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到早期文革時,葉向真作為首都藝術院校造反派領袖,在當時可謂家喻戶曉,但她只是極為簡單地幾句帶過,全部敘述加在一起只有58個字,既沒有交代她參加紅衛兵的過程,也沒有任何具體細節的敘述,而對江青整肅葉家、葉家子女因此受難的細節的敘述則詳實生動,有起因、有過程,更有她自己坐牢三年的細節、體驗和所受到的身心傷害,所用篇幅是5300字左右,佔了一萬八千多字的採訪文字稿的25%以上。
因為葉劍英與江青爭吵,氣憤得難以自控,以手擊桌折斷了手指,由此得罪了江青,葉家子女的厄運隨之而來,紛紛被投入監獄。她講了自己在功德林監獄中的經歷,一個人關在九平米的牢房裡,見不到家人,最後半年才見到家人送來的日用品和書籍;她很孤獨,沒有放風和其他活動,冬天的牢房冷得結冰,只好自己解悶,把掃帚上的苗種在小鐵盒裡,用牙刷沾水在水泥地上練字,向看守撒謊,甚至在剛進監獄時企圖自殺。她的感受是:「我想不通啊,我幹嗎從小太陽,一下變成了個小煤球,小糞蛋兒呀,就這麼一個處境,從天上掉下來,在熬不過去的時候,想死了算了,還想怎麼死痛苦少一點,想來想去,都想過。」
她出獄回家之後才知道:她丈夫劉詩昆、大哥葉選平、二哥葉選寧、大姐葉楚梅、大姐夫鄒家華連同一個阿姨也都被逮捕,分別關押在功德林監獄,監獄環境非常惡劣:冬天的牢房冷得結冰,「水都不給你喝夠的,一天兩碗白菜湯,四個窩頭,就是一天。我姐夫鄒家華,最後,沒有地方喝水,沒有足夠盛水的容器,最後你猜怎麼著,把膠鞋洗乾淨,裝水喝。」因為看守們認為:「反正你們都是犯人,都是反革命,所以帶著階級仇恨,就這樣。」
出獄後,她經歷婚姻的破裂和一年失語的折磨:「回來以後呢,我就傻呆呆,這個時候他(葉劍英)看見我的時候,就是坐那兒跟我說了會兒話的時候,我傻呆呆,那時侯,他流眼淚了。」
葉向真還特別講到林彪倒臺後,江青自知無法整倒葉劍英,就假惺惺地來葉家表示慰問,葉家人誠惶誠恐地接待,她馬上讓孩子叫「江青奶奶」,而革命文藝旗手江青卻不接受葉家孫輩叫「奶奶」的稱謂,而非要讓所有人都叫她「江青同志」。江青把葉家挨整的全部責任推到林彪身上。她說:江青「來了以後,一見我爸爸,哎呀,老帥呀,這個女兒受苦了,她說這些人呀,林彪他們這些人真壞呀,他不僅整你的黑材料,也成立我的專案組,也在整我的材料啊。」而以後的檔案材料證明,抓葉家子女「都是江青親自批的。」
面對這些記憶中的災難,葉向真唯一的內疚是對家人。她說:因為自己「在文化大革命太過出名,太過折騰」和「太活躍」,給江青死盯上了,「所以就拿我開刀,當然她的目的很清楚,我是微不足道,兄弟姐妹也微不足道,只要能夠把葉劍英給弄下去。」「因為我給家裡頭已經帶來很多麻煩了,……我到現在都很內疚,……」
然而,在她自己的敘述中,從來沒有告訴觀眾:她在文革中是怎樣就「太過出名」、「太活躍」和「太過折騰」,她是否對其他人造成過傷害?自然,內疚和懺悔也就無從談起。
眾所周知,文革初期的紅衛兵造反,大都是高幹子弟所為,以幹部子弟為主的「聯動」橫行北京,公然提出過「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口號,實施過令人髮指的暴行,對遇羅克之死以及眾多被株連者,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直到現在,這些造反先鋒對當年的回憶,要麼是純潔青春和理想主義,要麼是父輩和他們自己如何受難,而很少提及自己的揪鬥、打砸搶、私設公堂等野蠻行為,也基本不提他們強烈的奪權動機,更不會向他們的受害者表示絲毫懺悔。
文革大災難已經過去將近38年了,但對文革的反思仍然止步不前,既在於官方的壓制和封鎖,更在於個體的良知匱乏,從八十年代的知青文學到九十年代的諸多回憶錄,他們非但不能真實地面對自己的個人文革史,更缺乏自省精神和謙卑懺悔,反而大都是一副「青春無悔」的大義凜然!
葉向真曾經拍過轟動一時的電影《原野》,在改革以來的中國電影史上,那確實是八十年代的一部傑作。只是不知道,她何時能夠以還原歷史的態度把自己及其家庭的文革史搬上銀幕。
在採訪中,葉向真也透露出一些鮮為人知的細節,頗值得咀嚼品味。
文革初期,葉劍英負責北京的治安,最重要的職責之一,就是確保毛澤東接見紅衛兵時的秩序和安全。葉向真回憶說:老一輩對文革中的年輕人造反也挺興奮的,「但……有一次回來,他(葉劍英)就說,糟了,就是毛主席接見紅衛兵,……滿天安門的那個廣場都是紅衛兵啊。他說等到那個紅衛兵都退走了以後,就發現在那個天安門廣場揀了很多的金條。」
記者問:哪來的那麼多金條?
