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网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后陆续发表;应读者要求部份文章会重新刊出,以飨读者。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为了祖国的“美好未来”而响应共产党的号召,纷纷投身于“争民主、争自由、求解放”的斗争行列。我父子俩,也跻身于这一行列。
那时有一句最响亮的话,叫做“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这句话,在今天来说,人们会不以为然,可在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那简直就是一种震撼,一种号角,一种神往。我父子两人,就是在这种“震撼、号角、神往”的激励与感召下,以身家性命为代价而追随共产党投身“争民主、争自由、求解放”的武装斗争的。
那时候的我们,可真是充满了激情。因为中共领袖毛泽东,总是在大谈民主、自由,他的许多关于号召建立民主、自由、幸福、美好的新中国的讲话和著作,让无数中国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高高举起反对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个党的民主大旗,更是大得人心,他说:“中国人民已经深刻地认识它(一党专政)的罪恶,很自然地要求立即废止它,在中国已经没有一个人还敢说‘训政’或‘一党专政’有什么好处,不应该废止或结束了……”。中共中央和新华日报,也常常发表文章赞美和宣传西方民主。尤为让人推崇和向往的是,那时候在中国大地上,哪里有迫害、有暴行、有不公,中共便开动一切宣传机器谴责、声讨。让广大的、深深渴望民主自由的中国人深受鼓舞,并毫不怀疑地认为:将来中国共产党一旦执掌政权,中国将有望从此结束一党专政,从此走向民主、宪政、共和;从此不再有迫害、有残暴、有不公;从此可以过上自由、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无数中国人、包括各个阶层人士,就是怀着这样的推崇、向往而自觉自愿地追随共产党的。具有朴素民主主义理念的家父李忠邦,也是其中特别热衷的一员。他在遵循“忠孝传家”的祖训引种文山三七成功、继而经商致富后,一直在乡里致力办学,抗暴安民,支持学运,伸张正义,因而成为远近闻名的开明乡绅。加之,家父是原国民革命军第60军军长万保邦将军之侄女婿,受万将军的影响和委托,在屏边东部地区,做了大量的分化土匪、联络乡绅的工作,致使其名声越来越大。那时候,中共云南地下党看准了我的父亲,当我还在小学六年级读书时,就有许多我们只知道绰号的诸如“青蛙”、“小蚊子”、“洋水桶”、“白面书生”等等以下乡教书为名的、以做生意为掩护的、或干脆就说是我家远方亲戚的地下共产党人,便陆续出进我的家。家父向来喜欢广交朋友,他很热情地接待他们。最让父亲喜欢的是,这些不速之客都显得很有礼貌,很有学问,说话很新鲜。特别是他们的关于“一切恶势力都是社会腐败的象征”、“要想铲除恶势力,必须推翻旧社会,推翻独裁统治,建立民主、宪政的新中国”等方面的谈论,很能吸引我的父亲(因为我父亲一直在与各种恶势力作斗争)。所以,父亲很乐意帮助他们,为他们去办他们要办的事情。哪怕这些事情办起来有难度,要担风险,弄不好会杀头,我父亲都在所不顾,都在尽力而为。这些不速之客也常常流露出对我父亲的感激和钦佩之情,他们说他们很早就听到了关于我父亲在地方上仗义抗暴、惩治歹徒、与各种恶势力作斗争的传说。至于“李忠邦智打贪官”、“李忠邦单枪匹马救少女”、“李忠邦威武神算惩恶贼”等等当地人大都知晓的故事,他们还当着我父亲的面讲了一遍又一遍。他们还送给了我父亲好几本父亲非常爱看的书……
