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网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后陆续发表;应读者要求部份文章会重新刊出,以飨读者。
安徽省无为县位于浩浩长江无为大堤的右岸,境内水网纵横、平坦沃野、良田万顷。无为是拥有百万人口的产粮大县,素有江北粮仓之称,百姓日子小康祥和。谁能想到这样的鱼米之乡,在共产风肆虐期间,仅在册人口就饿死了26万之巨!住在粮仓里,居然会有大批人被饿死,那饿死的人群,必然受到残酷的剥夺和压榨!而这种剥夺与压榨,必定伴有舆论的高压和欺骗,也一定和整人的政治运动紧密配合。说得具体点,就是哪里整人最凶,哪里饿死人就最多,反过来也是一样!
偏居一角的无为之难,就是活标本!究竟饿死多少人并没有确切的数字。只知道1958年人口统计是过了百万的,而1961年时统计只有65万人了。当然有些人是沿江向西逃到江西和湖北去了,准确数永远是个谜。同样道理,无为全县究竟打了多少右派和反社会主义分子也永远是个谜,但数量多比例高是肯定的。因为我所在的那家改造右派等各式分子的农场,无为人占绝大多数,我过去文章中谈到被饿死的李信鹏、被斗时当场踢死的周志银、个大力大被饿得奄奄一息后遭雷殛死的陈荣华,都来自无为。
无为右派打的多,还有一事可以证明,就是许多单位的主要负责人都挨整了,不是亲历此事者,难以想象。比如县委宣传部部长和两位副部长被打成了右派。公安局长王某某、法院院长吕某都在劫难逃。农业局里抓了大批右派不说,蓄意整人的副局长,在整倒正局长和另一位党外副局长之后,自己也被整倒了!最令人痛心的是,那位党外副局长,不堪凌辱,竟把自己闷死在两条麦垅之间不足五寸深的水沟里。
苦人儿黄启风夫妇也是死在县农业局反右运动高潮中。在县属诸多科局之中,农业局应是重点科局,与全县经济紧密相连,聚集了很多人才,包括前政权学有专长的如屈死的副局长等技术精英。黄启风也名列其中,可惜他既无学历也无专长,文化水平也就相当于初中吧。过去只是个基层的记账员,1949年后只因为人才极度缺乏,黄某好不容易在政府下属部门,找到了一个可以养家活口的饭碗。他满足了也十分珍惜。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在旧政权干过事,这就是历史的“污点”;自己瘦小体弱,体力活干不了,又别无技能,一家人能活下来就凭自己能打几把算盘。所以他工作中一直兢兢业业,从不敢掉以轻心。工作以外的事,他知道自己啥也不懂,不懂就别掺和,自讨没趣不说,可能还会有麻烦。他一直低调做人,遇事先谦让三分,主动疏离人群,大家似乎也把他忘了,更说不上有怨敌了。所以以抓经济犯罪为重点的三反五反运动也好,以整治旧人员为主的肃反运动也好,多少还与他有些关系的,他都平安渡过了。本来像他这样胆小怕事,遇事绕着走的谨小慎微的小人物,一生难有建树,但平平安安过自己的日子,应该可以的。整他干嘛呢,他招谁惹谁了,他本来就未挺起过腰杆,干嘛还要踩他一脚呢?
“国家前途”的选择是不以百姓的意志转移的。这不,一场规模声势更大的反右运动,在神州大地卷地风来一般开展起来了。这一次黄启风终于在劫难逃了。
据我的右派难友,黄的农业局同事方后高对我说,局里大规模抓右派是1957年八、九月间的事。以后断断续续又有“隐藏”更深的右派被揪出,包括运动开始时整人最积极的副局长。随着天气渐渐转冷,也随着整人和挨整者的疲惫不堪,运动有和缓的趋势,天真的人们在想,我们是搞农业技术的,又不是搞意识形态的,总得干点正事,不能只靠整人过日子吧!算算看从局里到各下属单位,已经整倒多少人了,而且大都是主要技术骨干,再整下去,往后的工作怎么搞?
