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网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后陆续发表;应读者要求部份文章会重新刊出,以飨读者。
一九六八年春夏的中华大地,在独夫毛泽东一手发动的所谓“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恶浪冲击下,到处凄凉,遍地血腥,全国人民无不处在风声鹤唳的打砸抢烧杀的红色恐怖之中。在被唆使和蛊惑起来的“红卫兵”的皮鞭下,在“群众专政”的“贫下中农法庭”下,在以“革命”、“专政”及“划线站队”等“革命口号”作掩护的种种暴力斗争和围剿下,被钦定的牛鬼蛇神们的生存空间早已荡然无存。无论北京大兴县的满门抄斩,湖南道县的放卫星杀人赛,以及广西武兴县的不仅杀人还要吃人等骇人兽行,无不让世界瞠目惊呆结舌。
毛泽东“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阶级斗争狂飙,被他八次接见所竭力煽起的百万红卫兵祸水,迅即泛滥全国,也漫进了远离北京万里之遥的云南弥勒东风农场。而此时农场的所谓“革命”领导层,亦在紧急进入如何“抓革命”、如何紧跟形势的密谋策划和四出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捕风捉影之中,所有“革命群众”的目光,无不集中盯在“右、反、坏”等贱民敌人身上,其中尤以一、二、三、四队,特别是四队(亦即长塘子队)更是重中之重。
农村痞赖出身的满庭富,一经混入农场的领导层,更是如鱼得水、随心所欲、游刃有余地在“伟大领袖”的“阶级斗争”中指鹿为马、点水生风地甩开膀子“革”起“命”来,使尽浑身解数,争取做一个“毛主席的好学生”。
以摘了右帽的“撤处人员”为主组成的“职工队”一、三、四队,“文革”一来,迅即成了教材队和敌人队,同时又顺理成章地成了被毛泽东铁心整死的国家主席刘少奇的“社会基础”。四队的支部书记兼革命领导小组组长满庭富,更是胸有成竹地按照“伟大领袖”的教导,“敢想敢干”地硬是在四队编造了一起不说惊天动地也算震撼农场的第一大假案,说四队“有三部电台,里通外国,要从个旧调来五千人,三个月踏平东风农场”。此案一经上报场革命领导小组,就立即立案并下令追查。
被封为四队正副“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的满庭富与袁湘余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他们先把目标锁定,再炮制内容。四队有个职工名叫素长生,当过林业工人,实际是个小游民。他是在1958年的所谓“十无安全运动”中,因饥饿难耐而偷吃了几包青包谷,更兼常与领导顶嘴而被扣上“坏分子”帽子,押送东风农场监督劳动改造的。他正好住我隔壁,而我又是满庭富心目中没有改造好的眼中钉。满庭富把握十足地认为,从与我家仅一墙之隔的素长生身上钓鱼,不过是信手拈来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于是决定从他身上下手。
有一天,这个素长生仅仅因为在田边地角拾了点被抛洒之粮去喂鸡,就被满、袁二痞大兴挞伐地拉去毒打一顿,通过逼供和诱供,迫使他编造出我就是“三部电台,五千人”一案的主谋。除我而外,少不了还有“其他要犯”若干人。一阵狂喜之后的满、袁二痞于是下定决心,要将此假案弄得震惊全场,藉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经过周密策划之后,二痞决定先从“其他要犯”身上取得突破,最后再来整我。有天晚上,在全队学习“斗私批修”的大会上,满庭富公开点出“三部电台”的问题,他装出一副掌握了真凭实据的模样威胁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现在,新动向就出在我们长塘子,四队。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一小撮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妄想翻天,他们从外面搞来三部电台,暗中里通外国。