“迎接造反派战友光荣出狱”。一时监狱门口人头攒动,大批好奇者蜂拥围观,交通为之堵塞。最后,还是卫戍区派来一队解放军,带队长官挎着小手枪,解开风纪扣,袖子挽起半截高,厉声喝斥平同学,别不知好歹,这里是专政机关!平同学和众人才悻悻而散。
静坐失效,接狱又不成,平同学好不懊恼。但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日盛,平同学依然抖擞精神,与战友上街战斗。
可惜,平同学战斗了几天,四人帮竟被抓起来了。消息公布后的那几日,平同学如丧考妣,沉默不语,她心里想的什么,只有天知道。以后形势逐渐明朗,大局已定。开始抓“残渣余孽”了,无非这一派整那一派,而且整得更狠。幸而平同学在家生孩子,暂时躲过一劫。等到孩子露脸,厂里争相传说“小山大王出世”、“山大王再生”,加上厂里清查办公室开始整理平同学材料,让她交代若干重大事件的策划、行动,平同学百思不得其解,总与清查人员争辩:我也是按照毛泽东的革命路线走的啊!咱们那时候都在一块并肩战斗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
加上“小山大王”传说,平同学处境孤立。与她一个厂的同学为她说辞:要说平同学为人,说过头话,做触底线之事,都有,但于风月事,恐怕此人并无此心,要说在激情燃烧年代,有谁以革命的名义,做下点滴红莲之事,也难保一定没有,但是,平同学一定不是主动,至少不会以风月玷污革命,玷污她心中的主义和理想。
随着清查工作基本结束,平同学被撤销所有职务,暂时发配到后勤卫生班,每天跟着一群大妈在厂区打扫卫生。厂里上下班人来人往全是熟人,风吹到耳畔的流言,眼角瞄见别人指指点点,平同学的精神几乎崩溃。
狠心狼专咬瘸腿猪,厂里“清查办”又命她从集体宿舍搬出,另找了一间矮平房,叫她一人居住。平同学独居后,每天冥思苦想,陷入文化大革命、毛泽东革命路线中不能自拔。
此时,平同学的丈夫再也受不了生活与内心的双重煎熬,提出离婚,而且抱走了孩子。那时,平同学的心思终日纠结在文革中,根本不在人间,糊里糊涂便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等回到独居小屋,才知道已是孤家寡人。这时渐渐回想往事,历历在目,猛回头,自己这10年的苦苦争斗,竟像水中捞月、竹篮打水。所谓文革,就是墙上那面镜子,你照它,还有自己一张脸,你不照,什么也没有。
平同学精神崩溃了。
1998年秋天,我从北京回到学校,参加中学同学聚会时,看到平同学也来参加。她还是那样,收拾的还很得体,模样也没有大的变化。因为我们过去有过交往,她便与我聊天。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的情况,聊天时也没有想到她有异常。直到聚会结束,她向我要联系地址,我就随手写给她。
回到北京,有一天,我收到平同学寄来的信,厚厚一叠,拆开细看,着实吓了一跳,竟是中央路线斗争的内幕,谁与谁联手,将谁搞下台,谁是毛泽东钦定,谁是毛泽东所不容……洋洋洒洒,竟至万言,且全部手写,密密麻麻,真有功夫。与港台时尚小说如出一辙,真不知道谁抄谁的。
我看了吃惊,忙给比较熟悉她的韩同学电话。韩同学在电话那边说,你真不知道?平同学已经得了精神病,精神分裂症……
我说,她是个很单纯的人啊,几乎没有思想,怎么会精神分裂?
韩同学说,是啊,谁都知道她是个单纯的人,单纯到没有自己的思想,别人的思想就很容易种进去了,她是陷进文化大革命那潭水里,停留在那里了……
韩同学的话,使我想起平同学1966年在北京见毛泽东,她远远地看着那颗红五星,一步步走过去,却一直没有走到……
时光流逝,到了本世纪初的一天,平同学所在的厂举办“知青40年”聚会。那天,一位穿绿军装,戴绿军帽的老太太,挺胸走进厂区。老太太看见几个人从花园前的石凳起身,留下垫坐的报纸。她忙抢上前,将那几张报纸捡起,细心折好,放进自己的提包里。
这都是党的喉舌啊!老太太喃喃道。
那张报纸,是本地出版的“娱乐时报”。
2011年底,有同学给我电话,平同学因病去世了。在我采集她的事迹过程中,给我介绍情况的同学,没有一个人嘲讽她,挖苦她,也没有人用流言和传说杜撰她的故事。大家都为她惋惜,说,她是一个老实人,一个好人,自己没有思想,跟着人家走,陷进“文革”太深而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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