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和毛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发动的“反右运动”。(图片来源:公用领域)
我刚从商海脱下“红舞鞋”回归书斋时,曾以上世纪五十年代常用的署名晓枫,发表了一篇称赞右派的文章:《最早揭露毛泽东伪马列主义的女英雄冯元春》。这篇文章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它被淹没在了文坛的流言蜚语之中,比如有人说:“晓枫挣海了钱,又跑来抢名”;还有人说,“晓枫有钱嘛,可以雇枪手写”。中国文人历来如此,狭隘、嫉妒、窝里斗,纵使目标一致,也是如此。
前不久在网上读到冉云飞先生有关研究右派和研究冯元春的文章,冉先生也在文章中提到我。如不忘记,我在一年多前曾向冉先生求要过冯元春的资料,冉先生说太乱,正在整理。后又听说广汉一姓刘的右派子女,保存有冯元春被杀的现场资料,他来北京时特请他吃饭,但他未给。一次参加饭局,碰上谢泳先生,说到冯元春,他十分慷慨地给我发来了冯的资料。
我为什么关注冯元春?1957年6月,也就是反右前夕,快“死”到临头的我,仍不知“伟人”卖的迷魂药,还全身心投入“反右”,前去听冯元春的呜放,准备反驳,哪知自己早被“伟人”装入了口袋。
当天冯元春的鸣放题目是:“毛泽东是伪马列主义者,共产党是最残酷的剥削集团”。我惊得乍舌头:“好反动”,“简直是反革命”语言。在辩论会上,正反方发言的人太多,没有轮上我,如轮上定多一条“伪装”的“罪恶”。
以后我被打成“极右”,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历经劳累、饥饿、打吊、捆绑,甚而戴手铐、关小监,扎脚镣入死牢,才想起冯元春说的话:“毛泽东是伪马列主义者,共产党是最残酷的剥削集团”,她说得太对,太准确了,由不得打从心眼里敬佩。
二十三年后“平反”、“改正”回归报社,重做编辑、记者,虽注意打听,但终不知她的下落。林昭圣女冤死一事,在国人中传开后,我心里十分激动,认为故乡的冯元春也是林昭,应是二十世纪抗暴反残的“女中二杰”的“一杰”。于是,根据当年现场回忆和谢泳先生提供的资料,我只能初步写出冯元春的往事。由于材料有限,总不能震撼人心。究其原因,一、官方不让收集冯的材料;二、占有资料的人不公开;三、一些知情人至今不愿写也不敢写,所以冯元春不能像林昭那样广为流传。今天我重发此文,一是为了纪念她,二是呼唤知情人和朋友们能提供更多的材料!哪怕是星星点点的材料,也是很可贵的。
我和冯元春烈士只有过一次照面,那时我还站在与她观点相悖的批判者的立场上。她和林昭都是大学生,同为女姓,年龄相近,一在北京,一在四川。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她似乎比林昭还激进一些,批毛揭毛简直到了一针见血的地步。为此,独裁专横的毛泽东必须要她的人头!
大概是1957年6月2日(具体日子可能有误),我在一家地方报社文艺组作编辑,头儿告诉我:省委宣传部要组织省市报刊一批有理论水平和有辩才的年轻编辑、记者,参加四川大学学生冯元春的鸣放辩论会。同去的还有四川人民出版社二编室编辑吴若萍(后来也被打成右派,现已离休)。我心里好生奇怪,一个学生娃娃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吗?
我骑自行车去到川大,先在校园里看大字报,一下被学生们直言无忌,敢说敢为,立场鲜明,观点清新,用词犀利的大字报所吸引。在那个大操场四面的绳索上,挂满了学生们所写的各式各样的大字报,火力都集中在中共执政以来所发起的政治运动上,诸如“镇反”、“肃反”、“三反”、“五反”,以及“统购统销”、“农业合作化”、“中苏友好”等敏感问题,提出不少质疑和质问。记得有张大字报上这样写着:“我们不能再容忍专横无知的校党委,继续统治管理学校,还我川大传统的民主圣地!我们要自由,要民主,要人权!大学生要有讲话的权利,过问国家命运的权利,我们决不再盲从!我们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爱憎,用不着强行要我们这样和那样。”
我读了这些大字报,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前面有雷电风暴。然后,我和同行的吴若萍先生,去大礼堂参加生物系四年级学生冯元春的鸣放辩论会。那天她鸣放的题目是:“毛泽东是伪马列主义者,共产党是最残酷的集团”,这个题目真叫语谅四座,令人振聋发聩,当时我还不能接受,认为“太反动”。四十九年后的今天回头去看,她真是一个先知先覚者,所言皆为历史所证实:“毛泽东就是个伪马列主义者,中共就是个残酷的剥削集团”!
听身旁一位学友介绍:冯元春,四川大学生物系学生,时年二十二岁,四川灌县(今都江堰市)人,有的又说她是青神县人,出身农民,读书成绩不错,每年都有助学补助金。我注目望去,她人极其一般,中等个儿,穿着朴实,口才不怎样好。
那天参加鸣放会的人特别多,校内校外至少有两三千人。她不惊不吓地站在主席台上,身边聚着一帮支持者和反对者,常常发生争执。她旁若无人,面对广大听众,以极其平静的声调说:“在马克思的著作里根本没有‘无产阶级专政’这一词,全是毛泽东的杜撰和引申。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就是用暴力夺取政权后,统治阶级组成政府。他们借用军队、警察、监狱去镇压老百姓,不给人民任何民主自由的权利,也不遵循法律去依法办事。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所制订通过的‘宪法’,仅是一纸空文。毛泽东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打倒谁就打倒谁,想关押谁就关押谁,这绝不是马列主义者,是彻头彻尾的独裁!”
