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亡掉的中国,还在“劫尽变穷”,却直接衔接到“岁月静好”,在一个油腻腻的“盛世”里,连“思想也变成内裤”。(图片来源:FREDERIC J. BROWN/AFP via Getty Images)
【betway必威体育官网 2020年1月12日讯】铁蹄子,踏烂百姓肉皮子,炕头卷去破席子,磨道牵去毛驴子。--东北民歌〈白吃饱〉
一九八九年五月里,曾有异人指点我:天有异象,血光之灾就在眼前。我似信非信,没有当真,依旧我行我素。不料,六月初果然京师屠戮,血染长街。此一巨变,不但我从此去国他乡,余生漂泊,更兼世态跌宕,历史翻转,也是一路不回头了。由此虽世道仍迷茫不可知,我犹信冥冥中会有神秘预兆示人。
近三十年孤寂偷生,窥觑世态于河汉微浅之际,临摹感怀于星云无语之时,每每瞠目造化之乖张,惊叹世道之冥迷,却绵延十几年,盘桓纸笔与键盘之间,几度存废,欲罢不能,幸得数十万言,满纸荒唐,不知所云,仍不失为零珠碎玉,所思所想,若编纂成册,未知不是一本奇书?
我们经历的,是魔幻的三十年,魔幻又无非三件大事:一、大屠杀与经济起飞;二、民族主义与中国霸权;三、国际绥靖与欧美衰退。回眸所来之径,可曾有人预知期间迷思:
一、中国崛起的诀窍
二、西方民主制包裹的利己内核
三、中共体制“马基维利”化的脉络
现代西方虽有十八世纪的突破,却依旧仰慕中国之文明悠久;华夏自古“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原是没有某种想像的维度;中外近现代史上,不敢说几无人杰窥见东方的大灾难,有之亦人微言轻,却有一个大音似希的预言,竟然来自世界屋脊之上。
那里有位顶级喇嘛,那时他还年轻,曾慧眼独识所谓“五○年红光异象”。他说,当时天空有一阵接一阵的轰隆声相继而起,一道怪异的红光,从爆破声源方向的天空射出。整个西藏,东到四百英里远的昌都,西南方三百英里外的萨迦,几乎全藏的人们,都看到这个异象。多年后他诠释道:那次不只是一场地震,而是一个预兆,这种异象,超乎科学,属于某些真正神秘的领域。
预兆什么?原来站在世界屋脊的这位云端高僧,俯瞰东亚,乃至整个欧亚大陆板块,窥见其大部分地域将陷入杀人如麻的世纪之祸,只是这云端的神秘预言,令青藏高原之下的所有家国族群统统惘然不知,如南麓印度支那半岛,古称安南交趾一带,六○年代坠入人间地狱,战争之后留下一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一百万孤儿、二百万寡妇、五十万残疾人。高棉为祸最烈,竟有一个现代魔王波布(波尔布特),几年之内杀掉三百万人,境内骷髅遍野;赤柬统治时期,四分之一的国民,死于木棒爆头之类的酷刑,大量逃出来的高棉人,都患有衰弱忧郁症、创伤压力症、睡瘫、家暴、过敏恐慌、失语、凡事冷漠龟缩,自残、心理病延祸三代人。
“人与人的关系”倒退到“狼与狼的关系”
这个世界屋脊,终于也被“铁鸟”铁蹄蹂躏、信众不惜自焚抗争;毗邻的西域回疆更难逃厄运,竟被军管以“集中营”统治;整个东亚,绵延到中南半岛,中国、朝鲜、越南的现代史,皆达至文明解体之境,暴虐史无前例。喜马拉雅北麓的膏粱之地,亿万汉人膜拜“红太阳”并听其“关门杀人”四千万,又任凭“设计师”屠城掠夺豪取,再容忍三代后嗣糜烂华夏葬送山河,以至于生灵贱如草芥,存亡已成儿戏,沉沦失去底线。一个彻头彻尾的魔幻之境,全民噤声竟无人追问:世道天良何至于此?
明末顾炎武作《日知录》,分辨“天下”“国家”为二者:“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所以六○年“大饥荒”那会儿,中国就“亡天下”了,当年连刘少奇都对毛泽东直言:“人相食,你我是要上史书的!”中国三十年“民族主义”高歌猛进,八○后以降还知道这点历史的已是凤毛麟角。
顾炎武之“亡天下”,还有更深一层,他是在讲人伦防线、文明底线的大问题,他说朝代兴亡更替,是无所谓的小事,但是假如一个民族突破了人伦防线,它就死了。中国的文革,是一场“多数人的暴政”,最后出现了霍布斯所说的“人与人的关系”倒退到“狼与狼的关系”的蛮荒境地;到这种境地,还能限制暴行的,只剩下每个人自己心里的人伦防线。我们今天才惊讶地发现,那时的大多数中国人心里根本没有这条防线。这就是文革后巴金老人万分痛苦的一件事,他问自己:孩子们怎么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狼?