还与个旧的造反派勾结,要他们派五千人来,三个月踏平东风农场。这一小撮坏蛋究竟是哪几个,我暂时不点名,要他们主动坦白交待,争取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的宽大。谁想顽抗,只有死路一条……”紧接着就按他们的“既定方针”,先拿摘帽先生梁昭开刀。梁昭原是军队右派,广西人,近视眼,劳动卖力却脚手笨拙。因他对“革命群众”的不法行为时有微词,满、袁二痞断定拿他开刀容易激起“群众义愤”,可以顺利“打开缺口”。不料事与愿违,梁昭被斗三个晚上,眼镜被打碎了,头发被揪下不少,还被打落了一颗门牙,几次被斗打得瘫倒在地,所幸他并未休克,亦让满袁二位一无所获,“缺口”也未从此打开。
第二轮改斗郭锡祥。郭是地方区委书记任上被划为右派的,一向劳动好,但对“文革”的疯狂和阶级斗争的肆虐也是时有微词,也是满、袁二痞久欲拔除的眼中钉之一,在此之前,已无数次地遭受过批斗。但任你怎么斗,他都胸怀坦荡,正气凛然,批斗者什么都未捞到。而此次以“三部电台”为由头的批斗可就不同寻常了。
被斗的当天,郭被坐“喷气式”押入现场后,即令其挽起裤脚并强行按跪在袁湘余早已备好的碎玻璃上,继之就是乱踢乱打,勒令其交代“三部电台”的头头是谁,他在里面搞了些什么反革命勾当。这无中生有的逼问,郭当然无所奉告,于是又在一阵踢打后被紧紧捆绑起来再次踢打。时间长了,郭终因支持不住而昏倒地上。打手们说他装死耍赖,并立即叫来一个小孩朝郭的脸上撒尿,仍不见郭醒来。这时,只听“我来”的一声,但见另一个打手冲到郭的身边,用手将叼在嘴上的烟蒂拿下,朝着郭的脸上狠狠地烙了几下,仍然未见动静,打手们这才慌了手脚,赶忙将郭拖出大仓库,丢弃在库外墙脚,然后慢慢去叫队医……经过如此紧密地暴风骤雨般的批斗后,一种不祥的预感随时提醒着我:很快就将轮到我了,得认真作好思想准备。
一天收晚工后,我照例端上锅碗到食堂去打饭,只见一条极为少见的白色布标悬挂在食堂门头上方,上面写着“狠揭深挖长塘子四队隐藏得最深的阶级敌人”十九个大字。这种既有所指又不点名的恐怖手段,正是满书记对“伟大领袖”的“阳谋”巫术、阴阳之学悟得最透的斗争艺术。
我从身边神情异样的打饭职工中走过,老远就看到老母妻儿都在倚门盼望(我们住在离食堂三百多米的大牛厩下面),但是为了缓解一家老小的恐惧与担优,我只得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唤他们进屋吃饭。
“都传遍了今晚要斗你,还吃得进饭?!”老母和妻子关切地齐声问道。
“斗又怎么样?不做亏心事,何惧鬼敲门!吃饭。”我理直气壮地说。
“唉!”老母长叹一声后接着说:“早知道你们这里白天黑夜都这么提心吊胆的,我实在不该来。”“妈妈,您老别担心,只是批判批判,如今像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全国都一样。您老和小孙孙只管呆在家里,别出门,啊!”要开大型批斗会的警钟敲响了,妻子立即拿来我那千补百衲的破棉军衣裤对我说:“快穿上,无论捆和跪都可以挡挡”。
“不用不用,行得正走得直,穿上它在那场合成了什么形象!人正不怕影子歪,照顾好母亲和孩子,不用为我担心。”我强作笑脸地对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会场走去。
在千篇一律的什么“批臭打倒”、“油炸火烧”等狂吠烂嚎中,我在湖南盲流人员袁湘余及玉溪游民马应慈的押送下进入会场。这时,狂嚣之声一下骤停,四周那么静,静得连落叶都听得到声音。在坐的“主人”们都以异样的眼光向我聚焦,我看到了厨房门口的条桌后面,坐着昔为支部书记今任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的满庭富、副队长谢永远及场部来的两三人。出于更深的考虑,他们还特地带来了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侍立两边,俨然一副大敌当前、严阵以待的架势。台子前面坐着小凳的全是所谓“国家主人”的贫下中农及知识青年们,已摘帽的右先生却一个不见。这种少见的批斗会,全是满书记做贼心虚而为保万无一失的斗争绝招——擒鸡似地将敌人围歼于主人们的樊笼里,岂不是既保险又安全的事吗!满书记当然是今晚的主角,以往的批斗,他都几乎全交给袁湘余和马应慈去主持,他只在幕后指挥,今晚他亲自上阵,还请来场部的大员临阵助威,足见今晚的批斗非同一般。
