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是松花江的支流,發源於小興安嶺,全長523 公里,流域面積3萬6千平方公里,流經黑龍江省12個市縣,在呼蘭縣注入松花江,河也因此得名。家鄉綏化地處呼蘭河中游,我家四代人曾在呼蘭河南岸的松嫩平原上生活,我本人也在那裡度過了生命中最初的19年。
黑龍江人絕大部分是山東移民。清朝末年(似是同治年間,因家譜在"文革"時燒了,無從籍考),我的曾祖父攜妻帶子從山東登州府逃荒到"北團林子"(當時綏化的別稱),看到當地水草豐茂,就定居下來。在一百年前塞北凜冽的寒風中,祖先們白手起家,蓋起了泥草混合的"馬架子",開荒種地,由此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下來。每當想到這裡,我就對祖先們充滿了深深的敬意。設身處地地想想,如果把我放到當時當地的情境中,不要說養活一大家子人,就是我自己能否生存下來都是一個問題。
爺爺生在黑龍江,整個青年時期都是在民國度過的。因為呼蘭河的滋潤,彼時的松嫩平原草長鶯飛,物產豐富,有民謠為證:"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我上小學的時候,因從未見到這民謠裡描繪的圖景,曾以十分懷疑的口氣問過爺爺:"真是這樣麼?"爺爺做了十二分肯定的回答:一直到四十年代末,家裡來了客人(東北話叫"qiě",我會說但寫不出對應的字來),泡了茶讓客人喝著,主人左手拎一個撈網右手挎一隻柳條籃子去河邊,撈上一網兜魚,挑大個的撿進籃子,小的放回河裡。然後,在回家的路上順手撿一些野禽蛋,不是連窩端,是每窩裡拿一兩個出來,夠一頓吃的就行了。回到家裡,客人的茶還沒喝完,主人就續上熱茶,這邊與客人聊著,那邊準備著酒菜。半個時辰過去,客人也該上桌子了。每次聽爺爺的講述,我都要發怔好半天,眼睛直直地沉浸在遙遠的故事裡。
餘生也晚,經過五、六十年代的全面開發,家鄉人煙越來越稠密,荒地已幾乎見不到了。我只知道松嫩平原是全國數得出的商品糧基地,我們那肥得流油的黑土上出產的大豆、水稻、小麥、玉米------都是優質糧,每年秋天裝滿印著"中糧"字樣的麻袋,用馬車、汽車、火車川流不息地往南方運,少年時我頗為此自豪。三十年後回過頭來再看,呼蘭河流域仍是商品糧基地,雖然近年偶爾也被冠以"綠色食品"基地的美名,但原糧價格常年走低,谷賤傷農啊。在南方某省(為不傷人,隱去省名)人已經富得用一疊百元大鈔去賭對面開來的汽車牌照是單號還是雙號時,我的父老鄉親還在面朝黑土背朝天,在這塊板結、沙化、早已無油可流的土地上以汗水換取糧食,為溫飽而竭盡全力。豈止是綏化的糧食,大慶的石油、鶴崗和雞西的煤炭、伊春的木材、漠河的金礦------無一不在計畫經濟時期平價調往全國各地,黑龍江這個富可敵國的資源大省因在資源開發上涸澤而漁,現在落得下崗職工雲集,以出"小姐"惡名在外,可是那些花季女孩,哪一個原本不是好家兒女呢?
1985年8月,我即將去上海上大學,家裡沒有現錢做我的生活費,父親趟過呼蘭河氾濫的洪水為我到處借錢,到底敲開過幾家的屋門?當我接過帶著父親體溫的400元錢(那是厚厚的一疊)時,惟有無聲的淚水滑落衣襟。
寫到這裡,我的耳邊縈繞著李娜那首蕩氣迴腸的《嫂子頌》,那"憨憨的嫂子,黑黑的嫂子",不就是呼蘭河畔生我養我的那塊黑土嗎?嫂子是長媳,在一個家庭裡是忍辱負重的角色,黑龍江在中國擔當的不也是這個角色嗎?幾十年來它為國家經濟建設慷慨奉獻了血肉,留給自己的已是殘缺不全的肌體。最近傳來一個令人欣慰的消息,政府痛下決心要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了。我的平原一般坦蕩、透明、不會藏姦和耍滑的父老鄉親們,再也不能讓機遇與我們擦肩而過了。呼蘭河,別讓我再為你哭泣!
在中國的北方,呼蘭河是一條很有名氣的河,只因在它的子孫中,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曾有過一位天才的女作家蕭紅,她寫出了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久負盛名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茅盾對《呼蘭河傳》的評價是:"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淒婉的歌謠。"1942年1月,31歲的蕭紅在香港病故,臨終留下"我將與藍天碧海共處,身先死,不甘,不甘------"的遺言。天才是不多見的,但天才往往短命,我能深刻地體會年輕女作家對才華未及充分施展就匆匆離世的自嘆與自憐。也許不久的將來,呼蘭河的子孫中會有新的天才出現,他將續寫那部《呼蘭河傳》。我希望我所讀到的"呼蘭河新傳"仍是"敘事詩",是"風土畫",也可以是"歌謠",但絕不再"淒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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