葉向真答曰:「……抄家,抄到一些人的家裡頭,知識份子也好啊,或者過去的一些老的資本家,就是家裡都有一點底兒,存有點底兒的吧,紅衛兵把這些都搶來,金子沉啊,擺在自己的口袋裡頭,一高興,一擠,一歡呼的時候,那金條都從兜裡頭都掉出去了嘛,所以就揀回來好多金條,當時他就非常感慨,就說了一句,他說如果這樣下去,……這個年輕人都不知道會怎麼樣。意思就是說,這樣的一種群眾運動,是不是全是好的,他在這個問題上就已經打了問號了,那我們年輕人不都這樣都給搞壞掉了,是家都可以抄,是人都可以打,想幹什麼幹什麼,就是紅衛兵那時候可以為所欲為,他說,看著這些金條啊,他說這把我們年輕一代的,搞不好都毀掉了,……」
想像一下當年情境:一面是向毛澤東的熱淚盈眶和喊劈嗓子的歡呼,是愚昧盲目到喪失理智的狂熱;另一面是擠掉在狂熱人群中的金條,是貪圖抄家金條的陰暗自私,二者在文革對人性邪惡的縱容上有著內在的一致:紅衛兵造反就是以毛澤東旗幟進行的公開搶劫。
極權政治是所有制度中對人性戕害最狠最全面的制度,其道德激勵只能是鼓勵缺德者而懲罰有德者。在絕對強權之下,完全公有制和泯滅人性的意識形態灌輸,使人變成了毫無自主性的奴隸,即便在人人高喊大公無私的革命狂熱中,紅衛兵私佔抄家財富的行為與奴隸的怠工、偷懶和盜竊財物沒有實質區別。再造新人之難於上青天,只能證明企圖進行人性改造之人的狂妄和冷酷。毛時代的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和狠鬥私字一閃念的再造共產新人計畫,在人的自私本性面前是多麼不堪一擊。今天再反覆強調紅衛兵造反是純潔青春和理想主義,是為了掩蓋參與者的真實動機,並尋找推卸罪責之詞。文革中的人性真相,不能說全無理想主義成分,但也使人的權力慾和破壞欲有了盡情發泄的機會,對權力的貪婪和人與人之間的仇恨,起碼是導致各派之間的相互打殺的深層原因之一。所以,「奪權」才會成為文革初期的最著名口號。
向走資派奪權也好,與封、資、修爭奪上層建築的領導權也罷;打倒高層的劉鄧陶也好,讓所有牛鬼蛇神永世不得翻身也罷,無論打著怎樣的旗幟「奪權」,從毛澤東到諸多紅衛兵頭目,要的既不是任何主義,也不是任何完美人性,而僅僅是一言九鼎的自私權力!「一切向權看」才是文革的真相:對於毛澤東而言,要得是實現不斷膨脹的權力野心,他要統治中國的絕對權力,所以寧可冒著天下大亂的危險,也要清除一切絆腳石;還要充當世界領袖的絕對權力,所以寧可冒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危險,也要扮演第三世界的領袖,同時對抗美蘇兩個超級大國。對於文革中的其他風雲人物而言,是通過向毛澤東(最高權力)爭寵來實現各自的權力野心,無論是三呼萬歲還是凶狠整人,其目的皆是極為自私的:或為了個人的政治進步,或為了個人的自保,理想高調不過是自私的權力動機的遮羞布而已。換言之,在毛澤東時代,一面是意識形態的高調偽理想,是雷鋒式新人輩出的宣傳灌輸,另一方面是人與人之間相互廝咬的殘忍現實,是揭發告密、落井下石、夫妻反目和父子成仇,是沒有任何道德約束的無法無天。
難道聖潔天安門廣場被幾根金條玷污了?非也!金條的閃光所顯示的僅僅是:任何旨在改造人性、再造新人的計畫都是戕害道德的烏托邦,強制播種絕對完善的人性種子,收穫的只能是極端邪惡的獸性果實。因為,這樣的烏托邦服務於獨裁者的絕對權力,而國人的最大不幸在於,從延安時代就開始推行這種烏托邦的毛澤東,卻恰好變成了中國的毒太陽,長期超強光烤灼之下,培植人性的土壤必然變成寸草難生的沙漠。
所以,鄧時代「一切向錢看」的道德荒蕪化,其實早已在毛時代的「一切向權看」的道德沙漠化中完成,拜金主義不過是的拜權主義的變種。毋寧說,廣場上那狂熱的歡呼和散落的金條,就是「拜權」與「拜金」的絕妙結合。而在中國,「拜金」深層是「拜權」,因為這個制度的遊戲規則似乎就是:有權就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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