人伦防线是一个文明最原始的成果,也是它最后的底线。这条防线在中国文明中是由儒家经历几千年逐渐建构起来的,却在近百年里被轻而易举摧毁了。摧毁的明证就是文革;“吃人”更赤裸裸地发生在广西文革中。我们无法确定,究竟是中国传统的人伦防线,不能抵御如此残酷的政治环境,还是它早已不存在?可以确定的是,中国人除了这条传统的人伦防线,再没有其他东西,如西方文明中人与基督的沟通。
中土的灭顶之灾,早在上个世纪初就有沉痛预兆,即王国维沉昆明湖之殉难,此文化中人勘破大难临头,而亿万众生尚沉睡不醒。陈寅恪诠释道:“凡一种文化,值其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陈寅恪悲唱“巨劫奇变”,尚在五○年代,又几十年逝去,中国才真真“劫尽变穷”,乃是穿越了一个“全球化”、攀附了一个“经济奇迹”、搭上了大江山川、赔上了千性万命。尤其后三十年,中国的这个极权制度,穿越三道生死关隘─“六四”屠杀合法性危机、市场经济、互联网社会,不但毫发无损,反而被淬炼得前所未有的强大与邪恶,以致近现代以来西方学界积累的“专制集权”知识,皆无力解释这个“东方不败”:它如何可以一场饥饿接一场文革,然后要救“亡党”,却再来一场大屠杀,便迎来二十年经济起飞、贫富崩裂、阶级对立和道德滑坡,有谁写过这三十年的狂澜、污浊、惊悸、血泪?又有谁梳理过思潮风俗、世态百媚、幽史秽闻、精灵魍魉?更有谁追问过它的肇始?
中国的精神贫困远在物质贫困之上
这已经亡掉的中国,还在“劫尽变穷”,却直接衔接到“岁月静好”,在一个油腻腻的“盛世”里,连“思想也变成内裤”,加上不准“妄议”,巨婴们把顺口溜玩到了“后现代”水准,还人人具备了“马桶精神,按一下,什么都干净了”;孩子们也“变不成狼了”,因为“喝水不达标吃食品有毒,盖学校危房,校车没钱,教育没钱,医保没钱,社保没钱,环保没钱”……… 中国“亡天下”之后,再添“魔幻”岁月,莫非“鬼推磨”耶?
这场劫难的机制,又跟中华民族的近代耻辱,来了个彻底颠倒:旧式坚船利炮的西洋,数点着人权纪录来签订单;往昔“反帝仇外”的党中央,每一届“核心”都是第一站去华盛顿报到;士大夫两千年的浩然之气,已愀然灭绝,神州好似被一个“外来政权”统治,一半靠的是知识界自动缴械;欧美贪婪中国廉价劳力,不惜让渡诸多价值和信守,乃至昏昏然扶持了一个“韬光养晦”的极权对手,悔之晚矣。
还有北邻的苏俄。当年毛泽东要从农民嘴里抠下粮食来,去跟史达林交换一个“工业化”,不惜中国饿死几千万。共产党和社会主义,都是那边“一声炮响”输送过来的,而今却颠倒了,二○○六年普丁作“国情咨文”称俄罗斯面临人口减少的危机,一是大量移民,二是婴儿出生死亡率高,两者似乎都是某种信号:俄罗斯大地经过七十年暴政,已成一不适宜人类居住地,只剩下丰富的石油,挖来卖给东南穿金戴银的小兄弟。
在世纪末的今天,中国的精神贫困更远在物质贫困之上,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一九九四年以研究欧洲中古文化史著名的俄国史学家古烈维奇(Aaron I. Gurevich)在谈到苏联解体后俄国的一般思想状态时指出:官方意识形态长期压抑下俄国民间文化的多层积淀,在极权体制崩溃之后,突然爆发了出来。无论是政客、史学家、学人对此都毫无心理准备。与此同时,数十年来宰制了史学思维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完全失去了信用,留下来的则是一片“哲学空白”(philosophical void)。而填补这一大片空白的便是神秘主义、“怪力乱神”(occultism),以至侵略性的沙文主义等等现成的东西。
几年前我初读此文便印象很深,今天我更感到中国精神的贫困还远在俄国之上,因为俄国在极权时代仍存在着东正教的根荄,更重要的是文学的反抗传统始终不绝如缕,有一些作家和诗人即使在史达林统治下也不肯在思想上作一丝一毫的妥协。我们只要一读伯林(Isaiah Berlin)的那篇访谈录便可见其大概。今天中国一般人民的精神饥渴所达到的深度和广度,真可谓史无前例。
上引史学家余英时所言,他在上个世纪就曾“发生一个很深的感慨”,转而不啻又成他的预言,哲学空白、神秘主义、怪力乱神、侵略性沙文主义,这些“精神贫困”,都在中国一一降临了。
一个突然崛起的经济大国,又获得升级版集权方式,乃是二十世纪都未曾出现过的奇观,然而这恰是中国之亡。余英时的第二层意思,又比较中俄知识分子,中国“士大夫”亡得更彻底。这个阶层在古代轻易不向暴君低头,哪怕千刀万剐,而四九后最著名的大知识分子们,群体性向现代极权臣服,并以其知识的权威协助极权,仿佛整个中国文明死去,坊间过去有“京城四大不要脸”之谓,后来又酿成“盛世”里文人名流“赛着不要脸”之竞争,令这半个多世纪,极权得以施行人文大杀,何尝不是一部中国读书人的耻辱史?
一年前资中筠与友人书称:“京津沪三大城市,可谓烈火烹油之势,锦绣繁华之乡”,令她绝望!若论这个民族至今大梦不醒,还在明末清末,并不真实,民间无社会,底层求生活,令吃瓜大众尚无政治含义;经济起飞虽创造了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眼下却只有外逃冲动;知识阶层被彻底边缘化,在金钱至上利益驱动的社会里,不仅是权力的婢女,也是娱乐的丫头,其政治上的含义甚至是负面的;党内“改革成分”缺氧化、临终化、僵化,比知识阶层更加遁形;政治上的真实是,人大代表们居然是百分之百拥护专制。中国已经到了世事不堪闻问的地步,西洋也在衰退,世道黯然之下,梳理这三十年,得一部《鬼推磨》,或为一个大哉问,以飨读者。
二○一九年八月一日
(原标题:中国魔幻三十年-孩子们怎么一夜间都变成了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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