她的发言引起一片哗然骚动,既有赞成的掌声,也有反对的吼叫,会场乱成一团。我向身旁的吴若萍说:“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反革命言论吗?我看公安局肯定会抓她。”
吴若萍曾是南下服务团的大学生,见的世面比我多,现又在省人民出版社当编辑,信息渠道也比我广阔。他想了想说:“鸣放是毛主席提出来的,他老人家说过,纵然说过了头也不关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我看抓到不会抓,批判斗争是逃不过的。”
冯元春很镇静,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讲稿内容继续往下说。接着,她提出几个不可辩驳的事实,使全场听众安静下来。第一个是“高铙事件”,她说:“根据已发表的材料观察,高饶的罪名是反对党中央,反对毛主席。请问,党中央和毛主席有缺点有错误,难道不能反对吗?这不是个人崇拜是什么?高饶没有反人民,他和暴力集团也没有联系,而毛主席却以暴力逮捕他,这是违反宪法的。报上公布高饶另一罪名是生活腐化、侮辱妇女,但为什么被侮辱的妇女却没有提出控诉?因此,毛主席犯了错误,是斯大林思想在作祟。”
对于胡风事件,也提出了自己的怀疑。她认为,毛提出逮捕胡风的根据是:1、反党。2、上书三十万言。3、组织反革命集团。
她说:“毛主席经常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为什么胡风先生公开向共产党中央上书三十万言就成了罪人了呢?而且还把胡风及朋友之间的私人来信件公布出来,说是反革命罪证。这是毛泽东公然破坏法律,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毛泽东主席的特权思想,和历史上一切统治者的特权思想一模一样,毛泽东是中国再次出现的刘邦。”
我听得提心吊胆,心里为冯元春捏了一把汗,又暗自佩服她的勇敢,担心会场上突然跳出个公安,把她抓走。据我知,自1955年毛泽东把胡风等人定成“反革命”后,广大知识份子心中是不服气的,但却没有人敢于公开提出来,只是背后私下嘀咕而已,而她却敢挺身而出,面对数千听众讲出自己观点,不能不使人赞叹!
她继续说:“我们再来看看共产党,这个集团对工人农民的剥削是最巧妙最残酷的。工人加班不给加班工资,美其名曰‘奉献’;农民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自己不能支配,大部分被国家统购去了。家无存粮,要是发生灾害农民便会被饿死。再看共产党的各个单位都豢养了一大批不务正业,专门监视别人思想、言论、行动的政治工作人员,美其名曰改造别人思想,实际是些狗屁不通,只会扣帽子的共产党员。他们就这样靠吸取别人脑汁而生活,他们对待老教授是那样横蛮、无理,是最卑鄙的一种人。”
会场响起赞成的鼓掌,但也有反对者的捣乱,但掌声很快席卷整个会场,掩去了那些反对的吼叫,显然冯元春的鸣放征服了大多数人。似乎那有过的汹涌暗潮一下从地壳迸了出来,有点摧枯拉朽,不可阻挡之势。
掌声平静后,她接着说:“我们学校汤教授,为人忠诚,是个忠于客观事实的自然科学家,就因为他爱提意见,在肃反中就认为是反革命分子,在大会上进行斗争,说他是美国派来的间谍。汤教授的确是一个忠于事实的人,他曾经对我说,美国工人生活水平相当于我国的大学教授,一个月二、三百美元,每三个美国人就有一辆汽车,这些足以说明美国生产力高。而共产党的宣传机器却歪曲事实,说美国有多少工人失业,经济危机又多么严重。汤教授忠于事实,却受到迫害。我们党和毛主席没有一点民族气节,瞎说苏联如何如何好,其实只希望从那里多拿到几个卢布而已。”
此时,有人跳上台抢走了她手中的麦克风,使冯元春再难以讲下去,这个学生会组织的鸣放辩论,到此无疾而终。后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6.8”社论,在毛泽东的亲自指挥领导下,全国开展了千古之罪的“反右斗争”。我也因一篇“干预生活”的小说《给团省委的一封信》,成了全省大右派,很快投入长达二十三年的监狱受尽折磨。1980年末,“平反”归来曾打听过冯元春的下落,不少朋友告诉我说,她后来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逮捕,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送到南充监狱改造。长期不“认罪服法”,坚持“反动立场”,也就是坚持做人的人格与良知,决不屈服于暴政!
在血雨腥风“文化大革命”中的1971年7月1日,也就是“从重从严”“一打三反”运动中,在中共五十华诞那一天,为了壮声威,显示“伟光正”,居然用她的人头祭毛的血旗,杀于南充,死时不足40岁。有说是乱棒打死的,有说是刺刀戳死的,还说她死不倒地,慷慨激昻,大有“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真理光不灭,千载奠英魂!”的满腔豪情。还听另一位朋友说,中共四川省委有份内部文件,声称全省二十七名右派份子不予改正,其中第一名就是冯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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