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偉名生平:1922年生,陝西戶縣城關鎮七一大隊(現甘亭鎮七一村)人。讀過3年私塾,家貧輟學。曾為中共地下黨工作,1949年2月入黨,1949年5月任副鄉長,當年冬天自行脫黨回鄉,1957年重新入黨,任生產大隊會計。1962年《一葉知秋》遭到毛澤東同志的嚴厲批評,他被免去職務,「文革」中遭批鬥迫害,不堪受辱,服毒自盡。卒年46歲。
熱衷思考和寫作的人
1968年5月6日,陰雨,陝西戶縣。
滿地泥濘,一輛牛車緩緩而行。車上並排擺著一對棺木,棺材裡躺著年僅46歲的楊偉名和他的續弦劉淑貞的屍骨,他們於前一天晚上服毒自殺。車後嘶聲痛哭的是楊16歲的兒子楊新民以及兩個女兒。沿街兩旁的屋檐下擠滿了低頭垂泣或小聲議論的四鄰鄉親。
沒有輓聯,棺材上橫七豎八粘滿了白紙黑字的標語:「楊偉名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罪該萬死」;沒有哀樂,大隊部的高音喇叭裡正播放著楊偉名的反革命罪狀,高呼「打倒楊偉名」的口號和毛主席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楊偉名是什麼人?他為什麼自殺?為什麼有人批判他?
事情還得從1958年說起。
1958年,「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公布後,全國各地都開始貫徹「一大二公」、「政社合一」政策,大辦公共食堂、大煉鋼鐵、放糧食衛星。從這年秋季開始,人們開始受到社會規律和自然規律的懲罰:公共食堂的飯越來越稀,白面饅頭越來越少見。一種從玉米芯、玉米殼裡提取的所謂的澱粉,成了公共食堂裡的主食,野菜、樹葉又回到人們的碗裡。不見了好多年的逃荒人群又出現了。
奇怪的是,報紙、廣播上的宣傳照樣熱火朝天,一片叫好聲。農民群眾已經對公共食堂怨聲載道,而報紙上卻說要辦好公共食堂,還說「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樑、公共食堂是心臟」。
熱衷於關心國家大事的楊偉名打算就自己看到和想到的一些問題寫點東西。從1960年起,楊偉名接連寫了《談小麥播種量問題》、《關於處理有關當前物資緊張的建議》、《關於自願參加食堂的建議》、《應該以生產隊為基本核算單位》、《談一類物資開放問題》、《農村工作十談》等十幾份批評建議文章計十幾萬字,分送省、地、縣、公社黨委,受到各級黨組織的表揚和鼓勵。
1961年春節後,楊偉名開始對整個國家前途命運思考,對社會現狀思考,對中國農業、農村和農民問題解決之道的探究。那時候的楊偉名像一個孤獨攀爬在思想荒原上的拓荒者,沒人和他探討,所有的思考都來源於對生活最樸素的質疑和尋解。續弦劉淑貞是河南人,脾氣爽朗,說話時嗓門很大。因為沒有文化,剛過門幾年,她不能理解丈夫每天看書、看報、寫作到很晚才休息,兩人經常因為這個吵架。楊偉名的兒子依稀記得父母鬧彆扭時的情景,「我後媽吵鬧時,我爸總是笑嘻嘻的,經常是我媽被氣得又哭又鬧地大罵,我爸繞著院子裡的一棵梨樹,踱著步子唱著小曲……」醉心于思考的楊偉名,一心體味著求解的快樂。
1962年5月10日,一篇洋洋灑灑近萬字的《懷感》寫成了,「天還沒亮,我就聽見父親在院子裡唱戲的聲音,後來才知道,他寫成了那篇文章」,楊新民對記者說。《懷感》定稿後,楊偉名首先在大隊支部會上讀了一遍,支委們聽了齊聲說好,大隊支書賈生才、大隊長趙振離馬上在文章上簽了字,以三名黨員的名義向上級反映。
有關《當前形勢懷感》
《當前形勢懷感》又名《一葉知秋》(因為文中有「一葉知秋,異地皆然」之語)被認為是楊偉名的代表作。全文分12節:前言、憶「撤退延安」、處方、腰帶、「改造」與「節制」、「恢復單干」、「過」與「退」、走後門、市場管理、繁瑣的哲學、雙程軌道、提建議有感,附三條後記。
