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实习所见所闻(示意图/网络图片)
【betway必威体育官网 2018年10月14日讯】去年,为了完成暑假作业,我去医院见习。医院在一个贫困县,但可以在全国县级医院里排前三十。
在我报到前,医院刚经历了一场大的“医闹”。六个月大的女婴在就诊时死亡,家属们把女婴的尸体放在就诊大厅里,摆上灵位,夜以继日地烧纸钱。不仅如此,他们还拉黑字白底的横幅,上面写着:“无良医生草菅人命”。因为文化水平不够,“菅”写成了“管”。
女婴被送到医院是因为高烧。来自农村的父母本着发烧不是大病、捂捂汗就好的原则,在酷热的六月,硬是给孩子裹了好几层被子。土办法没有让小女孩退烧,反而让她陷入昏迷状态。父母急忙将孩子送到医院,但持续高烧已经造成孩子的脑损伤。
抢救三天之后,小女孩停止了呼吸。她的父母在医院大闹:“一个好好的人,发个烧,怎么到你们这里就死了,还我的女儿!”为了不耽误正常工作,医院试图解剖遗体,查明死因再决定,但家属强硬地要求先赔钱,怎么都劝不动。
当地卫生部门本着不能让患者吃亏的原则,让医院先行赔付三十万,并要求对涉事医生做出处罚,然后再做解剖鉴定。
拖了很长时间,解剖结果终于出来了。女婴是因为送诊时间过晚,自身疾病导致抢救无效死亡,医院及涉事医生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这是一份迟到的报告,本来应该是决定事件走向的解剖结果,此刻成了一张废纸。家属拿了钱后就没了踪影,卫生部门也无意再提起这件事。
只有涉事医生心理压力过大,暂时休息了一段时间。
二
在医院的实习是轮换制的,意味着每一周或者几周我会被分配到不同的科室。见习第一天,我来到被称为最苦、最累、最穷的儿科。在这里,我跟着一位主治医生上了门诊。
门诊时间过半,隔壁的医生推门进来,说:“你今天把检查都开给我,我把药都开给你,我药占比快超了。”药占比是国家为了整顿医药市场提出来的一个概念,通过控制药品在治疗过程中的使用比例,进而降低患者治疗的花销,也是医院为了防止医生多开药实行的一项政策。
“你开药不会看着点嘛?”
“我那里的病号都是农村来的,能给他们省点就省点呗,让他们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这位医生无意间瞥见了我,问了主治医生后,发现我是他的大一学弟,变得热情起来,和我搭话:“才大一,啥都没学,你来医院干啥?”
“老师说现在临床和教育脱离太严重,让我们来提前感受一下临床氛围,了解医患关系。”
“那你该早来两天的,那时候门诊大厅一大群人鬼哭狼嚎,那才叫医患关系。”
我正想笑,学长深沉了起来:“等你成了一名医生,一定要记住,所有的治疗、言行,首要是保护好自己,别慈悲心氾滥。如果你因为那点可笑的慈悲心出了问题,被停职了,被炒了,就算你死了,医院都可以立刻再招一个来,照样开门,照样治病。你怎么办,你的家庭怎么办?没人会心疼你,你得心疼自己。”
说完,学长的眼圈红了。带教医生在一旁安慰道:“老孙正好趁这个事休息休息,比你我强,天天累死累活的。”
“医生呐?没人上班吗?”听到有患者来了,学长匆忙跑了回去。
孙医生,就是那个被女婴家属骂成杀人凶手的医生。
带教医生告诉我,当时,女婴能救回来的机率近乎为零,主任检查之后准备让家属准备后事。孙医生也明白这种情况,但他觉得孩子才半岁,就申请留下来再抢救。
那三天,孙医生挤时间去女婴的床边守着,夜里也搬个马扎坐在床边,生怕有什么意外。可他还是眼睁睁看着女婴的心跳变成仪器上的一条直线,在办公室里哭了很久。
可是,家属并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悲伤,他们觉得,孩子是被孙医生弄死的,他们要用孙医生的职业生涯给孩子陪葬。
“你学长说的这些话,患者听了会说我们是无良医生,却又的确是咱们的立身之本。当医生要善良,这是拿来救人的,但也不能少了理智,这是拿来救自己。”带教老师说。
三
我在儿科见习是夏季,比较清闲,没能见识到最忙的时候,一到换季,感冒发烧的孩子加床都能加到电梯口。但不管什么季节,儿科一直都是医患矛盾最严重的科室之一。
一天下午,儿科没什么事,我就跟着一位学姐去了妇产科——一个迎接生命,也谋杀生命的地方。