正是在这些人的影响下,家父组织民众武装参加了由民革中央领导的、以万保邦将军为总司令的反蒋武装起义。这支由中共华南局同民革中央秘密商议创建的反蒋武装——滇黔人民自卫军(简称民卫军),先后同国民党26军、第8军进行了大小战斗一百多次,付出了重大牺牲。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四兵团司令员陈赓将军也这样说过:“云南的和平解放是因为民卫军的起义,它吸引了敌军的主力和注意力,使边纵有机会发展壮大;因为边纵的发展壮大,才促成了云南的和平解放。”家父李忠邦是民卫军最有实力的第三团团长,在民卫军攻打蒙自严重失利的情况下,他率领第三团,在阻击赶来的26军先头部队和保安团、掩护民卫军总部向金平方向边战边撤退、保护万将军向文山安全转移等战斗任务和秘密行动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李忠邦因此成了26军悬赏缉拿的“通共匪首”,我的家三次被抄,我一家老小常长年逃难于深山老林。
蒙自会师后,出任蒙自地区军管会主任的四支队政委饶华找家父谈话,除了对家父投身边纵以来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赞扬和充分肯定外,主要是要交给家父新的任务。饶说:“屏边土匪历史上从未剿灭过,现在仍十分猖獗。考虑到屏边剿匪任务艰巨,你对屏边情况熟悉而且享有声望,经支队和军管会研究决定,以独立大队原班人马为基础,临时组成‘屏边剿匪大队’,由您任大队长,立即开赴屏边剿匪,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听了饶的话,父亲几乎是未加思考地回答:“我没有什么意见,只要是我本人和我的部队使得上力的地方,我都会尽力而为。”饶对父亲的回答表现出掩饰不住的高兴:“好,太好了,屏边方面有你去,我们也就放心了。”
接受任务的第三天,家父便率领着临时组建的“屏边剿匪大队”返回屏边剿匪去了。至于在此剿匪过程中所经历的复杂、惊险和特殊困难,就不在此陈述。这里,我要说的是,就在屏边剿匪刚刚接近尾声,家父便突然遭到逮捕。没过几天,就被枪决了。直到后来平反我们才知道,不仅没有经过任何法律程序,连起码的报批手续都没有。一个曾在地方上做过许多好事、远近闻名的乡绅,一个被国民党26军悬赏缉拿的“通共匪首”,边纵副团级指挥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处决了。
这里,还要说明的是,如此下场的不止是一个李忠邦,还有李忠邦下属的近20人。原民卫军除万保邦将军之外的所有中、上层干部,都无一幸免地被打入另册,其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指挥员,都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刀下鬼。就连万将军的胞弟万保伦及受周恩来器重的原黄浦军校的教官、民卫军总参谋长万梦麟也被枪决。边纵十支队蒙屏护乡团绝大部分屏边籍的干部(包括当时正担任着屏边县公安局局长和第一区区长在内的近30名),均在一个早上被当作反革命抓了起来关进大牢。在云南,诸如这般下场的比比皆是。
父亲被处决后,我的家人一律被扫地出门。这时,我正在十三军文工团工作。也正在这时,为发动部队抗美援朝,我所创作的《朝鲜战场见》一剧,在十三军全军文艺会演比赛中获剧本创作一等奖,我因此被定为送去驻校学习的培养对象并即将动身。可是这时,一个晴天霹雳突然向我袭来,十三军保卫部收到寄自屏边东区的一封信函称:“我区有一个大恶霸地主的儿子名叫李国仆,现化名李斌,已混入贵部文工团。其父李忠邦因有血债,罪大恶极,已被我人民政府镇压,特此函告。”(注:“李斌”系打游击担任军事联络员时部队首长为我取的名,目的是为了保护我,并非个人行为)。与此同时,又有人在文工团大门口检到一封诬陷我已购得一批枪支弹药、通知家人到开远接运的信,我因此被捕入狱。两个月后,因查明此信原是本乡一个逃亡地主受人指使所为,我才得以释放。
这次入狱是我一生中第二次坐牢。第一次是在学校参加学生运动,而且是学运中“最不安分守己的危险分子”,被国民党地方当局逮捕关押在文山平坝监狱。后经地下党帮助援救出狱后而直接参加边纵打游击,蒙自会师后转到十三军文工团工作。今天设身处地地想想:第一次坐牢并不冤枉,既然你在处心积虑地煽动颠覆国民党政权,国民党让你坐牢,这完全是天经地义的事。可第二次所坐的却是我一心追随的共产党的牢啊!而且,案件查清我是无辜的,没有人表示过一声道歉,还被决定“转业”回乡。