正当善良的人们,向往着能过几天安静的日子时,突然被农业局大院里接连发生的悲惨的爆炸性的事件惊呆了吓懵了!
“黄启风跳井了!”
“黄启风九点钟在县医院死了!”
“黄启风的老婆张栏芝在家上吊死了!”
“黄启风七岁的女儿,吃了妈妈给的放了老鼠药的烧饼,大吐不止,正在医院抢救!”
“黄启风的女儿活过来了。”
接连传来惊恐性消息,总算最后一条还有一丝暖意。黄家终究没有绝户!尽管一个刚七岁的小女孩,一下子失去了父母双亲,往后的日子,她可怎么过?但活下来总比死了好!她才七岁啊,她有活下去的权利!
全农业局的人,在黄启风灭门惨案面前,不问整人,还是挨整的;不问领导,还是普通员工,一时都不知所措了。尽管运动领导人,忙不迭地在大小会议上嚎叫,什么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什么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但人们普遍的反应是同情是悲伤,是世道的残忍与人性的沦丧!别说黄启风平日忠厚老实,是个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人,即使他有什么不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庭妇女,何罪之有?她不是对生活完全绝望了,不是对这个世道寒透了心,她会走此绝路吗?不是想到她和丈夫双双死了,丢下这七岁的女孩,再顶着反革命子女的铁帽,往后的日子,该有多艰难,与其做一个将受尽人间苦难的流浪儿,不如把她带走,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家人还能聚在一起。
方后高对我说,黄启风夫妇之死,受冲击最大的是我们这些已被打倒,尚未处理的人。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开始我们有些人还有侥幸心理,认为自己大不了就是说了几句错话吗,犯了哪条国法了,开会批批还不就完事了。但是黄启风一死,给了我们一次当头棒喝!所谓政治思想之敌,远不是开开会批一批就完事的。黄启风比我们年长,经历过的运动比我们多得多,一定是亲眼目睹了历次运动中挨整的人,生不如死的凄惨场面,才决定抛妻别女,毅然离开这并不使人留念的尘世的。黄启风的今天会不会就是我们的明天呢?那年我才24岁啊,难道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当然,全局上下最关心的还是黄启风为什么自杀?他真的是隐藏最深的阶级敌人吗?1949年之前他除了打打算盘还干了些什么?是特务吗?有血债吗?就凭他平日那副战战兢兢的窝囊相,能干出那些事?他是不是被牵连到什么样说不清的大案件中去了,是不是有人给他施压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疑问总归是疑问,真相总归要大白于天下的。不久人们就搞清楚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又多了一分感叹。原来黄启风真的就是过去当过记账员那点破事!别的啥也未干过,他真的是被政治运动的凌厉之风吓死的!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说的是黄的老婆张栏芝,那天早上去买菜,被另一位也来买菜的家属叫到一边,悄悄地对张栏芝说,她听到了当家的和别人说了,你家老黄已内定为右派了,明天就要开老黄的批斗大会,你回去对老黄说,要他有点思想准备,先写好检查,别到时候吓坏了。这事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张栏芝连声说,那当然,那当然!
当晚张栏芝对丈夫老黄说了。老黄反应冷淡,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只对老婆说,叫她带孩子先睡,他要写检查,再无多话。张栏芝心中恐惧不安,知道一向胆小的丈夫,这一关是过不去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丈夫。看到丈夫呆坐在桌子边,多长时间写不出一个字,张栏芝也是心急如焚。快十年的夫妻了,他知道丈夫这个历史包袱背的有多重,不就是给会计当下手,打了几把算盘吗,犯了多大的法?这世道还讲不讲理呀,让不让人活呀!写写写!叫我家老黄能写出什么来?我们一家三口只靠着老黄的工资活命,老黄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女儿也别想活了──想着想着,张栏芝睡着了。
张栏芝再次睁开眼时,一看丈夫不在桌子边,她知道大事不好,连忙叫醒女儿,出门找丈夫去了。冬天的江北,寒风刺骨。张栏芝的心比天气还冷,止不住全身只打颤。又不敢声张,只能低声呼唤:“老黄呀老黄,你在哪儿呀?我和女儿在等你回家呢,你可不能想不开呀!”“启风呀启风,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斗就让他们斗,我不相信他们能吃了你!”“黄启风呀黄启风,你在哪儿呢?这机关不是人呆的地方,咱走!到乡下种地去!乡下也不能呆,咱娘俩跟你一块去死!”小女儿紧紧抓住妈妈颤抖的手,高一声低一声哭哭啼啼直喊:“爸爸,爸爸,你在哪儿呢?我想你呀,快回家吧!”