满书记胸有成竹地慢慢起立,用他那双鼠眼将四周扫了扫然后训道:“今晚批斗什么,横标上面已经写明。但批斗谁值得如此阵势,你们未必知道。站在你们面前的——对了,怎么还不让他跪下!”打手们一听主子令下,立即蜂涌而上,不用几下就将我按跪在袁湘余早已备好的碎玻璃上。满书记接着说:“一向以劳动能手,生活简朴,正派不阿,乐于助人为掩护,终于骗取了我们贫下中农和知青们另眼相待的隐藏最深的阶级敌人,经过层层剥皮,撕去伪装,今天终于被我们揪出来了!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和干什么的吗?!嗯!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十足的地主阶级孝子贤孙,他从小就混入我们军队,惯以谦谦文化人风范美化自己,对伟大领袖和共产党,从来刻骨仇恨。看他那一举一动,既不像下放干部又不像右派;高视阔步,目中无人,尾巴翘得多高啊!最危险和隐藏得最深的是,他竟敢私藏三部电台,里通外国,他受装病在个旧住院的坏家伙李斌遥控指挥,还要从个旧炮派调五千人来踏平东风农场!……”台下迅即交头接耳,一片哗然。满书记赶紧压住阵脚:“别乱别乱!大家静静。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动魄惊心的!都只怪我们平时思想太麻痹,阶级斗争观念太模糊,太掉以轻心,才被他欺骗蒙混了这些年。亏得伟大领袖英明,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才免除了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否则,这个狡猾的阶级敌人能挖得出来吗?嗯!对他的深挖和批斗,就是伟大领袖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他就是毛主席多次教导的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是深埋在我们中间的定时炸弹,是最凶恶最隐蔽的阶级敌人!”满书记训完话后,突然先发制人地转面逼视着我,厉声问道:“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嗯!”“不是,是纯属无中生有的编造。”我亦斩钉截铁地正视着他。
“他还嘴硬,把他给我捆起来!”满书记恼羞成怒地吼起来了。
五花大绑,本是打手们的看家本领,但我却被拉扯了半天才被紧紧地捆住。
当满书记看到捆绑已定,“阶级仇恨”也被煽动得差不多了,便不失时机地把“斗争”引向“深入”:
“好了好了,我也不多说了,下面由大家发言,狠揭狠批这个反动家伙。”现场的表现却令满书记大失所望,他煞费苦心的煽动并未引起困惑人群的“革命行动”,下面不是窃窃私语就是众口寂寂,预料中的轰动效应并未出现。己有三分不快的满书记面有愠色地又再次开了腔:“怎么,你们都中邪了,为何不发言批判?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面前,忠不忠就看行动了。”仍是大出意外的冷场和尴尬。满书记此时像触了电似的,眼睛豁然一亮,高声问道:“素长生来了没有?嗯!”“……来、来了、来了,我在这里呢,满书记。”偏远的暗处,不见人只闻声。过了许久才见素长生蹑手蹑脚地走到会场边上,忐忑不安地望着满书记。这次专题批斗会让素出来作证,是满书记胜败攸关的救命稻草和杀手锏。可这家伙今天的表现实在令满书记大为不快,要在平时,他早已骂开了。而今天,因为他心里有鬼,不便发作,只好按下性子来给素长生鼓劲:“看着我干什么?打消一切顾虑,大胆揭发呀!”“我、我就住他家隔壁,他的一举一动所有言行,满书记多次对我交代过,要我特别监视他,一旦有什么新动向。就立即向书记报告。”素长生壮了壮胆,终于开口了。