他在概述當時國民經濟形勢,特別是農村經濟形勢時說:「目前我們已經承認『困難是十分嚴重的』。而『嚴重』的程度究竟如何呢?就農村而言,如果拿合作化前和現在比,使人感到民怨沸騰代替了遍野歌頌,生產凋零代替了五穀豐登,飢餓代替了豐衣足食,瀕於破產的農村經濟面貌,代替了昔日的景象繁榮。」他質疑:「同是在黨和人民政府英明領導下,何今暗而昨明?」他指出:「看來形勢是逼人的,不過困難的克服,倒是很容易的,關鍵在於……盡速地應用於當前形勢,諸如一類物資自由市場的開放,中小型工商業以『節制』代替『改造』,農業方面採取『集體』與『單干』聽憑群眾自願等,都是可以大膽考慮的」。楊偉名明確提出「恢復單干」,……可實行「土地雖分到戶,而地權仍歸集體所有」的辦法。
楊偉名在文中還對中國大勢作了異常清晰的判斷,他說:「我自己認為,我們的國家是個『一窮二白』的國家,在這個既窮又白的薄弱基礎上,……要在短短的六年時間內,把一個具有六億人的落後的農業國家,建設成新民主主義的強大的工業國家無論如何是不能想像的事。按說新民主主義建設需要二三十年,由新民主主義逐步向社會主義過渡是一個長期的轉化過程,又需要二三十年。」作者因此認為:「像我們過去所做的顯然是拔苗助長,違反了客觀規律。」據此,他提出「社會主義初期」理論,認為必須從這個基礎出發、觀察、判斷問題和進行政策選擇。
在這篇文章中,楊偉名把黨的政策比做「處方」,喻為「腰帶」,認為處方要根據病情發展不斷調整,「直至病情痊癒而後止」,「腰帶一定要鬆緊適度,過於緊了,倒會令人氣喘」。他說:「國營經濟形似人身,中、小型工商業自由生產,農村包干外的自由貿易則為人身的手足,無人身,手足無依附;無手足,人身失所能,兩者相依相成,關聯互賴。」從中我們很容易就能看到20年後「放開搞活」的影子。
楊偉名形象地把「民主集中制原則」闡釋為就是「群眾意志集中上去與黨的政策貫徹下來之間的關係問題。」……因此,「廣大群眾的意志是通過集中那條軌道集中上去的。集中上去的意志,經過加工整理,作出決議,又通過統一領導的那條軌道貫徹下來。這個一上一下,猶如兩套列車沿著各自軌道,相對而開,而互無妨礙。這樣可以讓群眾意志不斷集中上去,又不斷地貫徹下來,實現百分之百的民主和有效的集中」。
《懷感》引發的風波
《懷感》一文以書信的形式郵寄出去不久,就引起上級領導的高度重視。1962年6月初,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一書記劉瀾濤閱完楊偉名的來信後,派西北局辦公廳主任陶信鐮和戶縣縣委副書記曹文青找楊偉名座談,楊偉名被發展為西北局內部刊物《西北建設》的通訊員。
6月28日,中共中央宣傳部《宣教動態》第62期摘要刊登了《三個共產黨員對當前經濟政策的一些意見》。陝西省委宣傳部《宣教動態》第12期摘要刊登了《三個共產黨員的來信---當前形勢懷感》。楊偉名被聘為咸陽地區政策研究室特約研究員。
就在讚譽之詞紛至沓來的時候,楊偉名根本沒想到,有關他在《懷感》中提到的「分田、單干」的問題,牽扯到了當時上至中央下至大隊最為敏感的問題:分田單干是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
1962年8月,中央在北戴河召開工作會議。毛澤東主席嚴厲批評了《懷感》。9月初,省地縣社黨委負責同志組成的四級工作組進駐七一大隊。就《懷感》提出的「分田單干」問題,楊偉名詳細解釋了自己觀點的理論依據。本想聽楊偉名認錯的工作組未能如願,轉而將全大隊20多名黨員集合起來提問:分田單干是走資本主義道路,願意單干?黨員們都回答說:不願單干,要走集體化道路。
楊偉名迷惑不解,那段時間,他常常在田間地頭徘徊思考。往年田裡的情形浮現在眼前。集體麥田裡麥苗稀黃,私人的自留地裡麥苗綠油油。鐵的事實證明恢復單干有利於生產力的發展。多少次反覆求證,楊偉名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究竟錯在什麼地方?一方面是自己堅信的真理,一方面是工作組要求他承認錯誤,在周圍所有人都表明態度後,楊偉名被完全孤立了。
經過艱苦的思想鬥爭之後,楊偉名寫了一份題為《親切的教導深刻的一課》的文章,算是對自己「錯誤」的認識,第二天,工作組離開了七一大隊。
10月25日,中共陝西省委遞上報給西北局的《對戶縣三個黨員〈懷感〉的處理情況的報告》中說,三個黨員的主張「實質上是恢復資本主義道路,是嚴重政治立場錯誤」,提出開放自由市場,「完全是一種衝垮統購統銷,損壞計畫經濟,使資本主義氾濫,社會主義陣地日益縮小的荒謬主張」。
