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維世之死(節選)
☉女犯、夜半歌聲
一九六八年八、九月份,我從北京看守所的「K字樓」搬到了五角樓。
在這個時候,在我們樓下的牢房裡有個女犯不斷的喊口號:「打倒野心家,保衛毛主席!」或者「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為這她沒少挨打。聽聲音就知道:不一會兒還給她套上膠皮防毒面具,那東西不能戴得太久,一會兒就憋得喘不出氣了。剛給她摘下來,她又喊:「真理是不可戰勝的,野心家爬得再高,總有一天會被戳穿。」「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
她又被折騰、毒打,每天都是這樣。有時候,半夜裡看守都折騰累了,跟她同屋住的犯人也沒勁再打她了。這時,她就小聲的唱歌。有時會唱很久,直到哪個打手緩過勁來,再接著收拾她。她唱許多俄羅斯名歌,也唱《我們是民主青年》、《酸棗刺》、《行軍小唱》等中國歌曲。至今我還記得她那遠去的歌聲:
「戰士們的心哪,戰士們的心在跳……」
當時和我關一個牢房的是外交部的劉煥棟(信使)、李蘭平(機要員),小李是四川的高幹子弟,在揪鬥陳毅元帥的時候,小李在後臺負責看守他。陳老總還和他聊了聊天,好像和他爸爸還認識……。
有天晚上,那女犯又唱起歌來,我悄悄地問小李:你猜她是什麼人?小李說:肯定是幹部子弟,或者是個幹部家屬。一般的人不會說這樣的話,唱這樣的歌。我說:這咱們早就這樣討論過,我是讓你猜她是誰?
他想了想,說:現在抓了那麼多人,咱們怎麼猜啊?我說:會不會是孫維世?
人們都聽說她讓江青給抓起來了。小李想了想說:「不會吧,如果是她,應該關到更高級的地方。」他是指她至少得關到秦城。當時我想他說的也有道理。
十年以後,我剛從監獄放出來,就去上海看受我連累也關進監獄十年的鄭安磐,他父親是劇作家鄭沙梅先生,三十年代在上海左翼作家聯盟活動的時候,認識張春橋和江青。我們被抓的時候,鄭老先生已經被專案組抓起來了。所以抓鄭安磐的目的也是要讓他坦白交待:是誰講給他關於當年江青在上海的這些傳聞、這些「反動謠言」?
在鄭安磐家見到了孫維世的侄女孫冰,我們自然的談到孫維世之死,我就告訴她,我在五角樓的那段故事。她和小李子的想法一樣:「不會吧?我想姑姑準是關在秦城監獄。」我想也可能是這樣,連葉淺予、黃苗子、郁風這些三十年代知名的藝術家都關在秦城,何況是孫維世呢。當時孫冰就說,她準備寫一本書,紀念爸爸孫泱(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和姑姑孫維世,為他們伸冤,這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按:孫冰後來移民巴西後曾寫了有關孫維世的故事登載在《傳記文學》月刊上。)她也勸我寫本書留下一個歷史記錄。那時,中國的政治氣候還沒有穩定下來,所以我說,我要等一等,再看看,等我想好了,會再來找她談,好好交流一下。孫冰說:下次你來上海,也可能找不著我了。我很奇怪:
「為什麼?你要搬到外地去呀!」
「我在上海也是住在一個遠親家,我都怕在北京不安全,那些過去的打手和劊子手,他們現在慌了。你哪兒知道,他們會怎麼想?咱們要追究這些歷史罪行,萬一他們狗急跳牆,誰能保證他們不會殺人滅口。我現在就在設法出國去探親,你也得好好想一想。」她說。
她這一席話,使我後腦杓陣陣涼風。我想起來,北京公安局到現在還不肯消毀我那一大堆檔案材料。和我們算是同一個大案子的司徒慧敏之子司徒兆敦(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青年教師)的檔案就給銷毀了。可是,他們說我「裡通法國」的問題,還沒有弄清,所以我的檔案不能燒,這就是說還「留下一個尾巴」。
我自此決定還是遠走高飛,在死刑號的時候我可能已經變成「失去自由恐懼症」的患者了,而如今自然變成了個職業世界流浪漢。
......