那天妇产科的气氛很低沉,因为一天内有三个孕妇做了流产:一个唇腭裂,一个胎心骤停,另外一个胎儿很健康,但母亲是十七岁的中专生。
三个人都是药物流产,在同一个操作室里。室内,医生和女实习生们在给三位孕妇注射药物;室外,站着四个男人,包括我。在这里,人们不能接受妇产科有男医生的存在,所以我没有资格进操作室,只能陪家属在门外等着。
离门口最近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他是唇腭裂胎儿的父亲,工作服洗得发白,皮肤黝黑,身板健壮。他旁边站着一个戴着眼镜、衣着得体的中年人,是胎心骤停胎儿的父亲。离他们俩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蹲着一个小伙子,身穿紧身衣、紧身裤、脚踩豆豆鞋,胸前明晃晃的“GUCCL”字样十分惹眼。他拿着苹果手机打电话,嘴里都是脏话。
“真他妈麻烦,明明给她吃药了,又怀上了,白花我两千块钱。”
小伙子又骂骂咧咧地对电话里的人说,心里烦,晚上找几个弟兄出去喝酒,正好去邪。
小伙子的聒噪声,这让另外两位真正的丈夫有些不满,但是自己的妻子在里边,也就没太多心思去管他了。
等待的过程漫长又焦灼,两个人开始闲谈起来。
“产检查出来唇腭裂,医生说最好是流了,这是俺的第一个孩子,真是舍不得啊,俺媳妇哭好几天。”
中年人接过话,说自己的老婆是第三次流产了,前两个三四个月就流了,这一次他们格外小心,保胎针、保胎药、产检一样也没落下过,没想到七个月的时候,检查出来胎心骤停。中年人说,刚知道怀孕的时候,自己快高兴疯了,现在就剩下疯了。
“你媳妇还年轻,还能再生。我媳妇这都快四十了,我不想让她再生了,对身体伤害太大了。可能我这辈子是没办法留个后了。”
两个男人的对话还在继续,而旁边的那个小伙子,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嘻嘻哈哈十分快乐。
医生打完针出来后告诉家属:把孕妇领回病房休息,什么时候肚子开始疼了,什么时候叫医生。前两个人连连点头,等医生走后,在门口探着头等自己的媳妇出来。
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是最后从操作室走出来的,她四下张望,过了一会才发现蹲在墙边的男朋友。她捂着肚子,走到男朋友身边戳了戳他。男朋友示意她别说话,然后站起来继续打电话,女孩只好自己踱进病房。
就这一个星期,妇产科已经送走了十七个新生命。两个医生从操作室里走出来,“想想当初我学妇产科明明是为了接生,现在天天不一定接生,但是一定杀生,真是不想干了。”
“有活咱就得干,剩下的咱也管不了。等哪天环境好了,小孩们知道爱惜自己了,咱就没这么多损阴德的活了。”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你看那个小姑娘她男朋友,什么玩意?也不知道小姑娘看上他什么了。”
“怀孕流产,明明给家里人打电话了,结果一个都没来,你觉得这个小姑娘除了有那个小伙子还有谁?”发了会牢骚,她们就匆匆赶去了产房。
四
在儿科待了一个星期之后,我轮换到了外科。医疗界有个顺口溜:“金眼科,银外科,不好不坏是内科。”这句话直白地描绘了外科的高收入。
刚进外科,我就被里面的日常对话惊到了。“咱县里新开盘的那个小区你们看了吗?学区房,环境好,女儿特别喜欢那里,我就订了一套。”正在写病历的一位医生挑起了话头,办公室里开始热闹起来。
“那里可不便宜啊,听说到手要一百万啊。”
“贵是贵了点,不过日子紧巴紧巴倒也负担得起,主要是我女儿喜欢。”
谈话还在继续,我静静地坐在旁边,感受着一屋子“有钱人”的气息。任凭他们口中的房子、车、旅游击碎着我的认知。
过了一会儿,关于房子的讨论落下帷幕,我弱弱地问身边那位给女儿买房的医生:“不是说医生都又苦、又累、又穷的吗?怎么你们……”后半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医生领会了我的意思,笑了笑说:“你看见这屋子里的医生了吗?每一个都是五年本科、三年硕士进医院,从住院医熬到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的,前前后后十几年。十几年里,学习加班上夜班,挨打挨骂被投诉。付出的这些东西,难道配不上现在的收入吗?”