“谁让你胡扯这些,叫你交代向我们说的!”气急败坏的满书记终于怒吼了。
本来就胆怯三分的素长生,听了满书记这一吼,更加语无论次了:“是、是、是,满、满书记,交待你对我说的。”“哗!哈哈!”满场的“革命群众”们禁不住笑了起来。
“满——书记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他叫我交代的。”“哈!哈!哈!”一阵更高的狂笑声再一次滚过全场。
“好了好了!废物,滚下去!”满书记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根杀手锏和最后的救命稻草,居然当众出尽了丑。猥劣不堪的作证,驴头不对马嘴的揭发,不仅丝毫无助于对“阶级敌人”的打击,反而把皮影戏的操纵者从幕后拉了出来;原想用来置“阶级敌人”于死地的子弾竟飞向了自己。当场露馅、颜面尽失的书记大人这时已是六神无主了,他歇斯底里地张大嗓门再次吼了起来:“怎么都哑球了,就让阶级敌人在你们眼前嚣张顽抗吗?嗯!”岂料这话刚落,洋相又起。被群众戏称为草包的副队长谢永远为了救场,这时突然挺身而出,扯开嗓门,对着满场的“革命群众”怒嗥道:“你们还高兴的开心大笑,什么态度?什么阶级感情?不看看这家伙多神气,就像共XX人在敌人的法庭上一样。”“哗!哈!哈!哈!”又一阵更加开心的声浪滚过全场,连我这个正在接受残酷斗争的“阶级敌人”也忍不住噗哧一笑。
批斗台下又是一阵骚乱,我看到了悄悄自散的群众。本来就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共朝夕的我,平时的为人,他们自会心中有数,这“三部电台,里通外国”的天方夜谭,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捕风捉影,这种连幼儿园小孩都骗不过的把戏,又怎能哄得过稍具一点良心的人呢?妒火攻心,怒火中烧,满书记面对这错中再添错、乱里再加乱、叫人难以收拾的臭场,早已六神无主。恼羞成怒的他,本质的狼性终于冲破了画皮的人性,更加用力地狂嗥道:“把他给我吊起来!”话音未落,他就带头先动起了拳脚。
在一阵乱打烂踢的狼嚣虎嗥中,我被高高吊在食堂旁边的篮球架上,全身由剧痛而变麻木,口鼻流血,但脑子清醒。我尽力高呼:“祖国万岁!”“人民万岁!”并在口号与乱棒中渐渐失去了知觉……一场经过精心策划、满以为胜券在握的专场批斗会,没想到竟如此冷冷地散了场;一场想借此发迹震惊全场的阴谋,以自搬石头自砸脚的结果而告终。而令满书记更加想像不到的是,曾经制造过无数阴谋阳谋皆以胜利收官的他,今晩竟败得如此惨,如此羞,如此无地自容。孰是孰非,孰真孰假,事实毕竟是胜于雄辩的。
由“五人帮”当年的癞走狗满庭富一手制造的“三部电台,五千人,三个月踏平东风农场”这桩假案,当年虽因毫无证据而“挂起来”,但是受害者多达13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捆绑吊打和批判斗争,并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期内,遭受压低工分、克扣工资等非法虐待,精神和肉体备受摧残。满庭富等人原拟将他们重新戴上“右派”帽子,重新打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但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这一阴谋终因找不到证据而未能得逞。
今天,我们这些劫后余生、所剩无几的“反右”受害者,都已步入行将就木的风烛残年,之所以要将自己的惨痛经历留存下来,无非是要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并寄望于后人们不懈探索,踩出一条远离恐惧的光明大道来。
2010年7月31日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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