一九六四年十月,孫維世參加周總理作為總導演的大型歌舞演出《東方紅》的坐談會,她剛剛坐好,江青突然來了,偏偏坐在她的旁邊。這時候,毛澤東已經開始對文藝界表示很不滿意,開始對舞台上老是帝王將相、洋人古人提出了「誰佔領了舞臺」的問題。江青又一次、也可能說是最後一次向孫維世發出邀請,或者說是一個最後通牒,她說:
「你導了那麼多戲,有沒有問題呀?這回該到我那兒去了吧。」
如果孫維世對政局的險惡有所瞭解,如果有足夠的聰明會抓住這個機會向江青示好,雖然長遠來看也不見得有好的結果,但至少有可能免除將來的殺身之禍。
孫維世照樣對江青不予理睬,孫維世眼中只有總理一個人。這次的回絕使江青不再奢望把孫維世收編在自己的小團體中,決心等待機會加倍報復了。
☉ 江青打了周恩來一個耳光
一九六七年九月,江青、陳伯達在接見北京大專院校紅衛兵的時候,兩人異口同聲: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孫泱是壞人,是特務。江青補充說:他是日本特務,蘇修特務和國民黨特務。人們認為江青突然對孫泱發難,一是為了從他那兒打出來朱德的材料(從延安起孫泱就是朱德的機要秘書),二是圍點打援,整孫泱,孫維世一定會跳出來。
幾天以後,孫泱慘死在中國人民大學的地下室裡。
孫維世按奈不住悲憤,寫了幾封信。一封是給江青:孫泱決不是特務,死因可疑,要中央文革派人去調查;又給周恩來寫信。這時候,孫維世不像過去那樣可以隨便去看周恩來,自己的哥哥突然慘死,若是往常,她一定立刻跑到中南海西花廳去,孫泱也是周恩來的義子。這時孫維世只能寫信,一定是周恩來事先為了種種原因,不讓孫維世隨便來西花廳,可見周恩來當時的處境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孫維世給總理的信裡說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可是總理當時也沒有能及時作出有效的努力。
江青步步緊逼,十二月突然派人抄了金山的家,並把金山逮捕。
江青和葉群私下達成這樣的共識:我的仇人你幫我抓,你的仇人我幫你抓。江青明確表示,孫維世是她的仇人。葉群立刻說: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孫維世實際上早就是她們共同恨之入骨的情敵了。
中央專案組在逮捕要犯或逮捕比較特別的犯人,都要周恩來簽字。據我所知,在這時期周恩來簽字逮捕的還有他的親弟弟周恩壽,王光美的哥哥王光琦,還有我們幾個學生等等。我想這些簽字中最使他痛苦的可能只有一個人。
據說抄家前後,江青截獲了孫維世給周恩來或者是給毛澤東的一封信。在這封信裡,孫維世希望毛澤東立刻制止江青的政治活動,因為被她迫害的人太多了。江青拿了這封信去找周恩來,憤怒指責周恩來縱容己的乾女兒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據孫的近親回憶:當時江青為此動手打了周恩來的耳光。周恩來居然忍氣吞聲。這除了由於毛澤東、江青當時正處於強勢地位,還是由於他們想孫維世和他的關係大作文章。周恩來一言不發,默默在孫維世的逮捕證上違心地簽下自己的姓名。
孫維世這時已經預感到自己隨時有危險,在和妹妹孫新世最後見面的時候,說:「現在有人要陷害周總理,我只是一個小人物,我死了沒關係,絕不能連累他,一定要保住他。… …我不會自殺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一定是被別人殺的。」
江青借葉群之手,用空軍現役軍人逮捕孫維世,既沒有把她送到金山等人關押的秦城監獄,也沒有送到軍隊的軍法處,她不能讓周恩來能夠保護孫維世。
她出人意料地把孫送到已經被軍管的北京公安局看守所。軍管組有個副組長叫劉傳新,野心勃勃,一心向上爬,對江青和葉群自然唯命是從。
☉ 「孫偽士」:關死對象
孫維世家被徹底抄乾淨,把照片和信件全部密封,直接送到江青的住處。這裡邊有孫維世和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首長合影的照片,有這些領導人給她的親筆信,甚至有人說還包括林彪當年的情書。
還有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初期江青給孫維世表示友好和親昵的長信,還有康生給寫給孫維世讚揚她的藝術造詣的長信。江青一邊翻閱一邊撕毀,最後全部付之一炬。
只留下一張照片,後來她拿去威脅周恩來,這是周恩來接見孫維世、金山和大慶職工演出《初升的太陽》劇組的合影。這是樹立「黑標桿」的鐵證。
孫維世被捕以後,對中國情治系統瞭如指掌的周恩來,居然多方查詢都找不到孫維世。因為他不知道江青讓劉傳新把孫維世的名字改成「孫偽士」,並被定為「關死對象」,那意思是:這種犯人由於特殊原因不審不判,慢慢關死。對這種犯人可以採取任何手段來折磨,但「以不打死為限」,避免將來親屬的追究。
一九六八年三月中旬,周總理在人大會堂和東北地區的代表開會。突然,他的衛士長成元功接到江青辦公室的電話,說:江青還沒有吃飯。成元功在中南海工作多年,知道江青的口味,親自在小山東廳安排給她準備了晚飯,又和汪東興一起站在人大會堂門口等江青。江青下了車後,成元左請她先去用飯。不料江青勃然大怒,說:為什麼不讓我去開會?一定是周恩來在開黑會。成元功分辨道:你願意開會可以立刻去,我們是接到通知才給您準備晚飯的。
江青憤怒的說:你就是周恩來身邊的一條狗,孫維世就是睡在周恩來身邊的一條狼!
然後她逕直衝進大會堂,當著與會的人員,質問周恩來,大鬧了一個多鐘頭。
周恩來只能面對現實:這是江青和葉群聯手做的,又是和軍隊中的造反派合作的。他若挺身而出,會有更多的麻煩。他非常清楚,她們抓孫維世目的還是「意在沛公」,準星就描在他身上。
一九六八年八月十七日,劉傳新在北京體育館召開的八千人「控訴批判大會」上,把北京公安局的領導全部打成特務和壞人,局長馮基平定為「特務分子」,邢相生定為「特務嫌疑」,閔步瀛定為「京津鐵路局督察室特務」,焦昆定為「CC特務」,張烈定為「叛徒嫌疑」。宣布對馮基平、邢相生等二十四名公安局領導幹部逮捕法辦。二十三日,劉傳新又將八百一十四名公安干警定為「叛徒、特務、反革命分子」,集中到良鄉關押審查。
這時北京公安局已經是他們的一家天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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