母女俩就这样在凛冽寒风肆虐的冬夜里,哭着走着,喊着走着──突然,她们隐约的听见了有人在地底下呼唤:“栏芝栏芝,我是启风呀,我在这儿哩,快救我上去!”张栏芝顺着声音找到了井边,丈夫果然一时想不开,投井了。好在还活着,连声说:“别急别急,我马上来救你呵!”小女儿也跟着喊:“爸爸,爸爸,我们救你来了,你一定冻坏了,快回家焐到被窝里!”
黄启风是一时想不开,想一死了之!可是他是穿了一身棉衣跳下井的,棉衣浸水后膨胀开来,沉不下去,冬日井水彻骨的寒,全身都像在被刀割着一样痛。他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了,眼看着快支撑不下去了。这时他听到了妻子和女儿的呼唤声,一种生物求生的本能,激励着他用最后的力量,回应妻儿生的呼唤!
方后高对我说,农业局大院里住着很多人,这时张栏芝如果敢大叫一声,有人跳井了,快救命啊!相信还会有人挺身而出的。一是黄启风还未挨斗更未定性,救他不是阶级立场的错误,二是中国人忌讳多,见死不救要遭报应的。再说大院井里淹死了人,谁还敢再用井里的水呀。可惜呀,张栏芝这个乡下女人太善良了,她知道自杀是个大错误,她太爱自己的丈夫了,不想他再多受一点伤害。只想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救丈夫回家,人不知鬼不觉,丈夫就能少一分罪名。张栏芝找到一只平时打井水用的小桶,放到井下,叫丈夫抓牢,然后和七岁的小女儿一起,拼命往上拽!她未想想,丈夫虽然个头不大,但一身棉衣浸透了水,是多重的分量,小水桶上的绳索怎能经得起?即使经得起,这近二百斤重的分量,一个弱女子垂直距离能拽得动吗?吊上来一点又掉下去了,吊上来一点又掉下去了──直听得连连不断的“扑通”“扑通”的声音,那是夫妻合力在做最后的挣扎!多么善良的一对夫妻啊,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了,依然不敢呼救,怕丈夫旧人员的身份,给救人者带来麻烦。
生命正在一点点地离开黄启风的躯体──当天亮后,几个壮汉把黄启风从井中捞起后,黄已是面如死灰,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了。急送县医院抢救,当日上午气绝身亡。
面对即将死去的丈夫,张栏芝并未像人们想象那样,呼天抢地号啕大哭,而是紧闭双唇默默无语,这是大恸无声!许多在场的人,事后都证实,张栏芝在黄启风弥留之际,确实说过一句话:你走慢点,我和孩子马上就跟你来!但当时都说未听清,否则张栏芝是可以活下来的,吃了夹老鼠药烧饼的孩子,也会早一点得到及时抢救治疗。那在七岁时即开始独自闯荡人生路的苦命小女孩,身子骨要稍稍结实一点。
方后高最后给我说了两件事:一是黄启风确实被内定为右派分子,虽然因突然自杀,未做结论未报批,但也是反右扩大化的受害者。1979年改正时也做了改正决定。但谁给家属张栏芝平反改正呢?二是小女孩以后一直没有消息,局里也没一个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只是十年前我在本县一个小镇上,偶遇一中年妇女,先是她紧盯我看,我正奇怪她看我干什么?待我对她一细看时,猛地一惊,她不就是黄启风和张栏芝的女儿吗?身材娇小酷似乃父。正欲上前相认时,已不知去向。算算今年她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但愿她晚年幸福!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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