今年是他进医院的第五年,到九月份,医学生涯就整整十三年了。这十三年里,本科五年靠医学一分钱没挣到,研究生三年里他的工资只够自己温饱,医院里这五年也是从最开始的几千块钱涨到了现在的一万三。他说:“我用十三年的时间换来了一份一万三的工作,我觉得我的付出是配得上工资的。”
听完李医生的话,我觉得脸像被火烧一样,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纠结了很久,我还是向他表达了歉意,医生笑了笑,说:“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与外科高收入相匹配的就是高强度的工作,工作日程上每天满满的都是手术,短则两三个小时,长则十几个小时,所以外科医生总是自嘲:“我们是拿命换钱的。”
五
在见习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又轮去了心内科。一位女医生调侃道:“你得多待几天,我们这里来个年轻人可不容易。”这里的病人年龄普遍很高。
在我实习的前几天,死亡降临在了这里。
那是一位七十多岁的爷爷,被送到医院之后先住院观察了一天,心跳血压居高不下,医生建议继续住院治疗。住院费一天一百五十元,家属当时交了一千,医生给开了几个检查,一天就花掉了七八百。家属的反应很大,吵着要走:“能治就治,不能治我们就回家,别想把我们拴在这里坑钱。”
那些费用主要是检查费,如果不检查,凭经验治病治好了大部分人,只要出了一个例外,大家只会记得医生误诊了例外病人,骂他是庸医,运气不好的还要被一顿毒打。所以现在的医生,都要做精细检查之后才敢治病。
在主治医生到科主任轮番和家属交流了好多遍之后,他们就一句话:“你们这群挣人命钱的,为了挣钱良心都没有了。”无奈之下,医院让家属签了自愿出院协议。
出院还不到一个小时,家属就火急火燎地跑进了医生办公室,让赶紧去看看,人不行了。正在写病历的医生们直接跑下楼开始抢救,几个外科医生轮番做心脏按压,电击和打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老人还是走了。
我站在旁边帮不上忙,看到老人眼里是一种让人不能直视的眼神。那一刻我才明白,医生也只是凡人,用经验和死神抢人,有时候会赢,有时候会输,但无论是什么结果,都要接受。
和儿科那个半岁大的女婴不一样,这次医生宣告死亡的时候,家属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一位长者平静地说了一句:“七十多岁的人了,够本了。”然后将遗体运回家。
老人的死亡带来了科室的宁静,一天里没有人露出笑脸。但是第二天,当老人变成诊疗纪录上的一个名字,在一排“出院”中被印上“死亡”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他。
六
离开医院这么久,除了去世的老爷爷之外,我一直都记得外科的张医生。
她是医生,也是患者。有次例行体检,她被查出来甲状腺瘤,住到了自己曾经负责的病区。
我在实习的时候,她已经在科主任手下完成了手术,处于术后休息期。但她总是闲不住,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闲下来就会跟我聊天。
她说自己以前工作的时候,最烦患者和家属问这问那,“他们什么也不懂,听我的不就好了吗?”
等成了患者之后,她才理解,得病的时候,除了医生,没有人可以让自己心安。“我有丰富的专业知识,得病的时候还是会慌,何况那些在农村待了一辈子的人呢?”
这段话,我会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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