1963年1月21日,有關部門給楊偉名等三個黨員定性:「嚴重的政治立場錯誤,是富裕農民思想在黨內的反映,他們亂髮文件,廣為傳播……是違反黨的紀律的…(不給紀律處分)。」《懷感》引起的這場風波終於告一段落。
楊偉名之死
1966年,「十年動亂」開始了,各種批鬥運動在戶縣開展得如火如荼。楊偉名變得沉默寡言,他停止了寫作,甚至刻意不去看報紙,強迫自己不關心國家大事,直到1967年10月,一個陌生青年的造訪,使楊偉名重新拿起了筆,開始寫作,這個人就是後來和楊偉名一起被打為「劉楊反革命集團」的劉景華。
劉景華是西安冶金建築工程學院畢業生,在任「劉瀾濤專案調查團」的負責人時,看到了《懷感》一文,出身農民的劉景華對農村和農民非常瞭解,他被《懷感》的觀點折服了,他決定拜訪楊偉名。
如今已60歲的劉景華回憶說,他們當晚點起油燈,盤腿在炕上,從政治形勢到農村經濟,從個人命運到國家前途,兩人一見如故,聊了通宵。劉景華的出現,再次撥動了楊偉名對時勢關注的敏感神經,從給劉景華的回信開始,他又提筆寫作了,平日零碎的思緒,一些見聞引發的感觸,進而升華成憂國憂民的個人觀點。那時候,工廠停工,商店關門,大家忙著背誦毛主席語錄,對楊偉名的批判也從開始的大會檢查發展到胸前掛著「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牌子遊街,批判次數也由原來偶爾一次變成逢會就批。
同楊偉名深入交談並保持了一段時間書信來往的劉景華對現實的認識也發生了變化。他接連寫了數十張大字報,對「文化大革命」提出非議,對所謂「形勢大好」提出了質疑。他也因此由當時的時代驕子淪為階下囚。調查劉景華的人在劉的住處發現了楊偉名的來信,認為找到了劉景華「蛻變」的根本原因。《懷感》再次被大量翻印,成為批判劉景華的依據之一,戶縣縣城到處張貼著「揭露楊劉反革命集團」的大字報,對楊偉名的批判次數也頻繁起來。
1968年5月初,又一場針對楊偉名的批判會開始了。批判楊偉名的人是一群從西安來的學生,開始幾次,楊偉名尚有說話的機會,批判他的學生屢屢被問得啞口無言。
5月5日上午,楊偉名再次被押進會場,剛一進門,幾名大漢撲上來給他脖子上掛上了牌子,兩人將他雙臂反剪,一人揪住他的頭髮往下摁。楊偉名被押上一個檯子,「揪出楊劉反革命集團的罪魁禍首」的口號此起彼伏。楊偉名剛想說些什麼,拳打、腳踢接踵而來……
傍晚,楊偉名獲許回家。他先叫妻子喊來女兒、兒子,一家人吃了個團圓飯。半夜,劉淑貞到灶房燒水,楊偉名的大女兒聽見起床,劉淑貞說楊偉名要喝水。過了許久,女兒聽見父母屋裡動靜異常,趕緊跑過去,見地上放著臉盆、洗漱用具,楊偉名夫婦穿著乾淨的衣服,口吐白沫掙紮著……
重新審視楊偉名
1978年夏秋之交,安徽大旱,鳳陽縣小崗生產隊11名農民安排了自己的後事後,一起訂下契約,秘密達成了「包產到戶」的協定。如今,那張印有11名農民手印的紙被保存在中國歷史博物館裡,作為中國歷史變革的見證。這件事,發生在楊偉名提出「分田、單干」的16年之後。
1998年7月31日,《中國經濟時報》第7版以整版的篇幅刊登了《懷感》(除其中第三、五兩節外)全文並配發了評論《令人震驚的<一葉知秋>》。評論說:其「理論水平之高、對當時形勢分析判斷之透徹、所開『處方』之準確,讀後令人震驚。在共和國歷史上,這是真正稱得上『光輝』的文獻之一。在當代思想史上,這份文獻應佔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作者對市場經濟理解、闡述深刻生動,對社會主義『階段性』論述的精闢和『先見』都令人嘆止。」
2002年7月,戶縣縣委宣傳部主持召開了「楊偉名思想研究座談會」,該會的《紀要》上說:「楊偉名是偉大的農民思想家,農民才子,更是農民英雄……他胸懷坦蕩,憂國憂民,實事求是,堅持真理,有膽有識,才華過人……
據悉,有鄢烈山、盧躍剛等數名中共黨史專家、評論家參加的高規格「楊偉名思想研討會」將於近日在戶縣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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