回乡后,我被安排到一个边远少数民族山区小学教书。对此要说没有想法,没有思想包袱,不真。但我不甘心就此沉沦,反而激起一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拼搏精神。经过三年多的努力,我把这所原为一师一校、一块破旧黑板的山村小学,发展成了让中共屏边县委、县政府以及教育界同仁都刮目相看的中心完小,因此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学区校长。不到两年,那场全国规模的“肃反运动”开始了。在这场运动中,我虽未被打成反革命,但已领受到了反革命的“待遇”。肃反结束后,屏边当局根据中共蒙自地委下达的“凡本人或家庭有重大问题的,一律不得留在领导岗位”的文件规定,撤销了我的学区校长职务,调到另一所小学任教。一年以后,那场以言治罪的“反右运动”接踵而至。在屏边整风领导再三动员、精心安排我大会鸣放后不几天,一顶早已为我准备好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帽子,便重重地扣在了我的头上,开除公职,劳动教养,一去二十一年,九死一生。
父亲被杀、妻子离婚、孩子离我而去,典型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父子认定共产党、毛主席会给中国带来民主、自由、幸福、美好而不惜身家性命痴迷追随,却落得如此的悲惨下场?
对这样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我一直苦思而不得其解。直至近十几年来,陆续读到一些真实历史,看到一些本来面目,听到一些能指点迷津的声音,才让我从迷茫中慢慢走出来。但这毕竟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本人才疏学浅,说不清道不明,故寄希望于史学家们能够拿出让人信服的研究结论,也寄希望于所有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国人、特别是一些知识精英所作的还中国历史本来面目的努力。当然,我们这些有幸活着的罹难者,也责无旁贷地有着一份带着历史伤痛、深入反思历史的责任。
对此,我认为李曰垓先生“卸磨杀驴”的见解,很有独到之处,甚至不失为一种突破。他是这样说的:“因为他们认为所确定要残害的对象,是不可能接受‘斯大林加秦始皇’的专制体制的革命者。上世纪30至40年代末期崛起于滇桂黔大地这一代知识分子,是踩着抗日救亡的时代鼓点而走在历史前列的志士仁人……因此,在决定要建立斯大林加秦始皇体制的人看来,与其让这些具有五四精神和民主理念的人成为建立独裁专制的障碍,不如先行铲除之”。
多么精辟!历史不正是在这样证明着李曰垓先生所言的正确吗?其实,人们只要稍加回顾,便会清楚地看到:当共产党在全国夺取政权不久,毛泽东便逐步走向他所标榜的民主自由的反面,把他过去的一切主张和承诺,通通抛向了九霄云外。本文一开头的那许多由衷的推崇和称赞,今天看来,那无非是由于自己的愚钝,不识其真面目而对毛泽东高超表演的盲目喝彩罢了。事实是“新中国”成立不几天,毛泽东便独断专横地废止了受到各阶层广泛拥护的、起着临时宪法作用的“共同纲领”,飞扬跋扈地公然玩起了“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绝招,一以贯之地实践着他年轻时所写的“独坐池塘如虎踞,杨柳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出声”的《咏蛙》诗中的那股霸气,肆无忌惮地大步走向了以暴力为后盾的反民主宪政的道路,利用“反右运动”,在完全剥夺了全国人民的言论自由和表达权利的同时,“舆论一律”地进一步欺骗、蒙蔽人民为他的旨意鸣锣开道,掀起一波接一波的阶级斗争浪潮。其目的是用强制力量消灭不同声音,消灭异己思想,以维持其暴力威慑态势,阻断中国的民主进程,加速实现他的皇权专制梦想。
正因为中国有了这样一个“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一个“吐辞为经、出言是法”的“斯大林加秦始皇”,大到国家、民族、社会尚且都被强暴、被糟踏,我父子俩作为小小老百姓有此悲惨遭遇,也就不足为奇了!
写下这些,无非是为了给后人留下一段真实的历史,给人们一些提醒和警示罢了。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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